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Day 4 灼見(下)
孫尚香不懂周瑜這一臉荒謬又好笑的表情是什麽意思。
“不會吧?”孫尚香背着手,歪過頭來瞧着周瑜,“你也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看你臉色這麽差,不會跟我哥是情敵吧,你喜歡周瑜?”
她話裏滿是揶揄,周瑜卻完全沒辦法從這個“自己喜歡自己”的笑話中獲得一點輕松感。他足足怔了有十幾秒,直到孫尚香張開五指在他眼前用力晃了幾下才回神。
“不,我只是……有個朋友和他重名,有點驚訝。”周瑜勉強一笑,把震驚和懷疑絲絲縷縷地暗自收回腹中,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哥是在哪裏工作的?”
孫尚香瞄了周瑜一眼,見他神色自若,也就打消了剛剛萌生的疑惑,撇了撇嘴道:“這我也想知道啊,可唯獨這點他就是不肯告訴我。最後一回問的時候,他居然随口搪塞我說是保護傘公司——逗小孩也要有個限度好嗎,我還是愛麗絲呢!”①
不知道工作地點,無法确定是不是同一個人。
周瑜斂眸,暗覺其中隐約有什麽不對,可又說不上來。他克制住心髒不規律的跳動,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關于戀人的事情,都是你哥哥孫策親口告訴你的?”
“是啊。”孫尚香理所當然地抿抿嘴,有些沒來由的小得意,“他從來不瞞我這些。”
“那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只是預先把追求計劃告訴了你,其實兩個人還沒有發展到那種地步……”
“不可能!”孫尚香瞪大了雙眸,周瑜這才發現她的那雙大眼睛與孫策的桃花眼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裏面充滿了不容置喙,“我哥才不是那樣的人,如果不是兩情相悅已經确定了關系,他才不會跟別人亂造謠呢。”說罷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瑜,意識到什麽似的,滿臉狐疑,“你……你到底是誰啊?”
周瑜猛然皺起眉,因為過度震驚而被暫時蒙蔽的理智又回歸了一分,同時為自己先前的失态而感到奇怪。按理來說這多半只是個重名的誤會,世界上大眼睛的女孩子多得是,興許誤會很快就能解開,完全沒必要如此不鎮定。他很快想到了什麽,拿出自己的手機解開屏保,從相冊裏找到那張在L城商場給孫策打完粉底後興致忽起拍的照片,點開大圖後遞給孫尚香:
“我也認識一個叫孫策的人,你看看是不是同一個?”
孫尚香疑惑地接過,只看了一眼,立即失聲輕呼:“哥!”
她擡眼看向周瑜,強忍住聲音的輕顫:“你認識他?”
周瑜神色微微一滞。他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一路罹難到國外,機緣巧合陰差陽錯下竟然遇到了孫策的親妹妹,而且她還說孫策跟自己是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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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說有人跟自己重名嗎?這根本就是小概率事件,孫策一生中能認識幾個叫周瑜的人?
他妹妹在撒謊嗎?那就更沒有根據了,她現在連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在跟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扯家常時完全沒必要騙人。
如果以上兩個理由中有一個能成立,那又為什麽在聽見這句話時,自己的心髒“咚”地狠狠跳了一下,就像是驟然蘇醒時的掙紮?
姓名,家庭背景,成長經歷,人際關系……這些在他腦海中清晰異常的信息,本該是連續而完好無損的一條長鏈,突然因為“孫策”“戀人”這兩個詞的闖入,而展開了新的鏈節。仿拂記憶角落某片未知其有多龐大的遺跡在失落中被尋找到,一只手突然抹去上面的塵埃,驚人的記憶斷層重見天日,且隐約有了開始重新被拼接起來的征兆。
他和孫策,在那短暫如驚鴻的兩次相遇之後……竟是還有後文的?
