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由這一天起,你會發現,穹頂之上的不再是神,而是薛定谔。所有人都是他盒子裏那只半死不活的貓。——Day1
Day1 暫生
如果再給周瑜一個選擇的機會,那麽他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拒絕醒來。
他從沙發上翻身而起,那種無力感漸漸在四肢百骸中偃旗息鼓。周瑜閉起眼睛,擡手扶着頸側活動了一下脖頸,而後才撩起眼皮打量了一下這間再熟悉不過的屋子。
茶幾上放着他昨晚喝剩下的牛奶,黑色的馬克杯杯口有些磨損,杯身上有一個由奶白色塗漆三筆畫成的簡易笑臉,簡單到光從手法上完全辨不出是盧浮宮大師還是三歲兒童的創作。
他調小音量開了電視一晝夜,此刻屏幕中也仍一刻不歇地播放着世界性的新聞——
“截止至目前,全球包括城市與鄉村在內的65%的居民聚集區遭到感染……”
“聯合國方面仍在對是否使用核武器進行緊急會議,H.A.N.組織疑似對此次會議進行幹涉……”
“世界衛生組織仍未找到針對該種病毒的有效治療措施,建議市民盡量減少到人口密集區出行,保持室內環境清潔,有頭痛幹嘔現象立即就醫……”
你怎麽不說飯前便後勤洗手、沒事開窗通通風也能預防感染呢?周瑜默默腹诽,擡手用遙控器“啪”地一聲關了電視。
很好,至少這一覺醒來,這個世界還沒運轉到星球大戰的程度,他不用揮着一柄匪夷所思的光劍去砍人,一切的禍源還是那個地球上突然出現的喪屍病毒,跟外星人搭不上邊。
但是比起現在這種生活——被外界病毒拘束在單一的空間內被動變成宅系生物,待到儲備糧耗盡的一天像只老鼠一般提心吊膽地出門覓食,跟那些能跑能跳能咬、除了理智思考外基本什麽都會的活死人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追逐打鬧,最後虛脫地回到家中繼續閉門不出——周瑜寧可揮舞着光劍為星球和平而戰,起碼那樣更帥一些。
是的,周瑜所在的S城,就是那65%的倒黴城市之一,早在一個月前就被全城感染了。而他家的別墅,就是一座棄城中的孤島。
“你們什麽時候來?”
“哦,周瑜先生嗎,很不巧,我們救援隊因為一個意外又要換路線,恐怕要再過一星期才能路過你那邊。”
“又?”周瑜輕輕皺了皺眉,他記得這是自己第一次撥打這個救援電話——大概是打這個電話的人真的太多,對方根本就沒有記住誰是誰吧——很快他的手指在電腦屏幕裏的電子報紙上點了點一個标題,“報紙上說你們在W市的救援行動取得了巨大順利,正在班師往北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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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W市在H省,H省在我國最北邊。”周瑜挑眉,“一個星期後,你們想去西伯利亞救我嗎?”
