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何以堪

月色溶溶,燈影搖搖,須發漸白的曹宴微趨步入殿,捏着細細的嗓音恭敬道:“陛下,殿中尚書來了。”

顧邺章一時不語。直到燈燭“啪”地爆出一個響,才說:“孤去更衣,且讓謝卿稍候片刻。”

他無法分清,究竟是從何時起,他和謝瑾之間築起了一道看不見摸不着的高牆。

從謝瑾第幾次得勝歸來?又或是從他第幾次對流水般的賞賜來者不拒?還是從他拒絕把令姜送入深宮?

他們從前,分明不是這樣的。

……

建寧四年春,太華殿。

中侍中捧着明黃緞的聖旨,尖細的聲音悠悠長長,頗具穿透力:“應天順時,受茲明命。陳郡陽夏謝瑾,封中書省主書令史,即日上任,欽此。”

不過是一介掌文書的從七品小官,竟勞動天子親下令旨、中侍中曹宴微宣旨,可謂破格的殊榮。

謝司徒的案子重審至今,也有快兩個年頭了,最多再過三個月就能塵埃落定。其子謝瑾弱冠之齡,又無過人功勳,天子這麽一擺譜,人皆道文士盛選的中書舍人,正對謝主書虛位以待。

但不管怎麽說,謝司徒畢竟還沒昭雪,初來乍到的謝瑾也還未任起草诏令之職。短暫的議論紛錯後,為數不多的幾位臣官便接連散去。

繞過禦座幾步行到謝瑾跟前,顧邺章含笑拉住他的手:“庭蘭,你總算來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七載春秋瞬過,初初親政三個年頭的顧邺章依然風采明秀,臉上卻泛着不健康的蒼白,甚至有幾分與年齡不相符的嶙峋憔悴。

他們的身份已與舊時相異,但謝瑾心中仍泛起一陣疼惜,任由對方牽着自己,低低地問道:“陛下近日安否?”

這是正經的問安規矩,他說出口時,卻流露出少許旁人沒有的親近之意。

擡首示意曹宴微去掩門,顧邺章帶着遠道而來的師弟落座,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何可謂安?庭蘭這是明知故問。朝臣傾軋、外敵環伺,未得過一日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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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歲月何等安然潇灑,但到底是回不去了,坐上這高處不勝寒的位置,太多人想要他去死。但他會活着,沒人殺得了他。鄭貞宜不能,顧和章也不能。

謝瑾歉然道:“臣來遲了。”

顧邺章卻搖頭:“沒什麽遲不遲的,來了就好。可巧呢,謝司徒的案子就快結了。”

見他主動提起父親,謝瑾心中不由酸軟動容,卻又實在喚不出那聲已好些年沒叫過的“師哥”,只遲疑着問:“敢問陛下,家父…可能翻案嗎?”

“你放心。”顧邺章溫聲寬慰:“鄭顯铎已死,其弟鄭顯鋒也病故了,餘者不足為慮。只待鄭毅安松了口,真相就會水落石出。”

此中內情,他一語帶過,沒跟謝瑾細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鄭毅安在獄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指望着鄭氏的黨羽投鼠忌器,一直沒動大刑。

前朝董卓的例子擺在前頭,真要把人弄死了,屆時亂黨竭斯底裏拼命反撲,他縱有雷霆手段,也一樣吃不消。

謝瑾松了口氣,又問:“陛下賜臣主書令史,是希望我以後都做文官嗎?”

顧邺章擺手:“那是後話了,庭蘭經驗全無,雖近來戰事頻發,總不能讓你一來就上戰場。但日久歲長,定不會埋沒了你。”

謝瑾赧然一笑:“微臣多謝陛下體恤。”

“……師父近來可好嗎?”顧邺章問起孫長度。

謝瑾答:“仍是神龍不見尾的老樣子。陛下知道他的,說是歸隐煙霞,俗世的牽挂卻也不少。”

正敘着舊,曹宴微邁着碎步上前,悄聲道:“陛下,您要的人已等候在外了。”

顧邺章微微颔首,“将他們請進來吧,然後你守在外頭。”

等曹宴微躬身退下,顧邺章轉頭看向謝瑾,眼中笑意盈然,“庭蘭,你看我為你帶來了誰?”

