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曾經,萬物似乎在給自己加戴冠冕,明亮地站着,無限輕盈地披滿陽光。而你神采飛揚的笑容,和無法宣之于口的秘辛般的愛情,最是其中佼佼者。——Day2
Day2 往者
周瑜其實對孫策這個人,抑或說這個名字是有印象的,那是孫策“生前”的事情了。
五年前,世界還在如多數人預料的那樣正常運轉。孫策也是。
地下停車場引擎的轟鳴聲漸熄,孫策長腿拄着地面一歪車頭将車停穩,扯了扯黑色緊身背心的衣角邁下摩托。它看上去面料不錯,本該柔軟而幹燥,帶着男性特有的、絕非臆想而出的清爽木香。但是此刻卻徹底被汗液濕透,不知他剛剛從哪裏回來。
“注意素質。”他伸手點了點旁邊剛從另一輛摩托上下來的同伴,“公司的停車位是用來停豪華轎車的,不是給你那坐騎獨占的,好意思不。”
“我靠老大,你把摩托往人家車縫間一塞,就是好心幫人家練倒車技術喽?”甘寧表示不滿。
“真男人就是要長驅直入。”孫策笑着,從摩托車把手上卸下背包,往自己背後一甩,又取下胸前挂着的墨鏡,流暢地抖開鏡腿給自己戴上,不要臉地點評道,“這點技術都沒有,開什麽好車。”
另一邊甘寧也做了差不多的舉措,戴好墨鏡緊跟在孫策半個身位後:“上面人讓我們出入公司要低調,是這麽個低調法嗎,沒搞錯吧?會不會有人覺得我們很裝逼啊?”
“這個逼非裝不可,還必須裝好,否則你就不是裝逼,”孫策倒是看得很開,拉開安全出口的門,頓了頓腳步,“而是傻逼了。”
公司的地上部分光線十分明朗,把一樓大廳落地窗邊的盆栽襯得長勢喜人。咨詢處的小姑娘盯着面前雙手手肘撐在櫃臺上的男人,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比明媚的陽光還要熾熱。
“策哥今天怎麽戴墨鏡呀?”
“這不是都是為了你們嗎。”孫策擡起墨鏡露出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姑娘美豔動人的臉龐……旁邊的辦公電腦屏幕裏的游戲畫面,義正辭嚴道,“公司條令太嚴,必須穿制服,別的裝飾還不能太誇張,看不到你們穿各種顯身材的裙子,我痛心疾首,就帶頭用行動抗議了。”
姑娘被逗得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時旋轉門突然被人推動,孫策下意識側過半個身子面朝門口,留一只手肘撐着櫃臺。幾個人走進來,為首的正是人力資源部的經理,緊跟着的是一個十分面生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眸色漆黑,雖然神情并不豐富,但是偏偏生了一雙眸光靈動、多情至極的眼,有如幽寂的湖,水光潋滟而深淺莫測。光是這樣一雙眼睛就足以收納盡世界上所有令人忘我的風景,而那挺直的鼻梁挑不出瑕疵,略薄的嘴唇平直地抿着,也均是好看得不像話。再加上周身的氣質,足以成為任何人眼裏高不可攀的完美情人。
新面孔,孫策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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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策?你怎麽在這兒?”人事部經理顯然面上表情有些驚訝,旋即頓了頓繼續,“那,介紹一下,這位是周瑜,産品研發部,新來的。日後你們可能會是同僚。”
“咱們跟産品研發部八竿子打不着,還同僚呢?”從走廊走出來後站到孫策身邊的甘寧奇道,“诶,老大,你不會要調去那裏了吧?都說咱們公司研究部水很深,有學問就是不一樣啊。”
