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Day3 逢歡(下)
周瑜帶着孫策在哈根達斯的露天卡座上坐下,把一本從店裏收銀臺上拿的便利貼和一支筆推到孫策眼前。
“你現在想起來怎麽寫字了嗎?” 周瑜用紙袋捏着巧克力岩漿蛋糕,朝孫策點了點下巴示意他握起筆,“試試,随便寫點什麽。”
孫策猶豫了一下,抓起那只筆,動作格外生疏,看上去就像剛開始握鉛筆的小學生,直挺挺地一把抓。
周瑜見他在紙上胡亂畫了幾個雜亂的線條,比抽象派還抽象派,心裏嘆了口氣,意識到想确認那張放在孫策身上的紙條是不是出自他自己之手是暫時沒戲了。
“不急,放輕松。”見孫策有點急躁,都快把紙戳破了,周瑜出言安慰他,“等你想起來了再來。”
孫策撓了撓後腦,擡起頭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副讓他失望了特別不好意思的模樣,同時還伴有着“就算失望也不準丢掉我”的意味。
周瑜禁不住樂了,他想要是以前的孫策知道“不好意思”這四個大字怎麽寫,自己也不至于總是忍不住在言語上總是逆着他的毛捋。
于是他又忍不住想對孫策好些,伸手把蛋糕舉到孫策面前,笑了笑:“你要不要吃點?”
這一刻微風散漫而過,露天卡座上的兩個青年容顏如玉,其中一個把手裏的甜品越過玻璃桌面遞給對方,笑容粲然。
那場景美得讓人駐足發愣,讓人霎時間忘記這是和平年代還是災難時期,就像是世上最可遇不可求的畫卷。
直到一聲驚恐的尖叫伴随着騷亂橫空而來,撕裂了這幅畫卷。
周瑜條件反射地猛然望向聲源,與這裏的其他人不同,他熟悉這種騷動的最可能來源。
離他不遠處的商場大門前,一個女人被身後突然沖出來的一個面色猙獰的人抱住脖子狠咬一口,手提包直直地掉到了地上。
她顯然心理素質太弱,雙腿發軟了那麽一瞬才想起來掙紮,往前一撲卻被身後的喪屍拽得跌倒在地,猛地一口咬住了小腿,而且用犬齒直接開始撕扯起來。
地面上血污的面積在迅速擴大,商場裏又搖搖晃晃沖出來幾只喪屍,沒人知道它們為什麽會突然從商場內部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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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人群尖叫着四下逃竄,周瑜也在第一時刻起身,剛一站起他的椅子就被人撞倒了,旁邊幾家店的露天卡座也基本被撞得人仰椅翻。周瑜抓着步槍背帶跟孫策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動身往遠離騷亂的方向跑。
混亂之中,周瑜不斷地撥開肩踵相撞的行人,孫策則擡起胳膊隔開人群護住周瑜——與先前幾次一樣,周瑜只有空暇在心裏感激他,順便為自己給他粗暴地打粉底的行為深感內疚。
周瑜聽見又一陣驚呼,順勢往那個方向一瞥,只見遠處先前那個化妝品店的導購姑娘也從商場裏跑了出來,但是被人不小心踩了一腳摔倒在地,她那蓮藕一樣潔白的手臂無力地向前伸着,而後瞬息間被混雜着活人和活死人的人群給淹沒,哭叫聲漸漸遠去,像是幹脆遠離了人間。
“回車上!”周瑜神色一黯,他無能為力。在嘈雜中也不太好對準孫策的方位,他只能無差別地朝人群大吼。
跑過另一個出口時,一個嬌小的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地從裏面沖出來,把奔逃中的人群都吓了一跳,那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她穿着栗色的毛衣和橙色A字裙,仰起沾着血污的小臉,一見衆多逃命者,幾乎是下意識含着淚嘎聲道:“救……救命!”
