第2章 起點
一只微涼的手伸過來探了下少年額頭,片刻又離開。
川寒掙紮着坐起來,背靠在一堆糧食袋上,小心調整呼吸,警覺地看着救了自己的人。
他昏迷前情形太過慌亂,只看清了這是個純陽弟子。
借着稀薄月光,川寒終于勉強看清了這人的樣貌。二十歲上下的年紀,卻端着面無表情的架子,周身都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很難想象,茶館熙熙攘攘這麽多人裏,最後來救他的竟然是這位當時擺着要袖手旁觀的。
意淩零向他微微點頭:“沒有發燒,應該傷口沒有感染。”
瘦弱少年這才低頭發現,自己的傷口已被處理妥當,塗上了不知名的藥膏,隐隐有些灼熱。而破舊衣服早就被換過了,現在穿在身上的、有些大的舊衣服,和對面道子身上穿的一模一樣,想來是他的衣服。
他心裏頓時生起了無限感激:“多謝道長。”
“這輛馬車,要去往的地方是揚州。”意淩零注視着少年,似乎是在打量一件新奇的物件。但那眼神沒有惡意,純粹是第一次接觸的好奇。
川寒聽到“揚州”兩個字,原本想說的話頓了一頓,最後開口:“我長這麽大,從未出過洛陽。”
他明白這人的意思——這沿途要是有個能投奔的親戚朋友,趕緊去投奔了,免得颠沛流離。
可他哪有什麽親戚朋友呢?洛陽小鎮上土生土長的少年,原本是在那繁華盛世一隅偏安,然而狼煙四起,一切都被改變了。
他還能去哪裏?父母亡故,長輩皆在戰亂中死去或是流離,現在是只剩他一個,天大地大,竟無處為家。
少年慢慢抱住自己的膝蓋,在雙親故去的第二天,終于流下了無家可歸的眼淚。
意淩零沒有說話,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川寒抽噎着,不自覺在他并不寬厚、也并不太溫暖的手掌心裏蹭了蹭,如同一條無助的幼犬,在陌生人手中汲取一點可憐的、暫時作為慰藉的溫暖。
從那天起,川寒就一直死皮賴臉,跟着這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以來真的跟他到了揚州,趕都趕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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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意淩零很頭痛:“少俠,在下也沒多少銀子,左右不過是個窮修道的,跟着我你能撈着什麽好呢?不如早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做些正經營生。”
川寒堅決搖頭。
他說:“我要跟你學劍。”
年少的孩子總都做過幾天大俠夢,他也不例外。還太平的時候他便纏着父母說想學武,父母就他一個孩子,哪怕家境一般,也一直寵愛,同時也考慮着他身子一直單薄,學學武技,說不定還能有好處。所以最後找了鎮上一名學過劍的武術師父,教了他一二。
也就學了沒兩天,寵愛他的父母和教他武技的師傅都死在了狼牙的刀下。
他恨嗎?自然是恨的。
但光恨有什麽用呢,殺害他親人的狼牙還在國境肆虐,而報仇雪恨這種東西,假以人手便失去了意義。
他要學劍,親手把狼牙趕出中原,祭告父母在天之靈!
可川寒願意學,但意淩零并不願意教。
他随意坐在揚州郊外的田埂邊,耐心給身邊的少年解釋:“外面随便找個武術師傅,這銀子我給你出一年的,自己跟着學劍吧。但我是純陽弟子,而門派武學,并不能私自外傳。”
川寒還是堅定不移:“我只跟着你學劍。”
意淩零:“……在下今年二十,并未到收徒的年紀。”何況他并未忘記自己下山的初衷,如今仍未堪破紅塵劍心,他怎會收徒,分散注意力?
他并不後悔在洛陽救下這個少年,但他也不希望這個少年給他帶來更多的麻煩。
他在山上就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嫡親的師兄們早就出師,師父不是閉關就是煉丹,對他雖然上心,但畢竟也不是每時每刻看到。
川寒依舊雷打不動:“沒關系,年齡不是問題,可以等你到年齡了,再行拜師禮也不遲,在這之前我就算你記名弟子。”
……咋的,記名弟子還是最低要求,這是奔着當他親傳來的啊?
意淩零簡直哭笑不得,他從前從未遇見過這種死纏爛打的人物,且全是修道之人的華山上哪會有這種纏人精,是以竟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他再是老成持重,也是從未涉足紅塵的白紙一張。如今這白紙上畫下濃墨重彩的第一筆,卻是因為一個随手救下的少年。
他第一次對山石道人描述過的萬丈紅塵有了興趣——既然是要在紅塵中證道跳脫,莫不成這少年就是自己證道路上必不可少的人?
拔了根草莖,意淩零拿在手上編了個圈,對着揚州大好的太陽,似乎是要把這發光發熱的東西裝在這個小小的圈裏。
天大地大,該如何裝在一顆小小的心裏呢?