尾音嘲諷得仿佛不是一個身陷險地的人能夠帶出的。周瑜揚手把聽筒往桌上的座機上一扔,電話準确無誤地挂上。他扯過抱枕壓在懷裏,重重地往沙發背上一靠,另一手手背遮住有些發紅的眼睛仰面對着天花板。
人家不來,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過了半晌他以遠勝常人的速度冷靜下來,挪開一點手背,目光瞥向茶幾上黑色馬克杯壓住的兩張便簽紙。
前些日子他似乎是因為發燒還是別的一些病,基本上迷迷糊糊地在沙發上度過,除了到冰箱前吃吃喝喝維持生命所需外,幾乎沒有在房間裏過多地活動。作為一個在跨國公司上班的、年紀輕輕就進入管理層的社會精英,括弧,災難爆發前,周瑜很難想象自己也會有如此頹唐的幾天。今早他起來之後覺得狀态恢複了不少,燒已經退了,自然清醒地在自己家裏走動了一會兒,誰知竟然有意外發現。
他伸出手指撥開馬克杯,再次拿起那些自己一小時前就看過一遍的彩色便簽紙,在這種灰暗的日子裏它們簡直格外有生機——幾張沒生命的紙都比此間的活人要有生機。
“盡量迅速離開這裏,不要留戀,這裏不安全。到附近百貨商場去弄些生活必需品,記得帶上槍,然後去L城。還有,避開H.A.N.組織的人。”這是藍色便簽紙上的話,筆跡看上去十分倉促。
“相信他。”這是紅色便簽紙上的話,簡潔明了得有些莫名其妙,像是以另一個人的口吻告誡他相信藍色便簽紙中的內容。
周瑜完全想不通這兩張在他房間床頭櫃上發現的便簽紙來自何方,它們就像是憑空出現在那兒的。按理來講他這幾年都是一人獨居,生性冷淡又忙于工作,也沒給哪個朋友自己家裏的鑰匙,更沒有随便帶人回來過夜的習慣……周瑜眯起眼睛用手整了整領口,覺得自己想得有些歪。
他并不算一個孤僻的人,甚至有點兒浪漫主義的魅力。但是過分優秀的人總是不可避免地有着“獨”的特性,樣貌出衆又前途無量,無論是對他默默傾心還是心懷嫉恨的人,都只能遠遠觀賞他的人生,在他熠熠的光芒邊緣止步不前。無人親近的結果就是,周圍人一致認為他是個禁欲的工作狂,為事業奉獻熱情之餘,也不會再有多餘的感情可以給予同類了。
撇開那些雜事不談,那張藍色便簽中提到的H.A.N.組織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餘倒是有些熟悉——周瑜努力回憶剛才看的新聞,那好像是個由多家頂尖制藥公司聯合而成的一個人類高端藥物研究組織,具體全稱在世人記憶中已不可考,因為其中文譯名“漢王朝”太負盛名,象征着其曾在同行中如日中天的地位。但周瑜想不明白它會和自己有什麽關系。
周瑜随手翻開一本本子,用筆在上面反複書寫“相信他”這句話,然後攢起修長的眉。
是的,最蹊跷之處在于,紅色便簽紙上的字跡竟像是他自己的。他仍不敢相信地拿過來再次和本子上的字做對比,起碼有百分之九十的驚人相似度,就算不是他自己寫的,也應該是對他的字跡熟悉到極點的人才能模仿出來。
搞什麽,周瑜嗤笑一聲,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寫過這種奇怪的便簽,難不成還能是自己發燒到失憶不成?可是從自己的身份到社會關系到人生經歷,他确保自己都記得清清楚楚,要真有什麽不記得——那也只是單純的忘了。
忘記無關緊要的小事,實在是人之常情。
但是不管怎麽說,這兩張便簽紙的目的,都只有一個——說服他主動出擊而非坐以待斃,離開S城。
這正與他現在的想法一拍即合。既然如此,不妨就将這兩張玄學萬分的便簽紙,當做是神明的旨意好了。
周瑜不再猶豫,就像以往在工作崗位上一樣,他的性格從來不曾令他把“坐以待斃”一詞收納進自己的人生字典。他伸手拿起桌上還剩半杯牛奶的黑色馬克杯,旋轉到杯沿沾了牛奶的那一面,盯着它看了一小會兒,嘴唇對準那一點兒白色牛奶漬,像喝伏特加那樣将剩下的冷牛奶一飲而盡。
撕開那張溫涼完美的精英外表,他身上竟似乎總有一副末日都剝奪不去的潇灑骨——畢竟,熱巧克力都喝完了,不出門買可可粉,這日子還怎麽過?
