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雜念

意淩零當真就開始教川寒練劍。

川寒雖有基礎,但并不紮實。意淩零教了他三天,發現這少年的功夫雖不至于花拳繡腿,也不過是個村口跳大神的,想要短期有所成就實在困難。他自己又是個天縱奇才,見此覺得徒弟好歹也不能太差,于是難免教他的時候加大了強度,一天十二個時辰有七個時辰都在讓他練。

川寒卻對此一聲不吭,甚至還自己加訓,在每天例行練完劍後自覺往角落一蹲,跟青苔爬藤面對面,紮馬步或者倒立。

他練功練得勤奮,運動量大了,自然飯量也開始增加。意淩零在見識他一頓吃了五個自己拳頭大的包子後,後知後覺這是給自己找了個拖油瓶,且這拖油瓶還是個飯桶。

但還能咋地,這徒弟雖然名不正言不順,收都收了,湊合着過呗。

春去秋來,五六個月的日子眨眼就過。意淩零左右跟着入世的同門做些抄書算命的事兒,好歹也沒讓兩人餓死。而川寒的劍術也漸有精進——他實是一個在劍道上不輸意淩零的天才。

但他仍沒有對意淩零叫出那一聲師父。

幾件衣服簡單疊好,裝在包袱裏。

原主人從藏劍歸來,雖也說了這院子本就兩間房,不介意他們繼續借住,但意淩零仍舊堅持辭行。

他笑着說:“我此番下山就是為了游歷,若是長久待在一個地方,倒更像是耽于享樂。”

主人挽留不住,給他們張羅了車馬,又置辦了一桌酒菜與他們送行,同來的還有在揚州一直照顧着他倆的純陽師兄。

那也是川寒第一次喝酒,并不好喝。

但他看着意淩零仰頭幹掉一杯酒後臉上泛起的一層薄紅,竟也拿起酒杯,不知不覺就是三四杯下肚。

他最後是被幾人扶到了馬車上。

那酒是藏劍的多年珍藏,後勁十足,川寒雖只喝了幾杯,也十分難受,頭靠在車門上閉目休息。他聽到車外的意淩零輕笑着和衆人告別,還說:“叨擾多日,小孩子不懂事,喝多了,讓你們看笑話了……嗨,沒事,我能照顧他的,他不就是個孩子。”

川寒聽了這話,緩緩睜開眼,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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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過了十七歲的生辰,現在還把他當孩子的,也只有他這個便宜師父吧。

可他,不是小孩子了啊。

意淩零在車上抖開一幅地圖,在馬車的颠簸中往北方一指,于蒼雲堡上用手指輕輕一點。

“雁門關。”川寒看他,“你要去邊關。”

意淩零點點頭,把地圖卷好,又放回包裹裏。

川寒皺眉:“奚人和契丹同時叛唐,叛軍駐紮關外,蒼雲屯兵長城,現在正是叛軍和唐軍劍拔弩張之際,你貿然前去邊關,所為何事?”

“就為這個事。”

“什麽?”

意淩零平靜地看着他,那一瞬間川寒明白了:“你就是要去邊關殺敵?”

意淩零笑:“有何不可。”

“你瘋了?”川寒壓低聲音,“如今已是白露時節,待我們趕到雁門,早已是大雪紛飛,邊關上凍,你是去找死還是去挨凍?”

“都有吧。”意淩零很有耐心地跟他說道,“我想了很久,劍術的超脫永遠都是在用它的時候。我如今光是游歷,無所事事,那這輩子都不會有所突破。不如前去戰場,在戰場上,說不定還會有所提升。”

他又想了想,誠懇道:“我知你也與狼牙有仇,與我學劍也是想報父母之仇。但邊關太冷,你還小,而我常年在華山風雪裏修行,這于我是無礙的。下一個城鎮你就下車吧,我來年開春回來找你,到時候一起去長安給你家人報仇。”

下一個是金水鎮,和雁門關相隔千裏之遙,川寒怎麽肯:“我不是小孩子了!父母之仇我必親手相報,你既然要堅持前去,那我必定要與你同行。”

意淩零還是很無所謂的樣子:“也行,帶你在身邊,我也放心些,免得你把自己給餓死了。”

擔心他餓死,也分明還是在把他當孩子看。少年人的內心在父母雙亡、自己又差點死于狼牙馬蹄下之後早已千錘百煉,早就有了超越年齡的成熟。只有意淩零,或許在他心裏,自己還是那個在長安茶館被他救下的小孩子。

少年低頭不語,他想,自己該怎麽證明,羽翼早已豐滿的雛鳥已經可以獨自離巢飛翔了呢?