謝氏早已風光不再,莫非還有什麽親故不成?謝瑾如墜雲霧,不解地順着他指間望去。門扉被無聲打開,迎面是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男孩穿着左衽箭袖的灰衣,女孩一襲金紅雜花的黃裙,相貌與他有五六分相似,也正探頭探腦地看過來。

他不由想起兩個早就生死未蔔的親人,卻還少一些憑借,霎時便期盼又情怯地回望顧邺章,他看到他一別經年的師哥朱唇輕啓,低喚:“令則,令姜,還不快來見過長兄?”

令則…令姜……不是做夢,他們真的還活着。心頭被驟然掀起的巨浪洶湧拍打,謝瑾離座撲通跪地,顫動着聲帶說:“陛下大恩,瑾無以為報,定會結草銜環效忠陛下……死而後已。”

這是顧邺章預料之中的場景,屈膝将表露衷腸的人攙起,他溫然道:“切莫說傻話,倒像是我挾恩圖報了。庭蘭與我師出同門,我當你是我師弟,是我至交好友。你這般見外,讓我情何以堪?”

他越這樣說,謝瑾反倒越無所适從,只淚盈于睫道:“我知陛下關懷,陛下不必放在心上,只需記得有這麽回事,日後總有需要的時候。”他心中熱騰騰地想到:師哥…陛下,我這條撿回來的命,從今日起,便徹頭至尾、完完全全許給你。

謝琅和令姜怯怯地過來行禮,又将信将疑地盯着謝瑾看,顧邺章任由他二人看着,微笑着說:“孤何曾欺騙過你們,這位就是你們的兄長。”

虎頭虎腦的謝琅捏緊了袖口,讷讷地張口輕喚:“哥。”令姜紅着臉,淚珠滴滴滾落,也哽咽道:“……哥哥。”

謝瑾将他們攬進懷裏,輕柔地給他們拭去眼淚,只覺鋪天蓋地的幸福如綿密甘甜的雲朵将他包裹得嚴嚴實實。這是他的弟妹,他們被照顧得這樣好,健康又俊俏,他原以為,終此一生,再無緣見到他們了。

過了半晌顧邺章方輕咳一聲提醒:“庭蘭,你也是有品秩的官了,可不能動不動就掉金豆子。”

謝瑾臉一紅,忙胡亂抹掉眼淚,輕聲道:“是臣失态了。”

顧邺章莞爾:“無妨的,我只是怕待會卿出了這道宮門,別人會編排我欺負了你。”他朝謝琅一揚下巴,柔聲吩咐:“令則,替你兄長整理整理,別失了身份。”

他無意強留謝瑾,謝瑾卻并未急着請辭,勉強平複了心緒,斟酌再三後仍問出了口:“陛下的氣色不太好,可是近來太過操勞?”

這話有些僭越了,但依着謝瑾的意思,師哥待他如此厚誼,要他當一個睜眼瞎裝作沒看到,也實在于心不安。再者,顧邺章雖是天子,畢竟也是……他時時放在心上的人。

顧邺章臉色微變,一雙鳳目裏好像倒映着長河霜冷,唇角勾起的笑容卻溫柔舒展,“正用師父給的方子調理呢,過了這段緊要關頭就好了。”他體內餘毒未清,孫長度說得先熬過這最關鍵的兩年,然後再徐徐圖之。