周瑜走進與別墅連成一體的地下車庫,把一支黑色步槍丢進私家車的副駕駛座。這支槍是半個月前全國放開槍械管制後,由新成立的針對這次特大疫情的救援小組在那時還未被喪屍完全占領的S城投放下的裝備。
他扶着車門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車,這款SUV是他非常喜歡的一個款型,流線型車體給足了設計感。只不過他記得自己當初看中的應該是白色的那款,不知道為什麽會腦抽買了輛黑色的回來。現在想想倒沒那麽後悔了,甚至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至少這個時候開出去不容易被血污弄髒,周瑜頗為樂觀地想。
呆在這樣一個死城,就算是最開朗、最熱衷于戶外活動的人,也會被逼出出門恐懼症。畢竟街道上隔幾步就會出現一只或餓或飽但從來不知餮足的喪屍,過一個街區相當于在打游擊戰。如果你是開車的,那麽大概就是一場障礙物賽車大賽。
饒是車技過人、從未吃過罰單的周瑜,也刮蹭了好幾下才把車順利停在百貨商場後門一個相對安全的地帶。
就像亂七八糟的街道那樣,百貨商場當然也是荒無人煙,一樓大廳的一角堆砌着一座屍體構成的塔,鮮血和腦漿混雜着殘損的肢塊,靜止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幾只游蕩的喪屍在那座人塔邊進食,這裏是它們的理想國,而那些屍體堆積成了它們的巴別塔,看上去只要在旁邊點一把篝火就像是東南亞的某種宗教儀式。
大概雙十一的消費者都沒有它們現在這樣大快朵頤來的高興。
周瑜通過安全通道上了二樓,只朝樓下瞥了一眼便有些反胃地收回了目光。按理來說他這一個月來已經出門覓食過很多次、也應該見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了,但是好像根本沒有長進,憐憫、驚惶、惡心等感受抓住了他的胸腔和胃一通亂攪,害得他差點沒有直接扶着牆嘔吐。
不應該啊。周瑜面色蒼白地搖搖頭試圖甩掉那個糟糕的場景,提着黑色的步槍悄聲走進二樓的超市。
他躲在靠近門口的一個貨架背後往裏看去,很不幸地發現有那麽幾只喪屍像夢游一樣在超市裏面穿梭。他端起槍瞄準了一會兒後又放棄,雖說他曾辦過射擊俱樂部的卡并且手感不錯,但也沒把握在這些喪屍沖到自己面前之前把它們一個個點射死。
于是他很快排除了正面鋼的想法,選擇貓着腰繞路而行。
途徑谷物區時,周瑜瞄了一眼帶着血腥味的米缸,發現一具埋在大米裏的只剩半個頭顱的屍體。大概那人生前以為那會是個絕佳的藏身之處,卻還是栽在了喪屍可怕的嗅覺上,被拖出來啃掉了半個腦袋。周瑜捂住自己的口鼻,盡量移開視線快速通過。
路過廚房用品區周瑜順手拆了把水果刀拿在手裏,而當他的目光落到登山用品區上時,又果斷悄悄靠過去,從櫃臺裏找出一盒正品刀具,丢了水果刀把盒子裏的一把三棱軍刺握在手裏。
當他終于像捉迷藏一樣有驚無險抵達了零食貨架時,立即從懷裏掏出一個巨大的布袋往裏面劃拉食物——細心謹慎如他當然注意到了塑料袋容易發出響聲驚動敏感的喪屍。
當他終于小心地把布袋裝滿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一陣粗重的呼吸聲。
周瑜猛然回頭,看清身後站着的是一個起碼有200斤的胖子喪屍時,只覺頭腦一熱,手裏那把軍刺順勢就甩了過去。
他當然沒指望自己這種應激反應的準頭和力度能有多好,也沒興趣去贊嘆自己這一手情急之下無師自通的飛刀技術,而是迅速把手裏沉重的袋子往地上一扔,轉身跑到一個散裝零食臺後蹲下身子,舉起步槍就扣下扳機。