“調什麽調。”孫策推了一把他的腦袋,頗為主動地朝周瑜那邊走過去,“經理好——周瑜是吧?歡迎歡迎,晚上來吃個洗塵宴?我請客。”
周瑜擡眼看他。目光掃過他臉上巨大的墨鏡,一直往下到還未自然風幹的黑色背心,估計了一下再靠近可能會聞到自己厭惡的汗水氣味,皺了皺眉。
“不用了,謝謝。”出乎孫策意料地,周瑜幾乎沒怎麽猶豫就拒絕了,疏離地彎眸笑了一下,“我晚上要去射擊俱樂部。”
“那種玩具槍能有什麽意思?”甘寧到底還算有點良心,沒有因老大碰了一鼻子灰而幸災樂禍,轉而對周瑜的說辭嗤之以鼻。
“非專業人士,用真槍容易誤傷。”周瑜冷冷地瞧了他一眼。
“非專業人士?”孫策突然靠近了一步,他此刻身上比常人要熱些,身軀向外散發着熱度和荷爾蒙,像是熾熱如太陽的那種大型光源。他在周瑜反應過來之前貼近他耳邊,微微一笑,大概是嘴角随便一扯動就能帶出的那種弧度,“賞個臉吃飯,我把你變成專業人士。”
“我說了不要。”周瑜警覺地往旁邊挪了一步,意識到自己的拒絕有些生硬甚至幼稚,還是擡起眸子出于禮貌地跟孫策對視了一下,而後很快高傲地移開,一副懶得補救的樣子,“經理先生,我們走吧。”
“嘁。”甘寧興趣缺缺地抱起手臂,沖周瑜的背影一撇嘴。
“好了好了,興霸你較什麽真。”孫策擡手擋了一下甘寧讓他別追究,表情雖是一沉但到底沒撕破臉皮,還不忘告別,“行,下回再請,走了啊!經理。”
第一次見面不僅談不上友好,甚至誰都沒有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至于第二次見面,那是一個傍晚。
小吃街人聲鼎沸,那時還未被病毒侵略的城市處處散發着煙火氣,而這又是最市井的地方,油鍋煎炸炒的聲音,自行車叮鈴鈴的聲音,孩童嬉戲追逐的聲音,全都混雜在一起,撲向暖融融的暮色。
周瑜盯着面前那碗花甲粉絲,臉色怎麽也稱不上好看。周圍坐的幾桌都是同事,他又不好把想拔腿走人的表情放在面上。
天知道,這是一場公司聚會,地點在S城夜市小吃街一家花甲粉絲店,純正的路邊攤。
且不說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麽經理會把聚會地點訂在這裏,這碗花甲粉絲還是同事順手推到他面前的,本意想讓他先吃固然是好的,但是調料也放得相當狂暴。他試着嘗了一口,又辣又燙,別說他是嗜甜的貓舌頭,任何一個不喜辣的人都沒法吃。
一輛黑色的摩托突然駛到他身邊停下,周瑜先是瞥見一條踏着地面的長腿,再往上看,騎摩托的人戴着頭盔,只露一雙眼睛,那金屬頭盔在夕陽底下熠熠生輝。
“喲,你也在?”孫策沒有把頭盔摘下的意思,只是把眼前那塊擋風玻璃給擡了上去,清澈的桃花眼裏滿是詫異,“我以為我請的這地方你不會來的?”
這下明白罪魁禍首是誰了。周瑜憑這吊兒郎當又不太友善的聲音和語氣,算是勉為其難辨認出了這貨是誰。想來他們兩人根本不熟,只有一面之緣,孫策的頭盔又基本擋住了整張臉,能讓周瑜花幾秒鐘就想起來是誰,已經是一個奇跡了。
是啊,我根本不想在的,你挑這地方可真沒眼光。周瑜在心裏無力地痛斥他,卻根本不想多說,面無表情地放下筷子:“我以為是經理請客。”
“他請的那些西餐牛排大家早就吃膩了。”孫策聳聳肩,“原來他請客你就會去啊,我看你上次一副‘我就是不吃不喝也不會死’的樣子,那麽堅定地拒絕我,還以為你快飛升了呢?”
也許孫策本意裏有一點兒想要誇他像谪仙的意思,但無奈這語氣太過挑釁,換誰誰都聽不出來。
“那倒沒有。”周瑜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輕輕冷笑一聲,毫不相讓地還口,“倒是你,天天上蹿下跳的,忙着在哪兒降妖除魔吧?”
孫策呵呵笑了兩聲,破天荒地沒再繼續鬥嘴下去,這令周瑜有點兒意外。但他卻還是沒肯走,跨着摩托杵在他旁邊,好奇地盯着他。直到周瑜有些受不了地露出一個警告的目光,才聽見他意味不明地說了句:“原來你也是鑽石王老五啊?”