“我是他同事。”周瑜自己心中已如亂麻,心念急轉下,挑選了一個中規中矩的說法。
誰知孫尚香肩膀一僵,立即倒退幾步和周瑜拉開距離,俊俏的臉上全是警惕。
“我哥早就告訴過我,除了周瑜哥以外,遇見任何他的同事都離他們遠點兒。”孫尚香充滿敵意地看着周瑜,不由分說地伸手去摸裝了武器的背包的拉鏈,“他說他們都不是什麽好人。”
周瑜深吸一口氣,直視着女孩的眼睛。
“我就是周瑜。”
“怎麽樣?”
“事情比想象中順利些,沒想到孫尚香還留在C城,我原以為她起碼會跟當地哪個救援組織走。”諸葛亮放下望遠鏡,扶着耳機沉聲道。
“我倒是沒想到,她一個小姑娘竟然獨立生活了這麽久,她把世界末日當什麽了,生存游戲嗎?”郭嘉啧啧搖頭,“他們孫家人怎麽都這德性,‘我一個人就是一支軍隊’?很讓人頭疼的好不好!”
“你懂什麽,人公瑾就好這一口。”諸葛亮表示出了充分的鄙夷,合上望遠鏡鏡蓋,松手任它挂在脖頸上,“周瑜應該已經從孫策妹妹那裏知道了他與孫策真正的關系。他是個擅長掩飾自己情緒的人,孫尚香或許看不出端倪,但我還是可以看出他有多驚訝。”
“呵,同屬老狐貍當然深谙同類習性——我想不通,周瑜的記憶是怎麽被篡改的?或者說,”郭嘉尾音微微上揚,似乎在強調,“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能修改人記憶的技術嗎?這麽一想,經典的科幻小說和爛俗的韓劇,也不過是這一牆之隔了。”
“或許存在。”諸葛亮輕輕嘆息一聲,眯起眼眸略顯怆然地淡笑着,“我見過這樣的機器。”
輕軌車廂裏郁郁蔥蔥的植物安靜地趴伏着,空氣幾近凝固。
孫尚香怔在原地,似乎腦子一時沒轉過來。
但她畢竟是個聰慧機敏的姑娘,很快找出問題的關鍵所在,朝已經被自己拉開距離的周瑜喊道:“證明!”
周瑜也不廢話,從長褲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揚手抛給孫尚香。
特殊時期身份證随身攜帶,随手就能掏出來,這實在不是什麽很诙諧的事情。孫尚香接過後眯了眯眼睛,也手臂一揚,把自己手裏周瑜的手機抛還給他。
她用眼角餘光瞟着周瑜,翻來覆去仔細看了一遍證件,皺了皺鼻子:“這是可以僞造的吧?”
不過她也毫不含糊,揚起臉果斷道:“不過我可以暫時相信你。”
周瑜松了一口氣。他盯着孫尚香的眼睛,正欲再問些什麽,不遠處隔壁車廂突然傳來一聲悉悉索索的響動,那排被不知名植物淹沒的座椅下,突然鑽出來一顆血淋淋的腦袋。
兩人的眼睛裏幾乎同時染上緊張之意:“跑!”
繼那顆滿是鮮血的喪屍腦袋打頭陣後,越來越多的喪屍從座椅底下鑽出。它們似乎也在潛移默化地進化着,學會了蟄伏着靠近獵物,從車廂的那頭一直爬到這裏才冒出頭來。
周瑜開槍打碎了車窗玻璃,孫尚香立刻會意從中一躍而出,比起受驚的小鹿這個比喻,她更像是一只身手矯健的小豹子。周瑜也緊随其後翻身躍出車廂,心裏暗暗詫異這個姑娘的臨危不亂。
果然是什麽樣的哥哥才會有什麽樣的妹妹嗎?