四周的人卻仿佛沒有看見她一般繼續狂奔,又或者是看見了她也來不及理會,而緊追在她身後的幾只喪屍已經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眼看就要把她纖弱的身軀扳倒在地。
周瑜剎住腳步,卻來不及舉槍,他身側的孫策突然沖出去,在喪屍的圍剿中一把橫抱起女孩,硬生生挾着她沖了出來。
女孩驚得噤聲,一動也不敢動。沒有多做耽擱,兩人一句話都沒有交流,繼續一路玩命地狂奔。扛個輕飄飄的小女孩對于被病毒強化後的孫策來說簡直小菜一碟,只不過扛麻袋式的姿勢做不到太憐香惜玉而已。
周瑜的車當然沒有規規矩矩地停在地下停車場,不然突發緊急情況還要下樓開車無異于找死。那輛黑色SUV就橫在商場前的廣場上,周瑜連車都沒有鎖,這麽一來他能直接拉開車門。孫策把女孩兒塞進去後自己也跳上了車。
車駛出一段路,遠離了混亂的市中心,這才有了片刻喘息。
“謝、謝謝哥哥……”
女孩兒臉色蒼白之餘仍然很懂禮貌,瘦弱的胸脯劇烈地起伏着,顯然是吓得舌頭都在打結。
“暫時安全了。”周瑜神情冷峻,語氣盡量放得柔和,“我們現在要離開L城,告訴我你家在哪……”
往後瞥了眼後,他的神情一頓,他看見女孩兒白皙的手背上有幾道明顯而猙獰的抓痕。
“我……我會不會變成喪屍?”女孩兒茫然又驚恐地發問,而答案顯而易見。
周瑜把車拐進一條安靜的小巷,停穩後回過頭來。女孩兒嘴唇顫抖着,緊繃的小臉泫然欲泣,惹人戀愛。她一手卷起毛衣的中袖,猩紅的抓痕比想象中還要長。
“我不能回家……”女孩兒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鼻尖眼眶都紅了,“我、我不能在家人面前變成怪物……”
一小時的潛伏期。周瑜略一回憶這種病毒的特性,而後默然,轉頭看了一眼車載播放器上顯示的時間,加上剛才逃亡的時間,女孩兒的清醒期只剩下四十多分鐘了。
他伸手拉開手套箱,從裏面取出一把手槍,舉起後伸向女孩兒。孫策突然擡掌,掌心一把擋住槍身,看向他的眼神盡是阻止之意。
周瑜疑惑地瞧了孫策一眼,用眼神表示詢問。孫策似乎猶豫了一下,慢慢收回了手。
“給你,拿着這個。”周瑜把手槍交到女孩兒手裏,輕聲耳語一般地鄭重道,“我把它送給你,你帶着它,讓它保護你,剩下的時間就不用害怕了。”
女孩兒鼻子一抽一抽地接過了手槍,嗫嚅着說謝謝哥哥。孫策怔了怔,把頭轉向窗外,似乎也十分通人性地不忍心多看。
“那好。”周瑜伸手輕輕搭住女孩兒的肩膀,“告訴我你還有什麽願望嗎?”
“願、願望……”小女孩哭皺的小臉稍微恢複了些,好不容易才從悲傷中緩過神來接受了事實,在周瑜的寬慰下含着眼淚勉強一笑:
“大哥哥,我……我能親你一下嗎?”
周瑜微微驚訝,孫策聽到後回過頭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們兩個,目光中警惕頓生。
當然周瑜并沒有瞧見,他正被小女孩這個出乎意料的要求弄得頗為頭疼呢。
“你還小呢,為什麽想親我呀?”周瑜問。
“……”女孩兒抓着橙色的裙角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氣擡頭看了周瑜一眼,又垂下腦袋,繼續語出驚人,“我還沒有找過男朋友呀,從小到大看電視,一看到男女主角快親到一起去的時候媽媽就會換臺……在街上看到大哥哥大姐姐那個……她也捂住我的眼睛不讓我看……我,我也想看看親吻到底是什麽樣的嘛……”
周瑜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一個被病毒感染即将與世長辭的女孩兒,還來不及經歷愛情,最後那一點渴望浪漫又單純得讓人憐惜,任何人碰她傷害她都像是犯罪。他卻必須得想出一個理由來拒絕,這令他十分為難。
“我知道你會嫌我年紀太小的。”小女孩兒收住了哭腔,扁了扁嘴,這有點像孫策裝委屈時會做的表情,讓周瑜一時心軟——直到他意識到自己心軟的因果可能有些弄反了。
她忽然擡起小手指着孫策繼續說道:“那讓那個哥哥替我親你好不好?我只想看一次,就一次……”
“反正媽媽說只有男人和女人親吻才會懷孕,你們沒關系的吧?”