周瑜一愣,下意識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皙,修長,但是指根處空無一物。
周瑜不明白他這麽說的意思,自己單身是自己多年來的選擇,他喜歡獨處,不喜歡打擾,也沒辦法跟他人建立起過深的感情和關系,根本沒什麽可被刺激的。
“太好了,心裏平衡一點。”孫策無所謂地挪開了目光,說出口的話讓周瑜充分感受到了他的惡劣,對此周瑜翻了個白眼,表示根本不想理。
突然孫策又扭回臉來,看了看周瑜一口未動的那碗顏色有如岩漿的粉絲,從自己另一邊的車把上卸下一個小塑料袋,邊掏邊随口問:“吃不慣辣?”
不待周瑜回答,孫策拿出一個紙袋抛到他桌上:“我這兒還有兩個銅鑼燒,你要不要?”見周瑜沒有立即回絕,他就默認成了心動,又低咳一聲補充了一句,“有紅豆的和巧克力的。”
看上去讓他示個好真是十分勉強。
周瑜聽完這話确實心裏一動,但面上紋絲不動。剛想怎樣才能盡量客氣地表達自己想要的口味,又不至于太過給他面子,就聽孫策嘟囔了一句:“啊,巧克力的我咬過一口了,你拿紅豆的吧。”
說完奪過周瑜剛拿到手裏的紙袋,從裏面把裝着巧克力銅鑼燒的那個小包裝袋拿出來,再遞還給周瑜,“喏。”
“……”
後面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周瑜默然收下了銅鑼燒,并毫無誠意地道了謝,用它打發了那頓不盡如人意的晚餐。
孫策也沒再久留,停好摩托跟自己的熟人們撸串去了,再沒來叨擾周瑜,好像之前非得請周瑜吃飯才肯罷休的人不是他似的。
再後來,周瑜為了不欠他人情,順口問了同事孫策的生日,在那一天往孫策住處寄了個聊表心意的小禮物——一塊純度高達99%的俄羅斯巧克力。味如中藥,難以下咽,堪稱是把贈送者的惡意表現得淋漓盡致。
對于這個以惹惱孫策為目的但又讓對方有苦說不出的舉動,懷着頑劣心理的周瑜感到十分愉快。
再之後兩人的接觸就沒了後文。周瑜再一次見到他,就是在百貨商場的超市裏,孫策以一個活死人的身份,突如其來地從鐵櫃裏破門而出。
統共兩次見面,第一次周瑜只見了孫策下半張臉,第二次只見了他一雙眼睛。除非周瑜沒事就在腦袋裏把孫策的臉當拼圖玩,否則他們再見一次也還是認不出。而周瑜的确沒那種興趣,因而他在看到那張紙條上的“孫策”兩字之後,才發現這個人是自己一個稱不上熟人的舊識。
周瑜躺在自家卧室裏張開眼,意識早就清醒,視線仍然模糊,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盯着天花板。
他又想起疫情爆發前的自己,如同一只精致但是偶爾脫節一下的表盤一樣。每天翻看計劃書、寫材料,定時定點在回家路上的某個便利店采購可可粉,按計劃循序漸進地嘗遍貨架上每個品牌的巧克力,謝絕便利店阿姨推薦自己訂牛奶的意圖。
唯一偶爾脫節的部分,就是在樓下撸貓會一時忘情忽略時間。但那也只是稍稍耽擱幾分鐘。
挺無趣的生活,但是平和得讓人懷念,就像此刻透過暗色印花窗簾的柔和光線、彌漫在被褥間的淡淡木香。
再想到孫策,周瑜心裏又是一陣說不上的奇異感受,有點兒想唏噓命運無常。明明自己與他的關系一點兒不算深,但好像這個人就與別人不一樣似的。他步伐明快地戴着墨鏡推門而入,臭屁得不得了但還是能得到咨詢處美女同事的青睐;他神氣地跨着摩托穿越夜市,背後鋪滿了燃燒着的橘色夕陽,好像他一動它們就會追着他跑,直到燃遍整個城市……他無論何時都總是給人一種人莫予毒的感覺,好像誰被咬變異也輪不着他。
他炙熱而耀眼,就像是自帶着張“小心燙口”的标簽。
周瑜只是鮮少對感情之事投入興趣,這并不代表他情商低。相反,他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冷靜看待,看得更明澈、更客觀。就像每一個自身條件優異的人都有些低調的自戀情結一樣,在看到孫策成為喪屍後,竟然還能憑借僅有的本能和人性如此執着地跟着自己,周瑜不是沒有自嘲地懷疑過,孫策之前是不是暗戀自己,那些挑釁和撩撥是不是對自己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心思。
