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原

意淩零走的時候天還沒亮。

他也沒有點燈,起床後輕手輕腳給川寒蓋好了被子,嚴嚴實實的,不讓一絲冷風透進去。

他又整理好衣裝——依舊是那件樸素的入門道袍。再拿起那把普通的精鐵劍,最後把什麽東西放在了川寒的枕頭邊上,然後就走了。

但川寒其實一夜沒睡着。

他和意淩零睡在一張床上,不敢讓意淩零發現自己的異狀,只能數着一二三來平靜呼吸。至于身側道子的呼吸,不管是睡着還是練武時,從來都是綿長均勻、絲毫不亂的。

川寒把眼睛悄悄睜了一點縫,在黑暗中努力看着意淩零的側臉,想,修道之人都是這樣,要求修內在,而他這點蹩腳功夫,離純陽的門檻還遠得很。

——是的,昨天意淩零還答應,等他回來,開春就帶川寒上華山,正式收他為徒,讓他成為名正言順的純陽弟子。

日後他們可以在清淨的道觀裏一起修行,再一起下山歷世,還可以攜手為他的父母報仇。

山間飛瀑,松下白鶴,論劍臺雪,竹林斷橋,是川寒以後的生活。

道子說了太多太多,那開春後美好的未來似乎觸手可及。

可是川寒不敢相信,甚至後來不讓他說了,惡狠狠地讓他趕緊睡覺,惹得意淩零還笑了一陣。

但他小心翼翼把道子說的話記在心裏,珍藏在這大雪紛飛的冬夜。

春天真的太遠了,這畢竟還是滴水成冰的數九寒冬啊。

他就在意淩零給他描繪的春景裏徜徉了一晚,回味了再回味,生怕自己睡着,再醒來就全忘了。

意淩零給他蓋被子的時候他其實很想握住那只一年四季都冰冰涼涼的手,但他也不敢,只能屏住呼吸,聽到他離去後才慢慢伸手摸到剛才意淩零往床上放東西的地方。

是他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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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寒呼吸一滞。

意淩零不讓他碰開過刃的劍,這把鐵劍是在揚州買給他的,但沒有開刃,他是怕自己練劍的時候不小心受傷。

可是現在這把劍摸起來似乎有些不一樣。劍身不像很新的樣子,花紋摸起來雖然熟悉,但是總有些磨損的樣子。

川寒感覺到了什麽,從床上坐起來,輕輕拔劍出鞘。寒光折射了窗外的雪和昏暗的月光,劍刃竟然幾乎人影可鑒。

這明明是意淩零的劍!

他們用的都是最普通不過的精鐵劍,量産還能批發,從外觀到材質都是一模一樣,除了意淩零這把開過刃、用得久一點。

他把開過刃的劍留在了這裏,他帶走的是什麽?是自己那把沒開過刃、幾近于鐵板一塊的破劍?

川寒電光火石間想起意淩零那句“應該可以了。”

他為什麽這麽篤定這次回來就會有所提升?為什麽敢說開春後就正式收他為徒?

他這是拿着一把破鐵劍決定孤注一擲,此戰堪不破就是身死!

川寒丢了劍跳下床,連鞋也沒穿,奔出門去。可是門外雪茫茫一片,早沒了他那便宜師父的身影,連個腳印都沒留下。

他知道自己追不上,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裏。北風跟着他進了屋,吹起了一張什麽東西,被川寒抓在手裏。

他點上燈,是意淩零留下的一張紙條。

劍為身役,身為心役,心為神役,不破不立。

那字跡是熟悉的自負和狂傲,筆畫彎折生硬得近乎成了折斷的樹枝。

川寒一把捏皺了字條,想,他從來都是這樣的。

在長安城外一人一劍救他于狼牙之中時,他就知道,這個道子從來都自傲得很。

他不允許自己失敗,更不允許自己長久的失敗。

這無上劍道參不破已有多年,在山上蹉跎的歲月,在山下因為川寒耽擱的時間太久太久,再久,他的自尊和狂傲不會準許。

意淩零,等不下去了。

往日白天的蒼雲堡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但今天的氣氛不知為何有些凝重,來來往往的士兵擺出了戒嚴的架勢,巡邏也緊密了些。之前閑散得走來走去的江湖人士也不再走動,而是三三兩兩紮堆在說什麽,神情也不太好看。

川寒背着劍,低下頭,縮進江湖俠士紮的堆裏聽了個牆角,結果聽到了個幾乎是爆炸性的消息。

奚人要來了!

這個消息先是小範圍傳播,然後迅速在江湖人士中擴大,最後整個蒼雲堡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奚人和契丹之前殺了大唐的公主,和大唐有着血仇,此番在長城外駐紮這麽久,終于有了動作。

各種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但川寒一個字也沒相信,而是謹慎地開始打聽前線情況。

他只是擔心意淩零。

奚人和契丹突然有了動作,意淩零他們剛走不久,現在很可能就在前線觀察着,如果兩軍開戰,他們就是最危險的存在!