算算日子,再過半年應能好些。至少不會是這副病入膏肓的鬼樣子。

謝氏當年一蹶不振,歲月悠長,也沒留下什麽親朋故舊,好在孫長度幫着置辦的小院雖然位置偏僻些,但十幾個房間也是有的。

有專人送了謝琅和令姜回去,由中給事中郝如意帶路,領着謝瑾穿過一段鵝卵石鋪就的宮道,眼前密植松柏,門扉半開,已到了中書省。

值崗的進去通傳,不一會便走出兩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官員,靛藍衣衫的那個眼似金珀,嘴邊挂着笑率先上前:“許久未見郝公公了,公公近來可好?”他殷勤歸殷勤,卻自有幾分風流自賞的氣度,瞧來并不令人生厭。

停在他身側的同伴一身明青,只內斂地看了眼謝瑾,沉吟道:“郝公公,不知這位是?”

郝如意端着架子略一點頭,介紹道:“二位,這是今上親封的主書令史,謝瑾,謝庭蘭。陛下特意叮囑咱家來送人,還請李相公和張相公關照則個。”

藍衫青年應下得快,笑盈盈道:“公公放心,我與張兄定然盡心竭力。”言罷又轉頭看向謝瑾,聲音圓潤高朗:“庭蘭,可準我這麽稱呼你?”

謝瑾抿唇一笑,“自然。”

于是他便自報家門:“在下李邈,字望秋,家住宛城,現住歸淳裏。這是張晖,字淡月,與我是同鄉。年齒上我們雖虛長你幾歲,但都跟你平級,日常相處不必拘束。”

他嘴巴快,張晖也不跟他争,只朝謝瑾微微颔首,面上挂着善意的笑。

才送走了郝公公,李望秋便興致高昂地攜着謝瑾的手往裏走,“快進來吧,趁韓中書不在,咱們兄弟吃杯茶說說話,有什麽想問的只管問,我知無不言。”

謝瑾心頭一暖,莞爾道:“我初來乍到,不懂的事比懂的事多,往後少不得要經常麻煩二位兄長。”

正找新茶餅的張晖在旁插話道:“他是最不怕麻煩的,你讓他多做些事,他反倒樂在其中。”

見坐在對面的新同僚欲言又止,李望秋解意地問:“怎麽了?”

謝瑾面露難色,赧然道:“說來慚愧,我今日是頭一回進太華殿,生面孔太多,又有些緊張,現下已忘了七七八八,怕以後遇見了人卻行錯了禮,再鬧出笑話來。”

李望秋噗嗤一樂,聲音都雀躍起來:“這你算問對了人,莫怕,愚兄教你。穿鶴紋錦袍的那一堆兒裏,不茍言笑、一副老學究模樣的是獨孤丞相,細瘦臉膛鼻側有痣的,是薛侍中;方口大耳鼻孔看人的,是韓中書。

“……碧眼紫髯的,是颍川陸氏的五兵尚書陸良;一瞧便家學淵博的,是範陽盧氏的吏部侍郎盧颢;胡須天下第一順的,是清河崔氏的禮部尚書崔岷。

“還有兩個格外年輕些的,是陛下乾綱獨斷硬生生給拔上來的,彎月眉的是都官侍郎許令均,薄嘴唇的是度支侍郎徐璟仞,因主官空置,說是侍郎,其實也與尚書無異……”

他還要再說,忽然音調一轉大叫:“張晖!不要茱萸!”

全無征兆的一聲,驚得謝瑾也跟着一抖,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

青翠晶透的釉杯在李望秋跟前敲出不近人情的一聲響,張晖面如冷笑:“越說越放肆了,茶裏不放茱萸,怕你還不知道停。”

李望秋張口結舌,只好食指一橫比了個噤聲的姿勢,朝謝瑾眨眼道:“穿金獸錦袍那一堆裏的人,下次有機會再跟你講。其實不必太在意的,主書令史本也不常上朝,見到那些達官的機會不多,能讓你出岔子的,那就更少了。”

謝瑾點頭稱是,抿了口茶笑道:“多謝李兄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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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筆一般情節老套,點進來的寶子捧個人場就當圖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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