他根本不想開槍,但那胖子喪屍在病毒改造下移動速度實在驚人,要是被那一身肥肉抓住想要掙脫也基本無望,他一回頭看到它已經逼近才不得已這麽做。
這回的準頭比他自己預想得要好,關鍵時刻爆發潛能,流暢的瞄準沒有浪費時間,還一槍爆頭。這大概要歸功于目标太大的緣故。
巨型胖子肥碩的臉上炸開血花,轟然倒地,看來那些脆弱的肥肉只是徒有其表,沒進化出什麽防禦作用。
周瑜用手背蹭掉鼻尖上快要滴落的冷汗,白皙的臉因為腎上腺素的飙升而變得紅潤起來,他努力遏制住自己想要嘔吐的欲望。這一槍無疑驚動了整個超市的喪屍,他趕緊起身幾步沖回去撿起裝滿口糧的布袋,朝最近的出口奔去。
越過收銀臺就是出口,而當收銀臺裏突然鑽出幾只拖着黑色口水的喪屍時,周瑜立馬調轉了方向。
如果這是美國電影,他應該滿是幽默精神地自言自語一句“嘿,你們可真夠貪財的”,但是後面一群張牙舞爪的屍體顯然不允許他這麽輕松。
他仗着眼明腳快,迅速跑到了肉食區冷櫃的後面,借着這些肉類多天未經處理後腐爛的味道來掩蓋自己的氣息。所幸他推斷正确,喪屍在這裏游蕩了這麽久也沒碰過這些帶血的肉,可見他們對其他動物的肉并不感興趣。
周瑜身後就是倉庫,門沒鎖,但也是死路,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躲進去。他伏下身子,壓住劇烈的呼吸,透過冷櫃冰涼的玻璃觀察外面那些失去目标後的喪屍的動向。精神的高度緊張和肌肉緊繃的後遺症随之而來,他畢竟沒有經過特殊訓練,有些不可避免的疲憊感。
突然其來的一聲巨響讓他連帶着所有喪屍都渾身一震,周瑜瞬間用目光鎖定住聲源,那是不遠處一排用來放雜物的長方形鐵櫃,其中一個緊閉的櫃子從內部被一腳踹開,鐵制的門板凹陷變形後鉸鏈直接斷裂,飛出幾米遠重重砸在地上。
這麽大的動靜不像是那些渾渾噩噩的普通喪屍能夠搞出來的。但是這種絕對非人類的力量,更讓人聯想到神話傳說中踹裂棺材板重臨世間的喪屍王。
周瑜脊背緊繃,穩住自己的呼吸繼續盯着那個方向。“它”有着高挑的成年男子身形,從鐵櫃中慢慢走出來後四下打量了一周,像是在審視自己國土。由于轉首之間并不像那些見到“它”後便傻傻怔住的喪屍們那樣僵硬,若非微微泛着青紫色的皮膚,“它”幾乎要讓周瑜錯覺這是個活人。
周瑜眼見着對方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路過米缸時瞥了一眼正在啃食那半個腦袋的同類,突然伸手拎起那喪屍的後領把它甩飛出去。
周瑜難得地駭了一跳,喪屍之間的争鬥他還從未見過,更別說如此一言不合就動手的了,那得狂躁到什麽程度?
更令他奇怪的是,對方像扔沙包一樣扔完同類後對于埋在米裏的屍體興趣缺缺的樣子,掃了一眼就掉頭離開了,竟不像是為了搶奪食物,而是單純找茬一般。
如此驚人之舉自然引起了周遭其他喪屍的注意,它們調動起敵意,用無神的眼睛望向這個突然登場的同類,緩緩朝“它”移動過去。周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完全想象不出接下來會是一場怎樣殘暴的種內鬥争。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場戰鬥的進程十分迅速。“它”在力量和速度方面似乎遠超同類,一腳攔腰橫掃過為首的喪屍讓其直接倒飛到旁邊的貨架上,貨架轟然倒下,商品灑得一地狼藉。又屈身用肩膀一撞,一連串放倒了兩個,一個迅猛的旋身後按住第三只喪屍的後腦,往側面的牆上狠狠一撞,那本就看上去慘不忍睹的腦殼瞬間碎成渣塊,這一撞剛好撞到了火警報警器,登時一片雨霧從天花板的噴水器中潑灑而下。