孫策被莫名其妙指住後驀地一愣,周瑜溫柔如兄長的笑容微微一僵,詫異地看着女孩兒。女孩兒小臉上滿是堅定,雖然是央求的語氣,表情卻勉強得好像自己退了一大步,兀自撅起了嘴,豆大的眼淚又一顆顆地掉了下來,似乎對周瑜的推托之意很是不滿。
周瑜在內心捂着額頭重重地哀嘆一聲,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到底是不是個惡作劇。可是女孩兒靈動的大眼睛裏努力藏起的哀傷與難過時不時冒出頭來,換誰誰都沒法拒絕,那太過殘忍。
其實他的獨身主義并不代表着保守,不願意親密接觸女孩兒的理由也很簡單,就像你在路邊遇見了一只生命垂危的小狗,你給它喂了吃的、撫摸了它的毛之後,要再狠下心來頭也不回地離開就很困難了。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孩子,你認真地親吻了她之後,又怎麽忍心在下一秒就讓她下車、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等待着死亡和屍變呢?
周瑜在只顧自己逃亡的人群中出手救下小女孩,已經足夠說明他确實比絕大部分人都站在更高的道德準線上。但他決不愚善,更不會愛心泛濫,女孩兒此刻固然柔弱惹人憐惜,但病毒的擴散是迅猛而不可阻擋的,屍變之後的她會變得牙尖嘴利面容猙獰,說不定單挑一個赤手空拳的周瑜不在話下。
“那……好吧。”周瑜心理素質極高地維持着微笑,瞄了一眼孫策,後者什麽表情卻完全沒過他的腦子,他有些尴尬地垂下眼睫。直覺告訴他孫策不會有異議。
為什麽?為什麽孫策對自己從來沒有異議?
然後周瑜尚沒能細想,孫策就突然湊了上來。
周瑜原本是這麽設想的,他和孫策,只要親親額頭或者臉,總之挑個相對來說正常一些的地方,心無旁骛地輕碰一下對付過去,然後告訴女孩兒,大人和大人之間的親吻就是這樣的,純粹暖心,少兒很宜。
他原以為,孫策作為一只有靈性的喪屍,會默契地讀懂自己的心意的。
他完全錯了。
孫策坐在後座,朝前一挪靠近坐在駕駛室回過頭來的周瑜,在周瑜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捏住他的下巴碰上了他的唇。
周瑜登時渾身僵了一下。
在經歷了“他到底是真蠢還是故意的”“我等會兒是不是該拿槍口把他捅成篩子”“要是喪屍病毒能通過唾液傳染怎麽辦”以及“幸好他在我家刷了牙,可是那除了清新口腔又有什麽用呢”這一系列亂七八糟的想法後,周瑜的大腦一陣轟鳴,緊接着是萬籁俱寂的空白。
他眼睫輕輕急顫,一剎那間脊背也跟着微微緊繃戰栗起來,就像是電流竄過脊椎骨,将周身渙散的神經逐一相連,又有種奇妙的力量把它們所有的感知力都彙聚在了薄薄兩瓣嘴唇上,讓它被另兩片唇銜住後的酥麻感受無限放大,原本稍稍有些幹燥起皮的地方變得潤澤又柔軟。
記憶是年久失修的荒冢,唇上剎那間的觸覺是唯一珍藏的吉光片裘。
他的思緒被這個吻無限拉長,就像是置身于一片茫茫雪地中,天際盡頭總有一個介于模糊和明晰之間的分界線。
——他甚至想起了一些本該被遺忘的小事,比如以孫策的性格,怎麽可能在收到苦得滅絕人寰的巧克力後不做出任何反應。是的,事實的确如此,他想起來,在孫策生日後的兩個月,輪到了自己的生日,孫策回敬了兩大箱可可含量100%的巧克力,苦澀程度跟自己送的那塊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堪稱出手闊綽豪氣幹雲,互怼之意溢于言表。