要不是長城上現在重兵把守,連鳥兒都難飛過去,他都想親自跑到前線去把這不知死活的便宜師父拖回來。

一早上他在蒼雲堡兜兜轉轉,艱難打聽到今天值守的士兵确實離開了幾個,但沒有說原因,也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來。

這種刺探情報的軍事機密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甚至說只能用蒼雲自己的心腹人員去探。特別是在這種開戰前夕,所用人員定會慎之又慎。而那意淩零不知道通了哪層關系,竟然也加塞到這隊伍裏,還是去當誘餌的。

川寒最後坐在門檻上看着士兵和俠士們走來走去。那把劍平放在他膝蓋上,經年使用的劍鞘微微有些古舊的光澤,映照着川寒面無表情的臉。

一整天,意淩零沒有回來。

門口的火堆又煮上了酒,那自來熟的丐幫又拖着他喝。但這次川寒一口都沒有喝,獨自坐在門檻上看着歡笑的人群。

彈琴的長歌弟子離開時,他在那裏坐着;背着重劍的藏劍弟子離開時,他還在那裏坐着;天策牽着馬兒走了,他仍舊在那裏坐着;最後就連酒幹人淨,火堆冷成了黑黑的炭,他還是在那裏坐着。

風雪早就蓋了他滿身,他只是過一會兒就拂開,不管誰來叫,都堅決不肯起來。

他在等意淩零。

直到最後更鼓敲了三遍,他才拖着酸軟的身體進門,一頭栽在了床上。

他想,意淩零今天應該不回來了吧。

說來也奇怪,他和意淩零相識不到一年,卻似乎過了很久很久的時光。他甚至都不習慣這一個人過的日子,也不習慣晚上睡覺只有自己一個人。

但是昨天的徹夜未眠和今天的奔走還是讓他支撐不住,盡管再不情願,也迷迷糊糊墜入了夢裏。

變故就是在這萬籁俱靜的時刻發生的。

外面的火光亮起時意淩零幾乎以為是天亮了,他皺眉睜開眼想,今天早上怎麽會有這麽紅的朝霞?

但他很快發現了不對勁,門外隐隐約約傳來厮殺聲和兵器碰撞聲,間或還有慘叫,似遠似近,聽不真切。

川寒瞬間醒了神,手一摸抓到了劍,甚至來不及打開門板,直接一劍砍斷,然後沖了出去。

蒼雲堡已是一片血腥的戰場。

他看到白天彈琴的長歌弟子躺在地上,他的琴已經折斷摔在旁邊,而血從他身體中流出來,染紅了白雪。

他看到給自己遞過醒酒湯的萬花弟子靠在牆邊,頭已經低了下來,而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刀,把她釘在了牆上。

他看到昨天在火堆旁翩翩起舞的七秀摔在了火堆的冷炭裏,那水紅的舞衣鋪在地上,她像一只以身赴火的蝶。

他們是時光的過客,他們是生命的路人,原本于他無關緊要,可是在這血光中川寒忽然想,他還沒來得及問他們的名字呢。

給他塞過兩回酒的丐幫弟子倒在了他面前,似乎是經過了一場惡鬥,身上到處都是血。川寒把他扶起來,聽到他喘着氣,死死捏住自己的手臂,似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安祿山……安祿山的人從太原來了……”

漁陽颦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誰能想到前一秒還乖巧低順的義子,下一秒就要撕破這繁華盛景,從背後捅自己一刀呢?

奚人叛亂,契丹反唐。

大家原先都以為安祿山會是援軍,結果呢?蒼雲幾乎全軍覆沒,艱難重振旗鼓,國都淪陷,兩京失守,連川寒也是受難者。

而如今奚人和契丹再次蠢蠢欲動,安祿山再次從背後殺了過來,當初真是……養虎為患。

丐幫弟子受傷不太嚴重,只是脫了力,川寒把他扶到比較安全的角落歇息,自己咬牙拿起劍,往長城的方向奔了過去。

意淩零還在前線,他要把意淩零找回來!

可是戰場再亂,長城作為邊境線還是有人防守的。蒼雲士兵差點把他也當叛軍砍了,待看清人,才拉住他不讓他出去:“前線正在交戰,你貿然前往就是送死!”

川寒看着蒼雲着急的眼神,沉聲道:“我師父還在外面,我要把他帶回來。”

蒼雲士兵愣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你師父……你是純陽弟子?”

川寒點點頭,那士兵撓頭,又想了想:“我聽他們說今天有個純陽在前線被叛軍圍攻了,以一敵百,殺了好多奚人,還把情報順利給了隊友,但是他最後沒有逃出來……”

純陽……情報……沒有逃出來……

川寒如墜冰窟,臉上瞬間白了。

那士兵見他臉色不好,忙解釋道:“我也就是聽說!聽說!這不是正在交戰嗎!前有奚人契丹,後有安祿山的,消息傳錯了也不一定!”

川寒不語,就要往長城外沖。士兵們是萬萬不可能放他出去的,幾個人按住他,而他幾乎是歇斯底裏:“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我師父!”

怎麽可能呢?怎麽會呢?

昨天還描繪過的春景歷歷在目,那華山的風雪等着他們一起回去看,他還說回來就收自己為徒,可是他人呢?