周瑜微微睜大眼睛。如果喪屍中也有武力值劃分,那這個家夥絕對是喪屍界中的武學巅峰。撲和咬在對方眼裏恐怕都是不屑一顧的低級招式,“它”完美地把這場本該野蠻無腦的戰鬥打出武打片裏那種精彩的效果,而且還是以一敵百的主角。
——這使得周瑜沒忍住拆了包巧克力豆,邊嚼邊觀賞。他從早上到現在就沒吃東西,這會兒還真的有點餓不住,不補充體力很有可能影響逃跑效率。
遠處那家夥垂首站在傾灑而下的雨霧裏,周圍是一圈死得不能再死的同類。周瑜怔怔地看着,不太确定這家夥到底算不算那些喪屍的同類,或者根本就是它們的進化體——
水滴彙成小股清流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自他看起來仍然柔軟的發梢滴落,或是順着他胸膛和腹肌的紋路自然淌下。白色的T恤濕透後黏着皮膚,透出漂亮的肌肉線條,衣服被同類的指甲撕爛的地方更是透出肌膚來,讓人不由相信它在他生前一定是健康的小麥色。那雙腿修長而有力,襯得整個人愈發身姿健美,像是比例完美而挺拔的雕塑。這樣的畫面,不加一個慢鏡頭丢到英雄主義電影裏去,實在是太過可惜。
周瑜鼓足勇氣去看他的臉,發現那并非是什麽扭曲的青面獠牙,而是完全出乎預想的一張俊美的青年臉龐。除卻還未褪盡的狠色和嘴角一絲暗紅色的血跡,以及微微發紫的皮膚和嘴唇有些駭人外,竟然十分賞心悅目。
這個人生前,一定特別讓他身邊其他的年輕同性驚羨嫉妒不已。
就在周瑜有些失神時,“賞心悅目”的兇屍突然轉過臉來,準确無誤地和他來了個對視。
周瑜心裏咯噔一下,直覺告訴他那家夥絕對透過玻璃冷櫃看到自己了,而現在正在朝自己走過來。周瑜用眼角餘光飛快地瞥一眼出口,放棄了手裏攥着的巨大布袋,突然提槍起身用極快的速度朝那邊跑去。在确保拉開一定距離後,周瑜回身端起槍瞄準,一咬牙果決地摁下了扳機。
不敢保證自己能打中對方的頭,周瑜選擇了瞄準他的胸口。大概是那家夥實在太像一個人,槍擊他的心髒就像是槍擊一個同類,槍聲突兀得有些振聾發聩,周瑜自己的胸腔都被這槍聲震懾,有些發悶作痛。
但是對方根本沒有被子彈擊中心髒的推力影響,後撤幅度還比不上周瑜被後坐力一震微微後退一步,他的速度甚至不減反增,直直朝周瑜沖過來。
同時,周瑜聽得身後也傳來一陣急促而毫無章法的腳步聲,一回頭發現後方也有一只喪屍朝自己這頓大餐狂奔而來,且移動時毫無美感地張着嘴甩着黑色的口水。
那個成語叫什麽來着,垂涎欲滴。
周瑜終于幾乎被自己的冷幽默逗笑一回,他覺得自己的美味值在此刻莫約是達到了人生巅峰。但他面上的表情卻沉重如水,前後夾擊,往左是撞牆,往右是跳樓。而只要躍過右邊的欄杆,就會直接落到一樓大廳那個屍體派對上去——很顯然他會摔成殘疾失去活動力,然後在一群喪屍的圍困之間再創美味值的新高度。
怎麽看都是死路一條。
但是眼下必須做出選擇了。周瑜看了一眼那個屍體碎塊堆成的巨塔,如果自己跳到那上面去,也許就不會受什麽傷,能夠順利滑下再從一樓的大門逃走……
周瑜的眼角跳了跳,第一次覺得有輕微潔癖真的不是件好事。
一陣壓抑在喉嚨中的低吼聲瞬間讓周瑜直視前方,那個長得好看的高級喪屍——周瑜唾棄自己在生死關頭還下意識對對方用了這樣的定語——不知何時已然搶先奔至眼前,周瑜正要開槍,對方突然暴跳起來一個猛撲。
周瑜向來不缺冷靜的頭腦一片空白。就像武松打虎裏的武松突然發現那只老虎除了一剪、一撲、一咬外還會軍體拳一樣,一時難以從慣性思維中反應過來。
搞什麽?說好這家夥不會用這種低級技能的呢?