想起孫策,周瑜若有所思似的眼神一黯,太陽穴隐隐作痛。
急促的腳步聲引來了更多的亡靈追逐者,在路過一個庭院時,孫尚香的身側的房屋裏突然沖出來一只渾身血污的喪屍,周瑜眼疾手快,攬過她往旁邊一滾,這才險險地屍口脫險。
孫尚香在翻滾後吃力地擡起頭,耳畔“嘭”地一聲,周瑜直接維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勢開槍打爆了那只喪屍的腦袋。猛然見,她看見周瑜手臂上被庭院的栅欄劃出的一道血口,足足有好幾寸長,一瞬間孫尚香人都傻了。
周瑜這才緩過勁來,那陣被延時的劇痛牽動無數神經席卷而來,令他撐着地面站起時身子不是那麽穩。他當然是不假思索這麽做的,這個女孩的身體裏流着跟孫策一模一樣的血,現在她是自己和孫策唯一的聯系,唯一的線索,她絕對不能出事。
“嫂子!!”
孫尚香頓時小臉煞白,在這一刻徹底認親,不管不顧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周瑜身子又晃了晃,劇烈地咳嗽幾聲。
“沒事,沒傷筋動骨。”他沒功夫在意那個讓他現在就想背過氣去的稱呼,強壓住火辣辣的痛意,像全無感覺一樣撿起摔在地上的槍,拉起孫尚香繼續跑。
孫尚香拼命跟上周瑜的步伐,兩行清淚早已挂在她的臉上。那絕不可能是恐懼帶來的淚水,只是因為她已經脫離兄長的保護很久很久了,直到周瑜剛才的舉動讓她回憶起那是什麽滋味。
畢竟,親情和類似親情的感情本身就是值得贊頌的,它讓人萌生出一種确定的信仰,你能去到哪裏,在這世上都始終要護着這麽幾個血脈相連的人。
“前面的路口——”孫尚香擡臂抹了把濕漉漉的小臉,“我們分頭跑吧,繞一圈再來會合!”
“好,注意安全。”周瑜立即回答,“你東我西!”
“哪邊是東?”
“你左我右!”
話音一落,兩人同時往不同的方向一轉,兵分兩路。
他們頭頂上方的樓頂上,一身黑色緊身作戰服的諸葛亮也在跟着他們狂奔。
“諸葛!怎麽回事?”郭嘉在耳機裏嚷嚷。
“出了點意外,他們碰上了一波數量不小的喪屍。”諸葛亮不斷用鈎索躍過大樓的間隙,落地後五指并攏成手刀飛速奔跑,“他們分開了,周瑜帶走了大部分喪屍!”
“分開了?你怎麽沒早點出手幫人?”
“我這是十字弩不是十字光劍好嗎,你讓我一個人去救,你當切喪屍是切披薩麽?”諸葛亮青筋微跳,在逆風而行的狀态下也顧不上語氣是否良好,“沒辦法,只能先追孫尚香,她一個小女孩不可能應付得過來。”
“諸葛。”郭嘉的語氣冷下來,“你知道,周瑜一死一切就全完了。”
“廢話,我可沒有在節骨眼兒上掉鏈子的習慣。”諸葛亮深吸一口氣,狹長的雙眸微眯起來,“他好歹是當年孫策美其名曰手把手教出來的,希望他還記得一點東西。”
周瑜在掩體後支好槍,瞄準最後一只喪屍的前額,一槍爆出血霧,在黑暗中淅淅瀝瀝地落下。
他這才敢放開來呼吸,微微喘氣,一下子脫力般坐到地上,靠在充當掩體的桌子邊。
這是一家廢棄的電腦城,裏面地形複雜,雜物堆了滿地,他把緊追不舍的喪屍全部引到這裏面,憑借着游擊戰逐一結果了它們的性命。
“嘶……”周瑜咬牙,看了看手臂上的傷。