但懷疑歸懷疑,周瑜還有自知之明,他更多地把這種想法看作自娛自樂的臆想。孫策是萬裏無一的保留了神智的喪屍,但多半只是出于對自己曾經同類的好奇而恰好纏上了自己,不可能是什麽“至死不渝的暗戀情結”讓他心生執念,那想想就知道是無稽之談。
就算是又如何?周瑜自身并沒有什麽感覺,也不會受任何影響。他的獨身主義使他更接近于一個無性別主義者,無論喜歡男人或是喜歡女人,亦無論被男人喜歡或是被女人喜歡,前者他都不會做,後者他都不會理。
周瑜慢慢翻身坐起,走到落地窗前拉開窗簾,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浮動在清晨光線中的塵埃,以及寧靜得近乎死寂的街道。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轉開卧室的門鎖往衛生間走去。這種特殊時期他連拖鞋都沒換,直接穿着最适合長途跋涉的鞋睡覺——要翻箱倒櫃地從他清一色的訂制皮鞋中找到一雙這樣的休閑鞋可真不容易。
他一把拉開衛生間的門,看見孫策還老實地靠牆角坐着,身高腿長的像只大型犬,頓覺松了口氣。那微微泛紫的皮膚和嘴唇看得他大清早打了個寒戰,不過孫策看上去精神不錯——反正就算不需睡眠的喪屍能長黑眼圈,深色膚色也看不出來。
“睡得很好?”周瑜抱起雙臂盯着他,有點明知故問——畢竟喪屍是不需要靠睡眠來補充體力的,“解釋一下昨晚你為什麽那麽做?”
“餓。”孫策開口回答。周瑜昨晚就發現他能說話了,只是聲音異常嘶啞,大概是太久沒有張口說話的緣故。說的內容還只是簡單的一兩個字,看上去要正常對話還十分艱難。他猜測孫策的大腦皮層可能有一部分在病毒的作用下受損了,有點類似于運動型失語症的症狀,即能聽懂他人講話也能看懂文字,但是自己無法用語言表意,蹦出個單字已是極為不易。
這一個“餓”字從喪屍嘴裏說出來實在是太讓人心驚膽戰。周瑜并不心驚膽戰,周瑜沉下臉望了一眼孫策雙手上捆着的皮帶,邊轉身邊自言自語:“看來還是留不得你,我這就回房拿槍——”
“不——咳咳咳,”孫策趕緊前傾身體,聲音悶悶的好像胸腔裏裝了個破舊的風箱。他似乎是想阻止周瑜的行為,結果動作幅度稍一大,再加上強行開口,他突然猛烈地咳嗽了幾下,一口血飙到周瑜鞋邊的地上。
周瑜轉回身子,低頭看了一眼鞋邊黑色的血跡,倒沒有挪開腳,只是皺眉:“你的聲帶還沒好全?”
孫策一愣,好像乍一下沒反應過來。其實這吐血只是因為以前就有不少淤血殘留在喉管裏,這會兒一激動不小心嗆出來了,跟強行講話聲帶受損倒是沒什麽太大關系,況且喪屍本就痛覺感受器失效,就算腦袋被砍了也不會感覺有多痛,一個聲帶根本不算什麽。
但孫策畢竟還是孫策,就算只剩下本能,這種情況下不借題發揮也是對不起他多年來的流氓行徑的。他咳得越來越厲害,一副要把自己赤誠的心肝咳出來給周瑜看似的。
周瑜見他咳得一發不可收拾,無奈地走回房裏拿了槍,上前幾步給他把手上皮帶的結給解了,然後用步槍槍管挑開皮帶,順勢把槍口對準孫策:“你現在必須給我解釋清楚,昨天晚上偷偷到我房裏來,還摸到我床邊,是不是想咬我?”
孫策十分用力地搖搖頭,在周瑜的注視下,伸出手指蘸了點地上的黑色液體,在瓷磚地面上寫寫畫畫了起來。
周瑜拿捏不準他這點神智能算人類什麽年齡水平,只覺得他能這麽就地取材實在是心大,那畢竟是他自己咳出來的血,弄得跟寫血書申冤似的,搞得人渾身不自在。
孫策這回沒有寫字,他畫了個扁扁的圓柱體,還加了一條魚。周瑜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昨晚潛入自己房間是為了拿金槍魚罐頭——那個裝滿口糧的布袋被自己帶回家後順手扔在了卧室地板上,金槍魚罐頭就在裏面。
……
騙誰呢?!