他們的馬車很快,那出手大方的藏劍給他們找的是最好的車夫和最好的馬。也就不到一個月的工夫,他們趕到了長城邊上。

北風很烈,和着冰渣和雪花卷地而過。功力不深的少年人很快被吹得滿臉通紅,眼見着甚至要滲出血絲來。意淩零趕緊帶着他進了廣武城,先随便找了家客棧暫且安身。

屋內倒是暖暖地燒着炭,川寒把行李丢在床上稍加整理,收拾完了轉頭看見意淩零把窗子開了條小縫,正坐在窗邊的桌子旁看一封信。

那是他師父從華山寄過來的回信,還是由同門轉交給他的。意淩零拿到手之後當時沒有拆,笑着說他師父常年啰嗦,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個字,早就知道他會寫些什麽,不看也罷。

但那信封的開口不像是才開的,信紙也微微有些毛邊,像是看了很多次。

川寒慢慢地想,才想起意淩零似乎是說過,他是師父快歸隐前撿到的棄嬰,是師父最小的弟子,也是純陽這一輩最小的弟子。

那位老道長很疼他,把他一手帶大,又授他劍術,衣食住行從不曾假手于人,他也二十年如一日,敬師父如敬父。

他下華山,唯一擔心的就是師父。老道長已過古稀之年,近幾年身體也大不如前,雖然還算硬朗,但最後一個弟子也離開身邊,無人照料着總是不太令人放心。

川寒想,他也是舍不得自己師父的吧?而老道長在華山肯定也擔心他在山下過得好不好,可是意淩零說過,未證大道,不會回山。

他這便宜師父看起來溫和有禮,實則自負自傲得很。他不會允許自己有任何失敗的地方,哪怕衰老哪怕死去,也不曾停下證道的腳步。

他看着意淩零,似乎是想等他講一講在山上的事情。風雪論劍、白鶴古松,那些瑣碎的少年光陰,每次意淩零偶爾提起,他都會聽得格外認真,生怕漏掉一丁點。

因為那是他不曾知曉、不曾參與過的時光。

他來得太晚了,只能在滿地發光的碎片裏撿起一粒粒光陰的沙,裝在心上的瓶子裏,慢慢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意淩零。

可那天意淩零終于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是很認真看完信,又折好後珍重地揣在了懷裏。

他們第二天就住進了蒼雲堡。

介紹信是揚州那位同門師兄給的,蒼雲這邊的人看了沒說什麽,給他們倆安排了一間單獨的屋子,跟各種江湖人士住在一起。

現在他們的身份變成了“熱心江湖俠士”。

一排屋子住了幾十位“熱心江湖俠士”,都是近日聽說了奚人和契丹壓境,過來邊關幫助蒼雲守衛雁門關的。

門口的火堆熱熱地煮着酒,一大群人圍着火堆談笑風生,觥籌交錯。而真的只是路過的川寒被一位不管是打扮還是說話都很丐幫的俠士拉住,以暖暖身子的理由被迫喝了一海碗。

旁邊的人見他喝了鼓掌叫好,一位萬花打扮的姑娘還紅着臉,又遞給他一小碗醒酒湯。

頂着風雪開門的時候川寒看見意淩零點着燈正封好了一個信封,他以為是要寄回華山的,走過去說:“我拿出去給信使吧。”

可意淩零搖頭,把信遞給他:“你拿着。”

川寒拿過信封,上面分明寫的是意淩零師父的道號。

意淩零起身關上了又被風吹開的門,平靜道:“明天我要和蒼雲一起上戰場了。”

川寒聞言,立馬懂了這是什麽意思。那封薄薄的信瞬間成了燙手山芋,被他甩到了桌子上。

他是怕自己回不來了。

可是怎麽會回不來呢?

川寒看着門外:“他們也要去?那我也要去咯?”

門外傳來俠士們的歡聲笑語,時不時還有碰杯聲、打鬧聲,但門內光線昏暗,氣氛沉沉。

意淩零搖頭:“只有我,和兩位唐門的俠士,以及幾位蒼雲士兵。”

唐門。

川寒的眉頭更緊了:“你們是要去探情報。”

而且還是要深入敵營,才會用到精于潛伏暗殺的唐門弟子,和輕功冠絕武林的純陽。這個純陽是個誘餌,只有身懷絕世輕功,才能保證逃脫。

其中風險,不言而喻。

意淩零沒說話,只是把那封被川寒丢了的信又拿起來,遞給他。

一番僵持後,川寒終究還是把信收在了身上,但仍舊堅持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一個小孩子,輕功沒學好,刺探不了情報,去什麽去。”意淩零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又在川寒極度不爽的眼神中收回手。

他發現這孩子已經比自己高了。

明明撿回來也就不到一年,那時候還是個瘦弱少年,被拖在馬後像是一只大點兒的猴子,結果竟然長這麽快。

意淩零忽然就懂了些當初自己師父在他成年禮上那欣慰的目光。

他拍拍這少年的肩膀,正準備去收拾下睡覺,擦肩而過時聽到少年略帶幹澀的聲音。

“那……等你這次回來,我可以叫你師父了嗎?”

即使到了年齡,若我心有雜念,未堪破劍心,亦不配收人為徒。

那等你求證大道,我再叫你這聲師父。

意淩零停住腳步,真的微微歪頭認真想了想,複又笑道:“我想,應該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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