事情遠遠不如願望中那麽美好,周瑜不斷繞路躲避那些屍群,沒能再遇到孫尚香。雖然天氣不算炎熱,但傷口仍然觸目驚心,他沒有貿然包紮,但不包紮也很危險,這相當于把人體內環境暴露在空氣中,病毒很容易就能進入血液。或者再悲觀得絕對一點,說不定那個劃傷他的栅欄上就沾着喪屍病毒,也不是沒有可能。
從上方狹窄的窗戶看出去,一片西部城市典型的落日熔金之景,天空正逐漸染上昏沉的墨意,周瑜這才意識到現在已是日暮。
看來只有等天亮後再回去才保險了。
他調整了片刻的呼吸,扭過頭去看向整個黑暗的大廳,挪到最近的臺式機邊輕輕按下開機鍵。
運氣不錯,沒斷電。主機的嗡鳴聲在寂靜中響起,屏幕被喚醒後有了光亮,開始載入開機畫面。
大量的信息在這一天湧入他的腦海,他必須保持冷靜的頭腦來分析事情的始末。周瑜在逐漸安靜平穩下來的呼吸中展開思緒,盡量排斥掉當局者迷的因素——姑且先撇開從孫尚香口中得知的驚世駭俗的信息不談,要說孫策存有一點人類的意識完全是自然現象,他越來越對此表示十分懷疑。
他回想起在L城關卡與孫策被迫分別前孫策的反常舉動,為何一見“H.A.N.”的标志就情緒不穩定,為何眼眸裏透露着惱怒和憎恨。
HAN,漢王朝……
恐怕這個組織的真實性質遠沒那麽簡單。孫策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難不成是由它一手造成的?
太科幻了吧。
周瑜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各種科幻電影裏邪惡的組織拿無辜市民做試驗品的老梗,不免皺了皺眉。
與其說是太不切實際,不如說是這個想法太不嚴肅了一點兒。如果按照那樣的發展,那麽孫策接下去就該變異成萬裏挑一的超級英雄Zombie Man,拯救人類與水火之中……而事實并非如此,人生既不是情節離奇但所有巧合都能萬象歸一的小說,也不是早已寫就編排好的劇本,這個道理任何一個成年人或者成熟點的孩子都早該明白。有些情節就是永遠沒辦法說圓,有些故事就是永遠走不到結局,沒有誰是幕後人欽定的該被眷顧的主角,沒有哪一方是理所當然該承擔過咎的反派,沒有誰天生幸運,也沒有誰注定倒黴。
沒有誰能拯救世界,甚至沒有誰能拯救自己。他和孫策,他們都是一樣,尚且自顧不暇,哪還有朝對方伸出手的力氣呢。
周瑜合上眼等待電腦開機,他選擇闖進這個電腦城不是沒有理由的。待桌面加載出來後,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只小巧的U盤,正是那天同孫策坐在車上時,因為郭嘉突如其來的電話而沒能放進車載播放器看個究竟的那只,他當時就直覺這個小東西不容錯過,因此随時都帶在身上。
如果自己的記憶真的出了什麽偏差,忘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不知道它能不能帶來一些線索,哪怕是靈感也行。
周瑜接入U盤,點開內存後發現整個裏面幾乎是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加了密的新建文件夾。
他不記得自己以前什麽時候存過這樣的東西。興許是因為不重要,所以忘在了腦後。
但既然是不重要的東西,為什麽要加密?