周瑜眯起眼睛看他。孫策一臉無辜。周瑜無奈地伸手扶住腦門,以孫策現在相當于死了一回失去記憶的智商,可能還真的騙不了自己。跟他計較這些,就像跟一只哈士奇講道理,二者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聽着,你吃素我很欣慰,但是以後不要做這種容易讓我誤會的事情,我會一槍崩了你的。”周瑜用食指隔着空氣警告性地點了點他,算是就此作罷——不作罷也沒辦法,孫策只是看似對自己溫順,但不代表自己能拿他怎麽樣。估計以孫策的力氣,肯被乖乖綁一晚上已經是給足了自己面子了。
孫策無障礙地聽懂了周瑜的話,這才像得到赦免權一樣,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盯着周瑜劃過空氣的手上那閃現的一點銀光,忽然一動不動了。
“怎麽了?”
周瑜順着他的視線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那裏的小指指根套着一枚戒指。意識到孫策是在盯着這個不放,他旋即笑了:“看什麽呀,又找心理平衡呢?放心好了,有戒指也沒用,如今照樣是一個人單着,還真又讓你找着了平衡是吧。”
孫策默不作聲,微微皺眉低頭不語。周瑜覺得有些新奇,他還沒在喪屍孫策臉上見過這種類似于冥思苦想的表情。
周瑜嘆了口氣。“我去找起子開罐頭,等會兒咱們就上路,想跟着我就乖乖聽話。還有,聲帶徹底恢複之前不準說話。”
孫策聽聞後猛然擡頭,倏爾咧開嘴笑了,笑得像個陽光的大男孩。周瑜暗想,他絕對是自己見過的最有生氣的喪屍——這個形容本身就不正确,他已經死了。
曾經,一個已死之人,其魂靈是哭是笑,都再不會給世人瞧見、也絕無人想去在意了。
可周瑜望見那個笑容,像是破開陰曹地府重見天日後再度呈現在他面前一樣,如初如舊,震撼心神。
周瑜把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手有些煩躁地調着車內電臺的頻道。
這個時期能聽的電臺數量銳減,播報的內容也越來越讓人心慌,大都是哪個哪個城市又失陷的消息,和哪條哪條道路又被封鎖的簡訊,除此之外再無其它值得一聽的內容,更別說消遣。
想當年核輻射那會兒還能勸告市民不要進超市搶食鹽,而今面對這種疫情,市民不知道該搶什麽,政府也不知道該勸什麽,兩頭都是兩眼一抹黑,舉國上下除了恐慌,就是茫然。幾周前政府就已經大抵上放棄了控制輿論——确切地說,是放棄了繼續編造安撫人心的謊言。
不過比起別的一些國家還算好的——聽說有些國家的電臺在災難剛爆發時專門開過欄目講座,找了幾個據說德高望重的科學界權威,又是解釋又是辟謠,還真安撫了一段時間的民心。結果最後被民衆扒出來,那些所謂的“專家”其實一個個都是科幻小說作家,臨危受命在這兒開腦洞哄他們玩兒呢——從此以後再沒人相信這場疫情是在政府預料和控制之中的了,與其對政府抱有希望,還不如相信自己,自力求生。
周瑜沒找到自己走的這條高速的相關信息,随手調到個純音樂頻道就沒再管它了。他盯了一會兒靠在車內香水瓶上的一藍一紅兩張便簽,這兩張來歷不明的便簽紙他當然沒有抛在腦後,更沒打算真的把它們當成神明的旨意就完事,而是随時帶在身邊研究,可是迄今為止還是沒什麽線索和頭緒。
他聽車載廣播時留意了一下藍色便簽紙上提到的“H.A.N.”組織的相關消息,但是一無所獲。各個搜索引擎中有關它的內容也都乏善可陳,這個涉獵面不僅僅是生物學、代表着尖端科技組織似乎最近銷聲匿跡了。
周瑜又拿出昨天孫策口袋裏的那張寫了名字的紙條,邊開車邊用餘光翻來覆去地看,同樣一無所獲。
這張破舊白紙條上的“孫策”兩字寫得十分粗糙,用的是目測十分廉價的藍色圓珠筆,而且毫無筆鋒可言,單純地用平直的筆畫拼成了兩個漢字而已,就像是小學生手抄報上剪下來的一樣,說是難看得像用左手寫的都不為過。
這是孫策自己寫好後放在身上的?還是有別人……特意給他做了這個标簽?