他終于還是垂下了手,慢慢地給少年講了自己下山的原因,末了說道:“即使到了年齡,若我心有雜念,未堪破劍心,亦不配收人為徒。”
少年回答得很幹脆:“那等你求證大道,我再叫你這聲師父。”
意淩零揚起一點嘴角,那疏離的氣息也散了不少,有些平易近人了起來。
他說:“那這聲師父,你可要暫且挂在心上,日後記得叫。”
他們很是在揚州盤桓了些日子。
這裏繁華太平,也常有純陽弟子來往。意淩零随便截了個在外游歷的同輩相識弟子,打聽到有弟子要準備啓程回華山,便趕着去再寫了一封信,在信裏給師父詳細交代了洛陽的事情——畢竟是殺了人,狼牙那邊難免會追捕,而殺人的劍法太鮮明,總是擔心牽扯到別人。
他也把川寒的事情寫了上去,在揚州河邊拔了根草,一并封在信封裏交給要回去的弟子,托着有個在揚州停留多年、頗有人脈的師兄,于城裏借住了間獨門獨戶帶個小院的屋子。主人就是揚州籍的藏劍弟子,為人一直爽快仗義,由于門派有事召回,所以不僅走得急,給的房租也沒要,且說讓他放心住些日子,自己沒個一年半載不回來,實在是給囊中羞澀的意淩零解了錢袋子的燃眉之急。
下山的時候帶的銀兩不多,他晚上點着油燈數了數,心裏算着哪怕省着點兒也只夠兩個人在揚州生活小半年。
但他沒說出口,盤算着明天興許可以去問問那位師兄,在揚州暫時找個抄書算賬批命的活計,又打發時間,又能掙點兒閑錢。紅塵裏滾來爬去,沾點兒銅臭味兒是難免的,他倒更多的是對從未幹過的事情覺得十分新奇。
結果裝錢的時候給從院子裏紮了一個多時辰馬步的川寒瞧見,雖是當時什麽都沒說,第二天卻等他出了門,就揣個冷得硬掉的炊餅,一聲不吭跑到碼頭上給人幹扛包的苦工,傍晚把勞動所得往屋裏的桌子上一放,也不嫌累,又出去繼續練功。
夕陽的紅光灑遍小院的時候,意淩零回來了。
他見着蹲在牆根把自己當木樁子的川寒,眉毛一動,把手裏提着的食物放在石桌上:“吃點東西吧。”
牆角的少年搖搖頭,示意讓他先吃。意淩零也不多廢話,把紙包打開,是兩個白白胖胖的東西,從他錢袋的角度來考慮,想來是饅頭,還是最大最禁餓還便宜的那種。
而他果然拿出一個碩大的饅頭,掰開還冒着熱氣,然後對着一碗泡豇豆吃得有滋有味,時不時還沾點豆腐乳,好不惬意。
川寒偷偷轉過頭去,看着他在那兒細嚼慢咽,仿佛手裏的粗面饅頭是什麽珍馐美味的架勢,不禁懷疑他在山上難不成是過的吃草的日子?
他不緊不慢吃完了饅頭,拍了拍手,整理了下道袍,才對着苦練基本功的少年道:“今天在看到你在碼頭了。”
川寒不吭聲。
意淩零繼續道:“我沒去喊你,是知道你在顧慮什麽——放心,我就算再沒錢,也不會丢下你,放心過來吃飯吧。”
見倔強的少年還是不肯動,年輕的道子只能無奈嘆口氣,走過去一掌拍在他膝蓋上,輕巧卸了他攢足的力氣,撈着少年站好:“先吃吧,不着急。”
川寒別別扭扭走過去,也不坐,拿起紙包裏剩的那個白團團正準備就這麽咬一口,卻忽然愣了。
這是個包子。
可是剛才意淩零明明吃的是饅頭!他掰開的時候沒餡兒!
少年正愣着,腦後挨了不輕不重的一掌:“想什麽呢——我修道之人,常年吃得清淡粗糙,更不沾葷腥。這餡兒帶了蔥姜,皮兒也是精面,我吃了反倒會不舒服的。你還小,哪能常吃饅頭呢,沒點兒油水,以後長不高就麻煩了。”
他都十六七了,還長也長不了多少,分明就是他為專門給自己買包子這事兒找的托詞。川寒如此默默想着,捧着大包子咬了一口。
……還是鮮肉餡兒的。
從前在洛陽,肉包子也不是沒吃過。可那些包子竟然都不如這一個,咽下去的時候仿佛吃的不是包子,而是什麽山珍海味。
少年捧着包子一口一口咬着,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面。
道人遞過一方素白布巾。
“明天,我開始教你練劍。”
和饅頭包子一起提回來的還有一把外形普通的長劍,和少年在洛陽被折斷的那把劍一模一樣,此時在夕陽餘晖中泛着淡淡的金屬光。
——是起點,也會是另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