修長但已不再幹淨的手指輕敲幾下,習慣性地輸了自己最常用的密碼後,提示密碼錯誤,周瑜皺了皺眉。又換了幾個比較常用的,翻來覆去試了一通,均以驗證失敗告終。
周瑜設置密碼時,向來不喜歡用生日或者電話號碼這種很容易被人猜到的數字,他一般會随機挑一串讓人很難想出來由的數碼,比如一個冗長的公式,某個解謎游戲的通關密碼,或者是手邊的外賣單號。但是總數也不多,常用的密碼就那麽幾個,不應該存在遺漏或記錯的可能才對。
周瑜想了想,不抱希望地順手輸了一次自己的生日——比情人節生的孫策剛好晚兩個月,那是上個世紀的某個白色情人節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文件夾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打開了。
周瑜有些意外,眉眼間有一絲疑慮閃過,沒想到竟然會如此輕松地蒙出密碼。
不過他的視線一轉,第一時間瞄準新建文件夾裏唯二的兩樣東西,一個是文檔形式,另一個是視頻文件,占據了很大的內存空間,看視頻的大小,絕對稱得上是長度驚人的世紀大片。
周瑜果斷地先把鼠标移到那份文檔上,輕敲兩下左鍵點開。
呈現在眼前的赫然是一份漆黑底紋墨綠邊框的表格,從風格上來看,說不準是更接近公司個人履歷表還是通緝令,而表格上的大幅照片竟然是個再熟悉不過的人。
拍個證件照也要笑眼彎彎,眉目灑脫又慵懶,嘴角勾起有點欠揍……周瑜很懷疑他被拖去拍這張照片時剛喝了一點小酒,臉上還很不負責任地留了點輕薄的酡紅。下面表格的排頭一欄清清楚楚地寫着此人的大名,郭嘉。
後邊還跟了個括號,寫着“代號:鬼才”。
周瑜嘴角抽搐一下,覺得有種不可思議的中二之氣撲面而來。
下方的個人資料少得可憐,作為一張個人信息表它絕對是很失職的。當周瑜的目光浏覽到其中某一欄時,呼吸忽然微微一滞。
所屬機構——H.A.N.(漢王朝)組織中國分部。
三個夢魇一樣的字母,從他在自家沙發上醒來決定逃亡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明裏暗裏地緊追着他不放。郭奉孝生前竟然曾和它有糾葛?
“所屬機構”究竟意味着什麽,是指聯系有多深?是曾經名義上加入過,就像在路邊随手填了一張健身俱樂部的傳單挂了個名一樣,還是根本就隸屬于他們中的一員?
周瑜把鼠标握得更緊了些,以克制傷口劇痛帶來的手部微顫,他點住滑塊慢慢向下拖,第二張風格相同的表格出現在眼前。
照片裏面容清秀的男人看上去書生氣十足,白淨的臉上架着一副平日裏出現率并不高的黑框眼鏡,只是饒是如此,也藏不住鏡片後那神秘又鋒利的目光。他的嘴角也跟郭嘉一樣永遠壓不住,帶着一個不大明顯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諸葛亮,代號卧龍。所屬機構,H.A.N.中國分部。
周瑜微微睜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神色湧上面龐。
郭嘉和諸葛亮……這不可能是巧合。
甚至他和孫尚香的偶遇,都很有可能不是巧合,而是由某人一手策劃、精心誘導的。
“孔明……”
周瑜的眉頭深深蹙起,紅藍兩張便簽紙、孫策口袋裏寫了名字的紙條,還有郭嘉沒頭沒尾的電話、諸葛亮的半路出現,以及自己和孫策的真正關系……無數線索如一團亂麻陳列在他的腦海裏,饒是他再聰明過人,沒有一定的時間消化,也很難找出其中暗藏着的那根邏輯之線。
孫尚香已經和他失散,唯一的線索斷掉,但是突然冒出來的新訊息又帶來了通往更深處的密鑰。
毫無疑問,現在僅剩的能寄予線索希望的,就是文件夾裏的另一個視頻了。
懷着一絲緊張和忐忑,周瑜雙擊點開視頻,往下一掃發現進度條長得駭人,足足有幾個小時。畫面開始播放,一片幽靜深邃的藍色,像是水體的波紋不斷湧現,幾只水母帶着點點熒光飄過,緊接着是藍鯨巨大的背鳍……周瑜懵了,直到一個低沉穩重的男聲從音響裏傳來,開始講解一些關于海洋生物的科普。
這什麽?動物世界海底特別期嗎?
