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章 昨日之事

從我記事起,悟真寺的禪房花木、山光潭影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頻繁出入藏經閣,卻始終無法參透半本經卷。

萬籁俱寂時,我偶爾會打量那枚挂在頸間的古玉,神秘而雅致的花紋環繞中,一面刻着生辰八字,另一面是我的名字——邺章。

我好像知道了自己為什麽看不進大慈大悲的佛經,邺章,邺章,乍一聽去,要麽是業障,要麽是孽障,怎麽聽,都是不為佛祖所喜的。

我隐約有一種預感,這樣千篇一律的日子,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永安九年,雲中內亂,戰火燒到了原本尚算安穩的雍州,屬京兆郡所轄的悟真寺也未能幸免。

孫長度将我撿了回去,那時我看他容顏如玉,風姿翩然,偏生着一頭白發,只覺在看一個仙風道骨的神仙。

于是我問他:“你可以為我蔔一卦嗎?”

他說:“你想算什麽?”

我說:“算一算我是誰?”

然後他大笑,并不回答我,卻反過來問我,要不要當他的學生。

我已流離失所,既仰賴他收留,又何必拒絕?

可我總是覺得,他教我,并不很用心。更多時候,他會将我丢進堆滿古籍的屋子裏,給我留數不清的功課,抄寫不完、背誦有誤,就不可以吃當天的晚飯。

君子遠庖廚,可孫長度的手藝實在很好,比悟真寺寡淡的夥食要好上十倍、百倍。

因而我十分用功。

兩年後,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孫長度給我撿回了一個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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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渾身都是血,衣服燒得破破爛爛,裸露的傷口幾乎都化了膿,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師父讓我把住他,然後很不溫柔地扒光了他。

清理傷處時他一聲不吭,我從胸膛中積灰的角落裏撿出一點菩薩心腸,對他說:實在疼痛,可以咬着我。

他紅着眼圈看我一眼,倔強地偏過了頭。

上過藥,師父便當起甩手掌櫃,将這傷勢駭人的小東西全權交給了我。

我知道的,師父在城中有其他的營生,其實并不清閑。往日裏,師父總是歇下得很晚,有時甚至半個月見不着人影,是以我雖不情願,仍滿口應承下來。

等到他的傷好了七七八八,師父便給我們留同樣的功課,他人不大,字倒寫得不錯,我挾恩圖報,要他幫我抄寫,可他實在模仿不來我潦草的行楷,我的菩薩心腸再次作祟,也只好作罷。

我們睡在一間房裏,夜晚他總是偷偷地哭,極力壓抑着聲響,怕吵醒了我。

可我生來淺眠,每每都要等他哭累了,才能安然睡去。

我一度以為他是個啞巴。

直到三個月後,我倆坐在山坡上看螢火蟲,他忽然開口喚我名字。

邺章,邺章……他的聲音很好聽,更難能可貴的是字正腔圓,絕不會被錯聽成旁的字眼。

我道:“原來你會說話啊!”

他的微笑蒙上了一層夏夜的月光:“我一直都會說話的,師哥。”

那種感覺很奇妙,在悟真寺,我是最小的那個,所有人把我當空氣,不擠兌,也不關懷,我對他們自然也是全無指望,談不上什麽同門之誼。跟了師父這麽長時間,總算有人比我更小,而他看上去很是乖順柔和,這讓我生出些微妙的保護欲。

于是我攬過他的肩膀,豪氣幹雲地承諾:“乖,往後師哥罩着你!”

他說他叫謝瑾。

謝瑾只小我不到一歲,卻低了我半頭,與我說話時要微微擡頭,比水更清的眼中倒映着天邊的雲和我的臉。他雖和我性格迥異,卻默契地和我一樣在兵書戰策上花最多的時間。可與此同時,我尤愛翻閱舊時的亭臺樓閣,而他書讀得很雜很廣,看過的傳奇話本恐怕也不在少數。

後來有一天,我們在院中曬書,他下了很大決心告訴我,謝家門庭清貴,累世公侯,因有人在天子跟前搬弄是非,被定了夷三族的死罪。官差來抓人的那天夜裏,府上被一場大火燒了個幹幹淨淨,只他和一雙襁褓中的弟妹逃了出來,卻不知他們下落如何。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蒼白地安慰,有朝一日我若能入朝堂,一定為謝氏沉冤昭雪。