周瑜沒有近身武器,只好下意識地往旁邊急退一步,後腰正好撞在欄杆上。一張看上去有點兇神惡煞的俊美臉龐逼至眼前,對方雙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力氣大得像是老虎鉗,顯然一時也沒收住腳步,就這樣把他撲出了欄杆,基本上是貼得緊緊的一起摔出了二樓。
在急速下墜的過程中,周瑜的腦海也在急速運轉着兩種可能:如果對方先着地,肯定摔不死,自己落地後的下一步就是迅速翻身跳起,趁對方還沒緩過勁來立即制住這個大麻煩。如果自己先着地……沒有下一步了,願天堂沒有喪屍吧。
不知道上天是不是聽見了他的祈禱,周瑜待到身子猛然一顫停止下墜時,是面朝地面的。他撐起身子,那個生龍活虎的家夥正好躺下自己身下充當了人肉緩沖墊。
周瑜立即從地上,确切地說是從他胸膛上彈起,把他擰了個面壓在地上,反扣他的雙手用勁摁住。只猶豫了一瞬,周瑜果斷地抽下了自己的皮帶,三下五除二在他雙腕上打了個結。
對方的掙紮沒有想象中劇烈,也不知是不是摔太慘了一時沒恢複,居然沒費什麽工夫就成功了,連周瑜自己都暗覺神奇。
“多謝。”周瑜拍了拍那雙被自己捆起來的手,自言自語了一句感謝了這個倒黴的人形緩沖墊,劫後餘生的感覺讓他終于有了一點可供調笑的輕松心态。他迅速奔出幾步撿起掉落在不遠處的步槍,朝離得較近的幾個喪屍開了幾槍威懾,而後頭也不回地往門口奔去。
如果他能抽空回一下頭的話,就會發現倒在地上的、雙手被反縛的家夥努力貼着地面轉過臉,殘留了一絲清明的瞳孔一直盯着他離去的背影。
周瑜把車駛出百貨商場周圍一百米的範圍後,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脫力地靠在駕駛座上,抹了一把臉上蹭到的不知攤涼了多少天的血污,狂跳的心髒漸漸平息。
災難的力量是無窮的,把一個在窗明幾淨的辦公室裏翻看文件、精準地計算市場走向、看上去冷漠又高貴的公司白領,活生生逼成了一個在血水和斷肢裏翻滾的特種兵。
但是周瑜現在并不愉快,他白跑了一趟,除了撈着一身肮髒血污和劇烈運動後的酸痛之外,什麽也沒能帶出來。
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這條平日裏堵得泥鳅都滑不過去的主幹道此刻荒無人煙,而且不用單雙號限行。
前面沒什麽喪屍的影子,障礙物也比較少,周瑜有些懊惱地用手揉了揉眼睛,掌心貼着自己的額頭,另一手有些不太走心地控制着方向盤。
但這畢竟不是Desert Bus游戲①,道路狀況終究不是一成不變的。當周瑜看見突然落在自己車輛正前方的人影時差點兒沒反應過來,管他是人是鬼先出于本能猛地一踩剎車,他可不想高強度撞擊後兩敗俱傷。
然而很遺憾還是沒能完全剎住,那個仿佛天神降臨一般的人影被“嘭”地一聲毫無意外地撞飛了出去,在地上翻滾了幾周,手裏提着的東西也自然而然灑了一地。
周瑜車座一震差點沒咳出一口血,感覺對方的身子絕對不是正常人的硬度,好在安全氣囊沒有彈出來。他猶豫着驅車靠近了幾米,望向躺在地上的那個車禍受害者,面色突然變得有些許複雜。
現在他十分迫切想知道,這種情況是不是應該掏出手機拍照發朋友圈?