他有些訝異,這比裏面裝的是黑匣子錄音或者非正常拍攝的國家元首秘密會談還要難以接受。畫面除了幀數高得過分、顯得特別流暢以外沒有任何異常,周瑜耐着性子看了一會兒後,幾乎覺得接下來幾小時都是這樣的內容,以及确信自己再這樣看下去鐵定得打哈欠。
周瑜不喜歡忽視任何可能暗藏玄機的細節,他用鼠标拖着進度條,盡可能快地看完了前面一部分,終于忍不住一口氣加速到了視頻最後。
在離視頻結束只有幾分鐘時,深海的畫面瞬間黑屏,解說員充滿磁性的聲音戛然而止。很快場景切換,屏幕裏出現了一個光線溫暖的房間,這是一個餐廳,潔白帶金邊的長方形餐桌映出明亮的吊燈,牆上挂着幾幅風格明快的油畫……是的,這地方太令人熟悉了,這是周瑜自家的餐廳。
他完全不記得什麽時候錄過這樣的視頻,但畫面裏坐在餐桌邊的那個人的的确确就是他自己,正撐着頭笑意盈盈地往旁邊看,這種滿是柔情的笑意連現在的他自己都覺得陌生且疑惑。
很快疑惑被解開,因為另一個人從畫面裏周瑜注視的方向走進了鏡頭,而這個人赫然是孫策。他正端着一盤插滿蠟燭的生日蛋糕朝桌邊走去。
音量調得極低的話語聲從畫面裏傳來。
“你插了幾根蠟燭?”
“四根,二十四了你。”
“怎麽那麽快?我記得我還是二十三來着……”帶有抱怨意味的嘟囔。
“是是,你也不是二十三,你是三歲,周三歲……”孫策也笑得發自肺腑,他把蛋糕放在桌上,俯下身去扳過坐在餐桌邊的那人的臉龐,拇指指腹從他的嘴角摩挲而過,“這個時候的草莓最新鮮,我讓他們在黑森林上多放了一層,喜歡嗎?”
畫面裏的周瑜笑着推拒了一會兒,很快攬住孫策的後背與他唇齒輾轉起來。耳鬓厮磨間周瑜好像注意到攝像機還開着,朝鏡頭指了指,孫策則按下他的手,似乎意思是留點紀念無所謂,繼續扣着他的後腦深吻下去。
吊燈的光線像是溏心蛋黃,周圍的絲絨燈罩晶瑩剔透,在蛋糕上方那層色澤紅潤的草莓上投下薄薄一層極具美感的陰影。吻很缱绻,連同整個畫面的色調都是那麽溫馨美好,暖融融的,完完全全的二人世界。
沒有苦難與災情,總有無盡愛意未被剝奪、可供訴說的,曾經的世界。
直到視頻進行到最後一秒結束,屏幕外的周瑜仍在一片寂靜而孤冷的黑暗中發着怔,整個電腦城的大廳只有他一個人幾近失去節律的呼吸聲。
他的神情盡是難以名狀的驚訝與震撼,久久不能從屏幕前移開目光。眼眶被湧上的熱意占據,就好像心髒上開了一處深不見底的溫泉,正在不斷冒出鹹澀又灼燙的泉水。就好像這時才突然驚覺心口被人挖走了一塊,直到視頻裏那些消失在記憶裏的畫面再度出現,才像是往這個深不見底的傷口裏掃進了一點塵土,觸發了久違的疼痛。
他突然想起喪屍病毒會腐蝕人的大腦,到最後感染者的大腦只會剩下一個空殼。
周瑜突然揪緊了自己胸口處的衣物,那裏像被氣泵抽成了真空,窒息得難受。
他想起孫策在路邊逼停了他的車,像只求收留的大狗一樣拎着一袋零食,站在馬路中央默默地看着他。
想起那吝啬的記憶裏,孫策在夕陽下閃着光的摩托車頭盔,那耀眼但并不刺目的光芒與餐廳的絲絨吊燈逐漸重合,照亮下方孫策充滿溫情的笑意。
還有那個自己和孫策當着小女孩的面接的吻,原來這個吻早就演練過無數次無數次,每一次都缱绻漫長得像是永不離別。
原來所有的跡象都不是臆想,所有的親切都并非天生。他們頭兩回見面的相看兩厭,到最後都被證明是乍見之歡,都成了十指相契時的笑談。
孫策是他的戀人。
他和孫策是戀人。
這就是他們的後文。