末了又偷偷地表達對當朝天子的鄙夷:“人人稱贊他崇文重教,興學輕賦,可戰亂仍時有發生,奸臣當道,你的父親也含冤辭世。”

本以為謝瑾會附和我的說辭,未料他卻搖頭,一本正經反駁我的武斷:“我并不知其中關竅,可父親他臨終前仍囑咐我,陛下身不由己,讓我不要恨錯了人。”

變故來得比我功成名就早得多,天家的人登門拜訪,将我從這承載了所有歡欣喜悅的山中剝離開去。

原來我姓顧。

我出生的那天,異香十裏,欽天監以為不詳,奏請天子大義滅親。父皇一時恻隐之心,幽囚了我的生母,又将我送進悟真寺——這是祖父尚未成為天子時主持修繕的。

父皇膝下單薄,皇太子突發急病亡故,于是接了我回宮,我那時還不知,師父是受了父皇所托,才甘願囿于山中,養着我這樣一個累贅。

我回宮後即被立為皇太子,依祖制,母親當夜被賜死,我最終沒能見上她一面。

我問過父皇,十裏異香究竟從何而來,父皇說,丁香與白蟾等物相混,就近撒了足量,再授意幾個方士大肆宣揚,便可以假亂真。

我也問過父皇,那個我未得一面皇兄是個什麽樣的人,父皇說,嶺章他是個怯懦卻孝順的好孩子,眉目像你娘多些。

父皇生得好容貌,遠勝我的師父孫長度,卻十天裏有七天在纏綿病榻,但他待我很好。他是極聰慧的人,很多不為人知的隐情,他三言兩語點撥下來,我便醍醐灌頂,也如臨深淵。

我并不恨他将我送出宮,相反,我很依戀我的父皇,我知道他是愛我憐我的,他的眼睛會說話。

只是他不适合做這一朝的天子。

永安十四年九月,朝廷突然宣布戒嚴,宮禁之中更是氣氛緊張,我的父皇去了。

他只有三十二歲,無聲無息地葬在雲中金陵。

他給了我他擁有的一切,朝中大臣結黨營私的證據、可信之人的名諱,還有四萬精銳的青炎衛,可是還遠遠不夠。

我太年輕,孤掌難鳴。

鄭太後臨朝執政,我仰人鼻息,恭恭敬敬地喚她母親。她高高在上,養着好些個寵臣男侍,有朝廷大臣,也有內廷宦官。

他們入侍宮中時,從不避着我。

因為在他們心中,父皇只是一個死人,我只是一個傀儡,太後鄭貞宜才是真正的掌管着生殺大權的人。

北風呼號時,我只穿單衣被關進永安偏殿,三日粒米未盡。父皇的氣息已經消散了,這永安二字,也早已蒙了塵。

每一次應召晉谒鄭太後,我都如羊入虎口,鴻門赴宴,可我不能不去。

我豈敢輕舉妄動。

我不是沒有心腹,曹宴微,程雲,徐璟仞,許令均……可是還遠遠不夠,他們也未必永遠都是我的人。反觀鄭貞宜和她背後的家族,一內一外,雖未至執掌廢立,但朝中不少舉足輕重的職位,也都與鄭氏密切相關。

因而我什麽都聽鄭太後的,诏敕冊文,她授意我起草,我才會動筆;大事參決,她問到我頭上,我才揣度着她的心思,謹慎開口。

我知道在朝在野都有人議論我的懦弱,指責我是扶不起的阿鬥,總有一日會成為将祖宗江山拱手異姓的罪人。我心中有恨,卻不能不忍。

當鄭太後提議,用兩萬戰俘和三鎮之地換回她曾被北狄擄走的兒子時,我心中泣血,面上仍一片孺慕之情,言道如此甚好。

山中的惬意歲月過得極快,宮中的每個時辰卻都那麽冷、那麽長,寸陰若月,度日如年。

顧和章回來以後,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父皇曾告訴我,他十二歲登基,孤身一人,大權旁落,比之漢少帝更加不如。

祖父暴斃,留下的輔政大臣各懷心事,讨要封賞之餘,又紛紛向後宮中送進家族中的女子,而手握重兵的骠騎大将軍鄭顯铎,更是逼迫父皇立了他的女兒鄭貞宜為後。

父皇那日落了淚,又很快抹去,他說天子本該是天下人之子,豈能受制于一人?他說吾兒,一國之君,卻命不由己,你不知那是何等的屈辱。這種話,他其實不該對我說,卻實在無人可訴。