真是記仇啊,說不定他現在還是在報複我。周瑜下巴被捏得有些發痛,推拒着孫策肩膀的手不知為何一時使不上力氣,一瞬間有些自暴自棄地得出這個結論。
近十秒鐘後周瑜的力氣終于歸位,一把推開孫策,似乎連瞪他一眼都心虛,也不敢看早已呆住的女孩兒,只轉回身子讓巨大的車座擋住自己。
“啊……”女孩兒怔怔地張着嘴,眼淚都忘了流了。
周瑜用手抵着方向盤,看似恢複了一臉正直和平靜,實際上胸腔還被心髒撞擊得發悶。
确切地說,令他震驚的不是孫策的舉措,而是孫策仍然有柔軟意味可尋的薄唇,和吻裏的虔誠。
他就算變成了非人類也會把吻技算作本能嗎?這家夥得是多風流啊。周瑜面色發燙地腹诽。
當他終于确保自己的語氣不會有異常時,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見了車門被打開的聲音。
“好啦,沒有遺憾了,現在我要走啦。”女孩兒擦了擦幾乎幹涸的淚水,腳尖點住地面,回過頭來努力沖周瑜一笑,揮了揮手裏的手槍,“謝謝哥哥的禮物,我還沒有用過這個東西呢,一定很好玩吧?”
“你要小心,不要走火。”周瑜盯着女孩兒的眼睛跟她道別。
女孩兒已經站在了車外,低頭瞧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迪士尼粉色手表,周瑜這才明白她也在給自己計時。透過車玻璃,她朝周瑜搖了搖手,做了一個“我知道”的口型。周瑜就這樣盯着後視鏡,直到女孩兒的栗色毛衣和橙色裙子都消失在視野裏。
又是一場美于生命本身的告別。
女孩兒一動不動地站着,目送黑色SUV的遠去。
直到它徹底成為一個小黑點,女孩兒臉上悲怆地微笑着的表情瞬間變得慵懶至極。她擡起一只腳踏在路邊的水管上,手肘撐着膝蓋,卸下皓腕上那只粉色的迪士尼手表,嫌棄地瞥了一眼後揣進口袋,掏出另一只黑色的運動表套在手腕上。
剝了一顆泡泡糖扔進嘴裏後,女孩兒迅速按下智能手表上的一串數字,表盤上顯示電話接通了。
“姐,我搞定啦。”她卷起袖子,歪着頭悠哉悠哉地撥弄着手臂上猩紅的“抓痕”,“你化妝技術可真厲害,逼真得我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抓了。”
“你每次都是‘超額’完成任務吧?”智能手表裏傳來一個清冷婉轉的女子聲音。
“哎,這有什麽,他們倆以後一定會感謝我的,我可是幫他們找到了初吻般的感覺啊!”女孩兒咯咯地詭笑了一陣,然後悠悠地嘆了口氣,“以前只聽姐姐說過這兩個人,而且難得聽你用那麽欣賞的語氣,我可好奇壞了,今天總算見到了。不得不說,剛才周瑜哥那溫柔的樣子簡直不要太男神,我都快控制不住表情了……不過他某方面真的好天真,這年頭十二三歲的小鬼怎麽可能連kiss都沒見過?何況我也不是十二三歲,我看過的GV比他電腦硬盤裏的産品課件還要多!說起來他不會真是那種電腦硬盤裏只有産品課件的禁欲系吧……”
“還自鳴得意起來了?”女子的語氣雖然無奈卻滿是寵溺,“你明年可就十七了,再不趕緊發育的話,可就一輩子都是蘿莉體型啦。”
“可我讨厭牛奶。”女孩兒撇嘴,用力嚼着泡泡糖,“再說了,蘿莉外表很有迷惑性好不好?”