一個長得特別好看、估計人類女性看了也會毫不介意地犯花癡的高級喪屍,提着自己前不久剛剛棄之不顧的一大袋零食,突然超級跳到馬路中央,碰了自己的瓷。
怎麽聽都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拿去寫小說還差不多,而且一定是那種作者腦子進了水還在裏面養了海帶的小說。
周瑜想了想,搖下窗戶舉起步槍對準地上一動不動的軀體,随時準備扣下扳機。
那個仰面朝天的家夥終于有了動靜,他的手指動了動,然後一下子翻身而起,見到周瑜對着他的槍口後明顯地愣了愣。
周瑜也愣了愣,因為他發現對方嘴裏還橫咬着一包長條形的巧克力,活像只把主人丢出去的骨頭叼回來的大狼狗。再配合對方眼睛裏極具迷惑性的委屈——那雙眼睛比他的同類渾濁空洞的眼眶要有靈性得多——簡直就更神似犬科動物了。
這個人,生前那對桃花眼眸若是經常含笑,該是多麽攝人心魄啊。
就在周瑜疑惑這是不是高級喪屍新的誘捕獵物的方式時,對方見他沒有扣下扳機,慢慢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兩步,周瑜從他肌肉僵硬的臉上讀出了“求收留”的表情。
這家夥好像竟然真的是有一點兒靈智的?喪屍有神智,這可是聞所未聞的特例。
要知道,他們從病發的那一刻起,原先在人類社會裏的人格就已經被敲釘在了棺材板中,與已然死亡無異。
就在周瑜仍然驚疑不定時,那個從某種意義上說算是恃靓行兇的家夥指了指腳邊灑了滿地的零食,又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根皮帶舉起來給周瑜看,點了點自己胸口,最後指了指周瑜。
面對這樣讓人懷疑人生的場景,心情更加複雜的周瑜想,如果這真的是一本小說,恐怕作者腦袋裏不僅養了海帶,還養了一群熱帶魚。
周瑜瞥了一眼副駕駛座上像小學生一樣乖巧地正襟危坐着的“人”,雖然他極度懷疑對方很想像野獸一樣蹲在椅子上。
倒不是他真就心大到自願讓這家夥上自己的車,實在是因為他見過對方奔跑時的樣子,那速度起碼有三十碼,自己的車在起步階段就會被追上。而跳上車頂再爬進車裏,對這種級別的喪屍而言就更不是難事了。
……或者這麽想,怪就怪自己腰太細,離了那根皮帶委實是行動不便吧。
“你能聽懂我說話嗎?”周瑜邊控制着方向盤邊開口問。他早注意到旁邊人心髒處的傷口,雖然不深,但好歹是血肉模糊了,到現在也還在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飛快地痊愈着。看來這病毒的确有超自然的力量,周瑜充滿抱歉地想。
在他的餘光中,對方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周瑜無奈,這串搖頭點頭基本概括了這個問題所有可能的回答,自己實在解讀不出來。唯一可以判斷出的是,對方起碼聽懂了這是個一般疑問句——當然也不排除他是瞎蒙着搖頭晃腦的可能。
“你吃人嗎?”周瑜還是問出了自己最擔憂的問題。
這回對方果斷地搖了搖頭。
“那——你叫什麽名字,還記得嗎?”周瑜稍微放心了點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友好一些,“名字?”