他逃去任意一座殿宇,只求躲開鄭貞宜一夕半刻。

第一個有身孕的是韓昭儀,很快她便溺水而亡。

第二個有身孕的是薛貴人,不久感染風寒而亡。

直到鄭貞宜懷上了皇嗣,安貴人亦随其後。

父皇承諾,鄭氏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會被立為皇太子。

于是鄭顯铎收了手。

但鄭氏誕下了一個死胎,安貴人卻生下了一個兒子。

父皇微笑着說,鄭氏的死胎是他的手筆。不只是她,就連寵幸韓昭儀、薛貴人,也是為了讓韓中書、薛侍中與鄭顯铎再添龃龉。

父皇囿于深宮,卻輕易擾亂了前朝态勢。我心中并不贊同他将女子的性命視作兒戲,可我也并無更好的主意。

鄭顯铎帶兵闖入永安殿,三尺寒芒就貼着父皇的脖頸。

父皇對他說:“安貴人的孩子與皇後的孩子只差着三天。”

于是很快,天下人皆知,鄭皇後所出顧嶺章被立為皇太子。

那之後整整四年,宮中再也沒有皇嗣出生。

依照祖制,除了皇後,若旁的皇妃生子立為太子,則當賜死。父皇這一步險棋,不僅穩住了鄭顯铎父女,也保住了無辜的安貴人。

安貴人是皇太子的生母,也是我的母親。

為了活命,她幽居在最偏僻的秋棠宮,發現懷上我時,心中數不盡的恐懼。

父皇對她說,朕會想辦法。

于是因欽天監的一番話,我被送去了悟真寺。

可是,皇太子與安貴人太像了,且越來越像,鄭太後心中不悅,卻對避她如蛇蠍的父皇無計可施。

永安二年,鄭太後告訴鄭顯铎,她又有了身孕,希望鄭顯铎派人保護她。

父皇冷笑着對我說:可我已多年沒有碰過她,她是從何而來的身孕?

顧和章出生在夏末,因生他時傷了身,鄭太後待他如珠似寶。

卻對我的兄長棄如敝履。

父親千防萬防,防得住鄭貞宜的毒藥,防不住鄭顯铎的刀槍。

兄長死于亂刀,對外只稱病逝。

父皇的身體一落千丈。

正在鄭顯铎脅迫他立顧和章的當口,北狄來犯了。

鄭太後提防父皇,甚至寧願讓顧和章跟着鄭顯铎一同出征,也不肯給他一絲動手的可能。

父皇說,是他用計,引狼入室。

父皇說,多虧你的師父,長度他為我續命,為我奔走,讓鄭顯铎如我所願死在了前線,顧和章也不知所蹤。

他底牌全無,二十年來忍辱負重,以性命謀算,終至病體支離。

他為我除了心腹大患,只願我不要重蹈覆轍。

他說北狄狼子野心,要我千萬慎重防備,他說雲中盤根錯節,要我尋個時機遷都,他說吾兒,你不要輕信任何人,也不要吝惜任何人。

我含淚一一應下。

父皇即位時,手上沒有一兵一卒,是如何嘔心瀝血,逆天更命,才為我攢下這些家底,我不敢想。

卻不能不想。

我鸩殺了鄭太後。

顧和章回來後的第三個月,我膳食中的慢性毒藥又新添了一種。

我面不改色地吃了一旬,在一個無風無月的夜晚指使曹宴微請鄭貞宜來永安殿。

我不怕她不來,她喜歡我的臉。

在我即位的第三年,她的手曾拂過我的臉,似笑非笑着說:“你愈發像你父皇,卻比你父皇更俊。”

殿中燈影朦胧,泛着昏黃的柔光,鄭貞宜歪歪斜斜坐在我對面,紅豔豔的外裳裏未着寸縷。

我眼中盛着傾慕的光,癡癡道:“母親果真知兒所想。”

她亦妩媚地笑着,指尖輕佻地刮了下我的側臉:“哀家只怕你不敢。”

是了,在她面前,我的僞裝,當算天衣無縫。

我執玉壺斟滿了兩杯酒,“所以兒臣向酒借一些膽色,母親可願,與兒滿飲此杯?”

我将手中酒杯遞至她跟前。

鄭貞宜沒有接,只是笑意不減地看着我,她給我下毒,自然也怕我給她下毒。

我一笑,收回手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把空杯示意給她看,“母親這下可信兒了?”