第二天淩晨未至,周瑜就從時刻警惕着的淺眠狀态中清醒來。他是坐在地上抱着槍睡的,覺得全身都快要散架了。
精神稍稍恢複了些,事實上他關于孫策的記憶并沒有複原多少,只是在确認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之後,變得特別難受。
他揉揉眼睛撐着地面起身,還未用力便突然愣住了。電腦屏幕的熒光照亮了一小片地面,一只巨大的黑色運動包放在地上,跟孫尚香的那只風格有點像的那種。周瑜猶豫了一下,上前打開後着實一愣,裏面的東西還挺多,都是些實用的雜物。周瑜把它們一件件在地上擺開,歸了下類。
一卷紗布、一瓶碘酒、以及一盒創可貼等,這是急救藥品;一個早餐面包、一盒巧克力醬黃油餅幹和一瓶寫滿英文的礦泉水,這是食物;再還有就是手槍、帶刀鞘的軍刀之類的武器,甚至還有一副不知哪個人去樓空的警署撿來的手铐。
這些東西昨晚還不在這裏。周瑜驚訝地眨了眨眼,先拆了包創可貼貼在指尖擦傷比較嚴重的一處傷口上。
張開手指時,他看見了自己小指上那枚銀色的戒指,忽然愣了愣,像僵住了一般很久沒有動作。
直到他終于緩過神來,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放下手,毫無帥哥包袱地蹲在地上,翻來覆去挑挑揀揀地瞧了一會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
他昨晚是關着大廳的門睡的,就算有喪屍嗅着氣味試圖闖入,不懂悄無聲息開門的它們怎麽也會弄出點動靜。但是能在危險的深夜大膽又輕松地出入這家電腦城,帶來這麽多東西還不曾吵醒他,如果是個普通人的話也說不通。
如此一來,只剩下一種可能。也許他已經習慣在入眠時被那人靠近,而不會被驚醒。
“……孫策?”
周瑜試着輕輕喚了一聲,猛然站起來四顧尋找,但是已經沒有任何蹤跡可循了。
孫策是怎麽跨越太平洋跟到這裏來的?為什麽不肯見自己,是擔心會再度失控嗎?
他在電腦前的轉椅上坐下,給自己的手臂上好藥,扯開紗布小心地纏了起來。潔白的紗布覆蓋在猩紅的傷口上,一圈圈的纏繞悄無聲息。
就像他本人的庇護一樣,緘默而溫柔。
諸葛亮面無表情地在酒店走廊上來回徘徊。他的面容依然沉靜,只有微微蹙眉的細節昭示出他內心的煩躁。
他單手把藍牙耳機戴上,似乎準備跟誰通話。
身後安全出口的門忽然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一支手槍的槍口抵住了他的後腦。
“別拿箭。”
諸葛亮聞言,堪堪觸及箭尾的指尖停了下來,慢慢地從後頸處落到身側。
“你搞什麽?”諸葛亮直視前方,頭也不回地對身後人說,“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我得找你找到後半夜。”
“是我要問你這話。”走廊裏擺滿裝飾雕塑的玻璃展櫃映出周瑜清澈的眼睛,“諸葛孔明,你帶我來C城,到底有什麽目的?”
“你都知道了什麽?”諸葛亮不動聲色。
“不多,但也不少。”周瑜的槍也像諸葛亮的眼神一樣紋絲不動,“漢王朝——到底是什麽東西?”
“一個國際性的科學組織,稍微懂點時事的人都知道。”
“恐怕不止是這樣吧。”周瑜冷聲道,“這個組織以新興藥物研制為主,這些字眼,很難讓人不聯想到這場瘟疫,你說對嗎?”