“還有剛才我在瞄準鏡裏都看見了,你怎麽能讓自己離那些喪屍那麽近?很危險知道嗎?下次不許了。”那清冷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話裏滿是擔憂。
“是是,保證下次不會了,不是有姐姐在樓頂保護我嘛。”女孩兒立即賣乖,态度誠懇地承認錯誤,同時拍了拍自己腿側——寬大的裙擺內顯然藏着一塊金屬類物品,——她眯了眯眼睛,“而且我也不是沒有自保能力啊,你就放心吧!”
“沒有下次。”女子不容置喙地強調,“好了,過會兒你就來找我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們現在還不能确定這片區域沒有變種喪屍。”
“明白。”
女孩兒利落地摁下挂斷鍵,複又按下了另一串數字,接通以後懶懶散散地笑着沖對面的人道:
“半仙大人,該你登場啦。”
周瑜靜默地開着車,面無表情。只是從他時而抿起的唇角來看,他內心并不十分淡然。
孫策不吭聲,一身輕松地坐在後座,時不時通過後視鏡跟周瑜坦然又無辜地對視一眼。周瑜能說什麽?質問他說你就沒有什麽要解釋一下的嗎?可是他一個喪屍能怎麽解釋?
何況女孩兒說得對,都是男人,親一下又不會懷孕,何況這個吻的目的是多麽單純啊,給即将屍變的小女孩傳遞人間真情,自己要是再多糾結,反而顯得心裏有鬼似的。
但是孫策到底是不是真的心無旁骛,或是心懷鬼胎,那就有待考究了。
憑什麽自己就不能裝傻充愣?周瑜覺得這很不公平——直到他意識到自己盯着後視鏡裏的孫策看了很久。
從孫策的眉眼,到鼻梁骨,到唇形,他在無意識的狀态下細細看了一路,好像那是全世界最精美的雕刻品,而且收藏它的主人是個吝啬鬼,一生只允許別人看一眼似的。
可這俊美的五官竟真的同藝術品一樣,已然是死物了。在病毒的作用下,感染者的新陳代謝速度提高到一個驚人的層面,壞死的皮膚呈現出淡紫的冷色調,變得僵硬。大腦內的各種中樞基本被摧毀,徹底喪失了人類的情感和痛覺。身體內部的消化循環等系統幾乎全部崩潰,只剩下被病毒強化後的神經和生物節律在控制着它們本能的行動,為了補充自身所需的恐怖能量,而瘋狂地覓食。
可是孫策有些不同。
他的皮膚沒有像那些令人惡心的喪屍一樣腐爛甚至脫落,除卻冰涼、稍有些僵硬外,倒是像封存在冰棺裏一樣完好無暇,有點兒類似于古代陵墓中那些經過特殊藥水保養的帝王之身,說不定比他生前的膚質還要好。
不僅如此,那冰冷的肌膚下就像有某種神力,好像能催動一顆不存在的心髒,在某個地方代替他曾經擁有但已然壞死的那顆,繼續炙熱地跳動着。
周瑜驀然想起曾經不知在哪看過的一句話,當一個人一言不發,你卻願意一直盯着他的表情研究的時候,那你多半是對這個人有好感。
好感……好感個鬼。周瑜無力地把手搭在方向盤上,孫策到底是何方聖神,死後的魅力還能比生前大不成?這也太變态了。
“你剛才伸手擋我的槍,是不是以為我打算殺了那個女孩?”周瑜想起了什麽,暫時放棄了去胡思亂想那些有的沒的,瞥了孫策一眼,“我在你眼裏,就有那麽冷血無情嗎?”他半開玩笑地問。
孫策默然,什麽都沒說,只是聽到“冷血無情”這個形容詞後眉心輕輕抽了抽。
好嘛,周瑜心想,不理我,更尴尬了。
前方出現的高速路口終于令周瑜轉移了注意力,他打起精神盯着那個收費站臺,車速絲毫沒有減緩的意思——誰知道那裏面會不會藏着一窩喪屍,要讓他加速撞過去。
直到離收費站越來越近,可以用眼睛确認那裏面有一群身穿黑色制服和黃色警戒衣的人在拉線設卡,周瑜才慢慢踩下了剎車。