俊美的喪屍青年在周瑜柔和的聲音中發了會怔,有些急切地擡起手,用食指在半空中比劃着什麽,口中發出介于低吼和嗚咽之間的沙啞聲音。
周瑜猜測他是想寫出來。他變異了多久無從考察,一個月,半年,還是一年?太長時間沒與人類交流,極有可能導致他的語言功能喪失,又或者說屍變使他的聲帶退化了。畢竟這種病毒某種隐秘的宗旨在于摧毀人身上所有生而為人的特質,語言溝通交流正是其一。
于是周瑜遞出了自己平攤的手掌,示意他寫在手心。周瑜的手修長而白皙,對方捧着他的手,卻又似乎是努力想了很久,久到周瑜挑眉望了他一眼,懷疑他是不是在用一種盯着晶瑩而美味的雞爪的表情盯着自己的手,才遲疑着在周瑜手心的邊緣角落裏畫了三個短橫,好像連他自己也不确定。
這是什麽?“三”?姓三?周瑜陷入了思考中,覺得這種顯然得不到結果的思考比哲學命題還要讓他想翻白眼。于是他放棄了艱難的溝通,決定安安心心開一會兒車,突然瞥見了對方牛仔褲口袋裏有個鼓鼓囊囊的東西。
周瑜有些好奇,忍不住伸出手指了指他的口袋:“那是什麽?我可以拿嗎?說不定有關于你生前身份的一些線索。”
拿出來後才發現那是一團揉得很緊的紙團。周瑜把它小心地展開,看見正中央兩個簡潔的字,像是特意放在身上的小标簽,真的就和那些流浪動物救助站裏,貓貓狗狗脖子上挂着的名牌一樣。
“孫策?”周瑜喃喃念了出來,轉頭望向他,“你的名字?”
當對方露出一臉遭到神啓般的恍然表情,臉上的茫然逐漸變得明朗,并欣喜若狂地用力點了點頭時,周瑜擡手抹了一把臉,發現自己整張臉都是濕的。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己有些粉塵過敏,好像比以前更嚴重了些,很有可能是旁邊這個不知道放養了多久的非人類身上帶有什麽更厲害的過敏源,導致自己直接丢人地流了滿臉淚水。這可不大妙,自己還是草率了一點,沒有考慮到這個嚴格意義上來講是個屍體的家夥急需消毒處理。
“看來這就是你的名字啊。”所幸在喪屍面前沒什麽形象需要顧忌,周瑜不免心情大好,決定回家收拾東西時先給這家夥洗個澡再消個毒,看在他将功補過給自己帶了食物來的份上,給其去去灰塵打理一下。
孫策看上去也十分高興,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把一直捏在手心的長方形巧克力遞到周瑜面前。之前大殺四方、倨傲兇狠的王者姿态好像都被他給吃了,此刻正一副求誇獎的神情,就差安個尾巴給他搖了。
周瑜下意識接過巧克力,才意識到這是孫策剛才一直叼在嘴裏的那包。聯想到喪屍黑色的口腔液,周瑜不動聲色之餘心肝一顫,忍住了沒有立即松手甩開。但他發現手裏并沒有黏膩的感覺,拿到眼底一看,才發現包裝袋幹幹淨淨。原來孫策之前是小心翼翼地用唇抿着,別說口水,連半分牙齒都沒碰到過。
周瑜緊繃了一上午的神情終于露出了一個笑容,正好迎着陽光熠熠生輝。在這座孤島般的城市裏有一個可供交流的對象,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也算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情了。
“既然你想跟着我,那就先跟我回趟家,然後我們立即離開這裏。”
-TBC-
①Desert Bus:世界著名的史上最無聊開車游戲,将一輛巴士從亞利桑那州開到拉斯維加斯,游戲時間和現實同步,八小時的路程中游戲畫面是一成不變的沙漠,而且由于方向盤有點問題玩家不得不時不時按一下鼠标左鍵控制方向,否則開到沙地裏游戲失敗,因此整個游戲過程中根本沒法幹別的事。有興趣的可以試一試?
②随便唠叨兩句,應該來講策瑜這對是非常多面化的,我每篇不同設定的文都側重于他們性格中不同的一面,兩人的行為方式和相處模式都有不同之處,比如全身而退的策是獨當一面的強氣場總攻,而瑜是聰明又殺伐果決、帶着貴公子氣息的強硬隊長,二人老夫老妻并肩作戰默契驚人。殺手裏的策前期就又無賴又裝慫,瑜前期有些呆萌後期就高冷又直接,策哥對公瑾用盡套路死纏爛打。盛世的策則成熟可靠,有着以家國為重的理智,當然還隐藏着流氓屬性,而瑜相比之下要青澀一些,是個乖巧中帶點離經叛道、還不乏純情和熱忱的年輕人。
然後這篇的他們又是另一種相處模式,果然不管怎麽樣都是絕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