鄭貞宜眉目松動,笑得更加妩媚,顯然放下了戒心,她親手熄了最近了兩座燈盞,然後柔若無骨地依偎在我懷中,“平日裏,這酒從來是旁人喂我。”

我腹中疼痛不已,仍垂目溫柔看她,動情道:“兒臣來喂您。”

她再無疑慮,就着我的手将杯中酒飲盡。

我終于拿不住酒杯,猛地弓下腰嘔出血來,濺了鄭貞宜滿臉。

白玉的酒杯骨碌骨碌滾出老遠,鄭貞宜猛地推開我,質問的聲音那樣刻薄尖利:“你做了什麽?”

“朕做了什麽?”我額上冷汗涔涔,看着黑暗中那張惡鬼一樣的臉暢快笑道:“朕為父皇報了仇!”

她還要再說話,忽地噴出一口污血,整個人委頓在地,四肢不斷抽搐。

徐丹陽所制的轉心壺自有其高明之處,她的那杯酒,份量比我那杯足得多。

曹宴微守着門,孫長度急匆匆從屏風後轉出來,給我喂藥催吐,直到連膽汁也快吐出來,又逼我吞下五顏六色的藥丸。

太醫來時,鄭貞宜的眼睛瞪得滾圓,屍體已經僵硬了。

她的那些寵臣男侍,平日裏只顧着争風吃醋,人既已經死了,也不可能聚沙成塔,嘴上叫嚷得厲害,我一瞪眼,便似一群鹌鹑。

父皇在日,鄭貞宜便豢養過男侍,父皇去後,她更變本加厲。

從前朝中人畏懼她手中的權勢,暗地裏卻頗有微詞,而當我再次登上禦座,就連鄭顯铎昔日的舊部也倒了戈,我知道這是他們的緩兵之計。

但無論韓中書還是薛侍中,又或是陸尚書,固然也曾迫于鄭氏的軍權在握曲意順從,終究不是真心依附。他們盼望着背後的家族長盛不衰,竭力想維持世家的地位和榮耀,并不想取而代之,所以我無需害怕。

至于顧和章,他恸哭過一場,并沒有向我讨要說法。

親政以後,我改了年號。建寧,建寧……建萬世之基業,得四海之鹹寧。

這是一招險棋,用我自己作餌。

為了取得鄭貞宜的信任,我體內的毒日積月累,只為在她宮中診脈時毫無破綻。

而今再加一劑,可謂雪上加霜。

我翻遍她的長楊宮,想要尋得一方解藥,奈何除了斷骨紅與一夜秋這兩個雞肋的名字,竟一無所獲。我想起鄭貞宜臨死前詭異的微笑,想起那道足以保顧和章餘生無虞的懿旨,我的喜悅蕩然無存。

師父說我變了。

我問他變在哪兒。

他沉吟着,半晌才輕聲說:陛下變沉穩了。

其實他不必如此,我時常在銅鏡前端坐,親眼看到自己的眼神逐漸藏匿了陰鸷,再不如往日分明。

這有什麽?為了活命,為了複仇而已。

忽冷忽熱間,我将錦衾裹得更緊,我問師父,他的頭發為什麽而白。

他說生來如此。

我笑道:師父願入廟堂否?

他避無可避,終于坦言:為師的頭發已為你父皇操勞白了,實在力不從心。

于是我問他,師父将相之才,父皇那樣艱難,您當初為何不願入朝為官助他。

師父說,父皇的處境,就算師父的師父來了,也不會比父皇做得更好,誰都無力回天。

我不甘心,父皇他原本,可以做個名垂青史的治世明君,而不是這樣郁郁而終 。

可我不得不認命。

我想起謝瑾。

我問師父,他還好嗎?

師父愣了一下,問我他是誰。

我說,是謝瑾。

師父說,庭蘭他很好,一直想來輔佐陛下,我讓他多學些東西,切忌好高骛遠。

我心頭一暖,朦胧間叫住請辭的師父。

叫他遲一些來罷,眼下尚不急。

師父低低應了一聲。

我忪了心神,再次沉沉睡去。

夢裏仍在山中,十二歲的謝庭蘭從迎春花的掩映間轉過臉對我說:陛下他身不由己,定是有苦衷的,我并不恨他。

我正欲開口,畫面倏爾倒轉,我已置身永安殿,徒勞握着父皇愈發冰冷的手。

父皇殷切地叮囑我:不要輕信任何人,也不要吝惜任何人。

我猛然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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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個別情節涉及到北魏和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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