前面有幾輛車正在排隊等候,這倒是見怪不怪的場景,一般還有人跡的城市出入口都會由特警、交警或者其他人員設卡,對來往的車輛逐一排查,每個城市都不同,只要是還有組織建制的單位部門都有可能承擔這個任務。
至于排查什麽,很顯然不是超速也不是超重,而是感染者,為了盡量控制病毒跨區域的傳播。周瑜心裏一緊,皺起了眉頭,他車上何止是有感染者,孫策可是個加強版的傳染源。
他腦海中忽然遭到電擊似的靈光一現,眉頭鎖得愈發緊。其實他心裏一直有個疑點,這麽多天來一直風平浪靜、又有出入境把關的L城為什麽會突然從市中心冒出幾個感染者?
就算是那些喪屍偶然間自己撕開了一道口子溜進了L城,也不可能會低調地穿過人山人海,一直跑到商場裏才開始發作咬人。
那把關失誤,放進來幾個尚在潛伏期的人呢?也不好解釋,這種喪屍病毒的潛伏期是一個小時,要知道現在L城的交通狀況也大不如前,在一個小時內從高速路口到市中心有些勉強,況且明知自己攜帶病毒還往市中心跑,報複社會心理這麽強烈的人也很難一口氣找出這麽多才是。
“孫策——”周瑜扭過頭開口喚他,“要不你在後備箱裏藏一下?不然我們過不去的。”
孫策眨眨眼,朝前方努了努嘴。周瑜順着他的意思回頭,看見遠處已經有幾人身着制服的人走了過來。
“好吧,來不及了,等會兒見機行事。”周瑜對孫策這副事不關己的輕松樣子深感無語,想吓唬吓唬他讓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你就不怕被他們抓到?說不定會被按在實驗室裏電擊個三天三夜,然後給你腦袋開個瓢兒呢。”
孫策聳了聳肩,朝他露齒一笑,十足的漫不經心。周瑜給了他一個表示自己仍未消氣的白眼,也是,以孫策這只高級喪屍的能力,一輛加固過的囚車都不一定能拉走他。就算被關進了十八層鐵籠,也照樣能生龍活虎地逃出來。
“出示一下你們的身份證。”身着制服的人走近後敲了敲車窗。
孫策當然是沒有的。而周瑜幹脆也懶得把自己的交給那人了,只一擡眼配合道:“抱歉,逃亡得匆忙,真的忘了帶。”
檢查員也不是很在意,這個特殊時期出境入境的什麽人都有:“到前面停一下,下車做個檢查。”
至于檢查什麽,當然是用特制儀器初步檢測是否有攜帶病毒的跡象。
周瑜驅車滑入收費站臺,朝孫策使了個稍安勿躁的眼色,打開車門下了車,步槍不曾離手。
檢查員顯然對逃難者攜帶武器見怪不怪,他拿出一只外觀與體溫槍十分相像的儀器,用金屬探測儀的測法在周瑜全身上下掃了起來。
周瑜随意地瞥了一眼,目光頓了頓。那個檢測員的制度細看之下不屬于特警或者任何一個常見的部門,胸口口袋處繡着“H.A.N.”三個簡寫字母。
藥物研究組織,漢王朝。周瑜腦海中浮現出便簽紙上的警告,下意識地警惕起來。
突然那只儀器亮起了紅燈,發出“滴滴”的刺耳狂叫。
周瑜一驚,正詫異地想這儀器竟這麽容易出故障,結果眼角餘光一掃,發現孫策不知何時緊貼在自己身後站着,這就難怪那儀器會開始報警了,它感知到了孫策的存在。
這家夥是無組織無紀律慣了嗎?周瑜嘴角抽搐。
收費站裏的其他檢測員均緊張地朝這個方向望來,下一刻所有的槍支都指向了孫策。因為儀器發出紅色的信號代表着最高警戒,它所表示的不是潛伏期的感染者,而是真正的喪屍。
周瑜能與人正常交流,當然一眼就能被看出來是正常人,而一直戴着鴨舌帽低着頭的孫策,則明顯有問題。孫策仍垂着首巍然不動,周瑜順着他帽檐下充滿敵意的目光看去,發現落點正是那個檢測員制服上的“H.A.N.”刺繡。
“冷靜,各位——冷靜一下,別開火。”周瑜右手拿着步槍舉起雙手,“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喪屍,可能是儀器出了故障,要不你們先檢查一下?”