“對,”諸葛亮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甚至掴了掴掌,“你說得很對。”
他突然眼底一寒:“在你記憶中,這場瘟疫已經持續了多久?兩年?一年?還是半年?”
“錯了,是一個月!”諸葛亮字字重如磐石,“區區一個月的時間,世衛組織連調查委員會都沒來得及成立,這病毒就徹底失控了。鬼才信這不是人為的。”
周瑜握着槍的手更緊了一分。事實的确如此,不管是早些年的SARS、禽流感還是埃博拉病毒都沒能脫離世界衛生組織的控制,喪屍病毒則像脫缰的野馬一樣,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達成了這個成就,而且感染率和死亡率是十四世紀慘絕人寰的黑死病的幾倍。
唯一的可能就是,人類自身殘忍的意識形态在背後作祟,刻意制造出了這樣的重組病毒。
“所以,你現在在為那個組織工作,”周瑜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聲音的穩定,“郭嘉生前也是。”
諸葛亮朝後方偏過一點臉:“這你說錯了。”
“怎麽個錯法?”
諸葛亮徹底轉過身子,面朝周瑜的槍口:“你覺得記憶有偏差究竟是件倒黴事,還是壓根兒就幸運至極?”
周瑜眉梢動了動,未置可否。
“公瑾,你以為自己災難爆發前是做什麽工作的?”諸葛亮銳利的眼神與周瑜的目光正面交接,“上班族?白領?讓我猜猜,你印象中你的公司是生産糖果的?還是賣保險的?
“H.A.N.雖是國際組織,但實質上是一個跨國制藥公司聯盟,在中國設了很多分部,L城就有它的分公司。
“你、我、郭嘉可是同事,我們一直都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諸葛亮的嘴角意味深長地翹了翹——又或者說這個意味已經淺顯易懂到呼之欲出了,“那你以為,我們的公司是幹什麽的?”
“周公瑾,你也脫不了幹系。事實就是,你也是漢王朝旗下的一員。”
周瑜的瞳孔縮了縮,腦海中一連串與記憶相關的化學反應幾乎快要具象化成一條光怪陸離的絞索,榨取他每一寸神經的能量。
“啊對了,比起消化這些信息,”看見周瑜錯愕的表情,諸葛亮笑了笑,“你就不關心一下孫策妹妹現在在哪兒麽?”
“諸葛亮,”周瑜的聲音低沉到可怕,然而尾音還是有些不可抑制的輕顫,“她在哪兒?”
“剛才見到她的時候還和一群喪屍打得火熱呢。”諸葛亮悠然道,“大概在樓上和它們共處一室吧?”
周瑜二話不說,一手用手槍頂着諸葛亮的額頭,另一手伸進對方的黑色腰包一通亂摸,果然掏出來一張房卡。迅速把卡塞進口袋後,周瑜摘下自己腰間挂着的那副孫策友情提供的手铐,迅速拎過諸葛亮的手,另一手手铐一甩,把他的手腕和玻璃展櫃邊的騎士雕塑給拴在了一起。
這回輪到諸葛亮懵逼了。
他完全沒注意到周瑜哪兒來的手铐,等他反應過來扭頭看去時,周瑜的背影都快消失在樓梯口了。
“不是,等等,喂,周……”
諸葛亮委實淩亂了好一會兒,之後“啧”了一聲往牆壁上一靠。他不得不慢慢下蹲,舉起縛在一起的雙手,頗有些艱難地撥出了一通電話:
“靠,烏鴉,玩笑開大了,你趕緊過來……”一向極具修養、連嘲諷與罵人都讓人覺得是在吟詩作對的諸葛孔明難得地爆了句粗,他很要命地微笑着,同時嘴角也在很要命地抽搐,“還有,找根銅絲來。”
①:保護傘公司,《生化危機》電影中的反派公司。愛麗絲,《生化危機》系列電影的女主角,超能打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