他那麽厲害的一個人,能在長安救下自己,那以一敵百算什麽,他輕功卓絕,死在前線的肯定也不是他吧?

肯定,肯定不是。他的小師父很快就會回來,他們可以一同慢慢策馬回到中原,一路上說說笑笑,他也終于可以把心中隐秘的想法說出來,不管是何結果,但春天就要來了。

川寒近乎茫然地叫喊着,雙眼充血赤紅。四五個士兵幾乎都拉不住他,正焦急想辦法的時候,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伸手狠狠在他後頸一劈,川寒頓時眼前一黑,終于松了力,倒在了地上、

等他醒過來已經是在打掃戰場了。

他躺在傷兵營的邊上,身邊坐着的是那位勸他喝酒的丐幫弟子,渾身包紮滿了繃帶,拿着酒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見他醒了,丐幫只是點點頭。

川寒扶着額頭坐起來,下意識伸手摸到了自己的劍,才松了一口氣。

“我師父回來了嗎?”他偏頭問道,“我在等他回純陽呢。”

那丐幫更沉默了,眼角似乎都有些泛紅。

可川寒只是輕輕一笑,提着劍翻身起來,就要往外走。丐幫趕緊喊住他:“你要去哪裏?”

川寒停住腳步,道:“我去叫師父回家。”

丐幫嘆了一口氣:“他……”

川寒打斷丐幫的話:“我知道,他就在那裏,等着我呢,你瞧。”他沖着丐幫笑,指着遠方,可丐幫轉頭看,那裏只是長城,和長城外的茫茫雪原。

川寒繼續道:“我師父可說了,等他回來,他就正式收我入門呢。我可得把他找回來,不然以後萬一餓死了怎麽辦呢。”

“他從來不騙人的,說要帶我回純陽就肯定要帶。”

“我還等着他教我新的劍術呢,這幾招我已經學得差不多了。”

“不過時間挺多的,以後正式拜入了純陽,就可以天天跟他一起練劍。”

“那我肯定是打不過他,但是我可以慢慢學,總有一天我會比他更厲害。”

白衣的少年人自言自語着走向長城,走向長城外的茫茫雪原。這次沒有人攔住他,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沉默地看着他走向了風雪裏,走向了流血漂橹的戰場。

他在戰場上找了三日,最後只帶回來一把沒有開刃的劍。

但他沒有找到意淩零,川寒想,估計是太冷啦,師父應該是先回華山了,啧,還嫌劍太重,沒有帶走呢。

戰場上的屍體早被收拾掩埋好,一個個饅頭似的墳包前豎着一塊塊粗糙雕刻的木牌,有的有名字,有的沒名字。

川寒騎着馬從這些墳包前路過。他沒有回頭,更沒有關心那些名字,只是背着兩把劍,揣着意淩零讓他交給自己師父的信折回了雁門關,往純陽的方向打馬而去。

他的小師父已經先回去了啊,他可不能落後,不然萬一意淩零來個翻臉不認人怎麽辦?他那個師父說不定真的能幹出來這種事兒,畢竟自己可是白吃白喝給他當了這麽久的拖油瓶呢。

路旁艱難生長的柳樹似乎有了一點點綠苞,雖然現在邊關還是風雪滿天,可是春天不遠了啊。

少年人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外,而那一片墳包中不起眼的角落裏,一位丐幫弟子正坐在一塊木牌前喝酒。

那木牌上沒有名字,而丐幫顯然也不打算寫上。他只是喝光了手裏這壇酒,又輕輕把另一壇酒放在木牌前,然後起身離去。

這旁邊祭祀的人也不少,來來往往的,地下還有這麽多人作陪,埋在這裏的人想來也是不會寂寞吧。

邊境又恢複了以往的忙碌,打掃完畢的戰場又是一篇寧靜。守衛邊關的将士們嚴陣以待,準備抵禦下一次敵人的來襲。而這些默默無聞的墳包和前面的木牌,如同一座座沉默的豐碑,記錄着這裏曾經發生的慘烈戰事,記錄着忠誠,也記錄着刻骨銘心的背叛。

--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師父的便當來得特別快,就像龍卷風,刷的結局了,只能在文末補充無關緊要的幾個點:

☆ 真實劍網3游戲背景是安史之亂和奚人、契丹反唐同時發生的,安祿山從背後捅了蒼雲一刀,蒼雲幾乎滅門。這裏按着這個背景寫,然後私設奚人、契丹二次反唐,安祿山再次捅刀蒼雲。要是有什麽bug不要太在意,我寫得短就沒怎麽查資料;

☆ 題目來自于“劍者,心之刃也”,仙劍五前傳謝滄行。游戲裏謝滄行兵解,用這個做題目,也是最一開始就說明師父肯定會領便當的。

☆ 意淩零對川寒沒有什麽特殊感情,就是單純的師徒之情,覺得這人是個天才少年來跟我玩劍純吧(不是),川寒有,但他不敢說,怕說了之後身邊唯一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了。

☆ 意淩零對劍的興趣是最大的,他真的是個合格的劍純。

☆ 意淩零沒有參破。

-v-這次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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