離他們最近的檢測員端着手槍,神情緊張地後退了一步,大吼着“別動”。周瑜皺眉回頭瞥了一眼孫策,發現孫策低頭張着嘴喘息着,看不清眼神,狀态似乎不是很穩定。這還是他遇見孫策以來頭一遭出現這樣的情況。
“你先把他拷上!”檢測員甩給周瑜一個特制的手铐。
周瑜接在手裏,低頭看了看,往孫策的方向微微旋身。
“我先給你戴一下好不好?”周瑜用充滿抱歉的口吻對孫策這麽說,檢測員見此稍微松了口氣,然而下一秒周瑜突然轉回身來,舉起步槍直接對準那個檢測員。
“放我們過去,不然我開槍了。”周瑜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冷靜道。
那名檢測員瞬間僵住,轉而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着他。周瑜微笑道:“這年頭開槍殺那麽一兩個人也沒人管,對嗎?”
收費站的人全都一動不動。周瑜扔掉手铐,反手牽住孫策冰涼的手,往車的方向慢慢退過去。
跟其中一個檢測員擦肩而過的時候,周瑜出于某種不好的預感多留意了一眼,那名檢測員突然抽出一根電棍,帶着經過高壓發生器的高強度電壓朝周瑜捅來。周瑜反應及時,往旁邊險險避讓開,卻見孫策突然沖過去撲倒了那名檢測員,一口咬上了他的脖子。
周瑜愣了一下,他第一次見到孫策像一只真正的喪屍一樣開口咬人。來不及多想,他彎腰躲開一陣毫無章法的掃射,轉到收費亭背後把它當掩體。
接下來的一幕讓他周身發涼。
孫策不知為何竟已然失控,舌尖上人血的味道讓他的喪屍本性幾乎一瞬間掙脫牢籠,他又回到了他們在超市初見時那個暴虐君王的模樣,在這些人雜亂的槍聲中大開殺戒。
無論手槍還是機槍,都不是容易打中人的武器,更何況這些人的槍法在慌亂之下慘不忍睹,而即便孫策偶爾挨上一兩發也全無影響。很快,血腥氣在收費站裏蔓延開來,而更糟糕的是,這氣息催化了孫策的暴躁。
“不……”周瑜舉槍瞄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的孫策,咬着牙低聲道,“別過來……”
孫策撲了上來,把周瑜撞翻在地,像捕食的大型食肉動物那樣死死地壓住周瑜。
周瑜竭力用槍口頂住孫策不斷逼近的腦門,他看見孫策眼裏的血絲,那雙桃花眼裏的人性消失殆盡,變得兇殘而充滿欲望。
孫策死死盯着周瑜脖頸上因為緊張而清晰暴露的血管,似乎被阻撓得不耐煩了,他擡手抓住周瑜的手腕,就要強行往旁邊拽開。
周瑜的眼裏也浮現出血絲,倒映着孫策的面容和他鋒利的齒尖,他咬牙摁下扳機。
“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