至于它和兩張便簽紙是否有什麽聯系,那就更看不出了。
周瑜瞥了一眼副駕駛的孫策。說是喪屍不需要睡眠,實際上這家夥現在冒充人類打盹打得正歡。他把腦袋撇在座椅和窗戶的縫隙間,斂去了打架時令人膽寒的神情,穿着跟他身量差不多的周瑜的幹淨T恤,居然變成了一個安靜的美男子。
周瑜不禁好奇,他到底是為什麽會被咬的?傷口在哪裏?
抵擋不住內心的求真欲,周瑜放慢了車速,偏過視線在孫策身上尋找傷口。可是上上下下掃了一遍,都沒在明顯的位置看到咬痕。
要麽是被衣服遮住了?反正現在孫策好像“睡”得不省人事,周瑜猶豫了一下,也沒多想,伸出手掀起一點孫策的上衣下擺,有些不甘心地想找到那個傷口。
映入周瑜眼簾的是孫策漂亮的人魚線和腹肌,然而還沒等他再往上掀起來多少,手腕就被猛地扣住了。
孫策凜然睜開雙目,表情狠厲異常。看見是周瑜後才微微一愣,兇狠的神情一掃而空,變得十分溫良甚至是柔和——剛睡醒的那種柔和,扣住他手腕的五指也瞬間放松。
兩人對視,來不及等到周瑜這個臉皮薄的感到尴尬,孫策突然一把拽過周瑜的手腕,另一只手壓住周瑜的後腦勺,把兩人距離迅速縮短,嘴巴就要湊上去。
周瑜一驚,下意識認為他兇性大發,往後猛地一退,同時擡手一推孫策的腦袋,“咚”地一聲,兩人的頭不約而同地撞到了各自身後的車玻璃。
孫策:“……嘶。”
周瑜:“……靠。”
周瑜一踩剎車,方向盤打了幾個擺,車歪歪扭扭地在路邊停下了。他抓起手槍轉頭盯着孫策:“你又鬧什麽妖呢?剛睡醒發起床氣咬人?”
孫策面對槍口縮了縮身子,癟着嘴低頭,仿佛之前一睜眼就發動襲擊的人不是他一樣,一副特別委屈的樣子,就差對手指了。
周瑜充滿警惕地瞪他。明明是我打不過你也動不得你,裝什麽弱勢群體,呸。
誰知道孫策被這麽一瞪,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低低地笑了起來,搞得周瑜莫名其妙的同時又毛骨悚然。
以前周瑜就覺得孫策此人不可理喻,出入公司騷包地戴個墨鏡,放着高檔餐廳不光顧偏愛去路邊攤接一接地氣。現在他覺得,屍變後跳脫出人類範疇的孫策,腦回路起碼又清奇了好幾個百分點。
用槍口點了點孫策以示警告,周瑜直接無視掉是自己先動手掀人衣服的事實,重新發動車子。
荒涼的高速,孤獨的SUV,舒緩靈動的純音樂,一路相安無事。
路過一個加油站時,已經是午夜時分了。按照國人傳統觀念,愈是深夜陰氣愈重,好像這個時期的喪屍也會更危險似的。其實這倒是沒有錯,喪屍有那麽一點懼怕陽光,比起白天,它們更喜歡在夜間活動。
周瑜減緩車速駛進去,加油站四周一片空曠,看上去沒什麽危險。更令人驚喜的是,這個加油站的便利店裏有活人。
他遠遠望見店員坐在收銀臺裏愁眉苦臉地看着一份不知道多少天前的報紙,顯然是被困在這裏不敢回人多的市區。
對方一擡頭看見周瑜的車燈後,也是吓了一跳。不過驚吓之後他也想明白了能開車的必定是活人,于是立馬放下報紙站起身子,面露喜色地打算出門迎接。
果然郊區總是比市內幹淨太多,周瑜松了口氣,把車在加油機邊停好後下了車。當他摸出自己加油卡時,突然通過車窗瞥見副駕駛座的孫策猛地繃緊了身子。
周瑜立即順着孫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便利店店員的身後正撲來一只人高馬大的喪屍,一下子就将他撞在玻璃門上,同時啃斷了他的後頸,鮮血濺了一大片玻璃。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