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枷玉鎖

春桃始生,萬籁俱寂,原該有一場好眠,可謝瑾在衾帳間翻來覆去,心裏如有野草瘋長,怎麽也難以入睡。

失散多年的家人得以團聚,再遇謝琅和令姜,這是更勝過久旱甘霖、金榜題名的喜事,但是師哥……

不對,他早已經是本朝的天子了,過往的時光理當埋藏心底,不應向任何人忘形提及。

只是…曾經的顧邺章豐容盛麗俊朗逼人,眸間映着動人的火焰,是個看似冷淡卻頗有俠義之風的少年。

今日重逢,他說話的腔調變得更柔和了些,舉手投足、一颦一笑也更矜貴娴雅,可那雙鳳目中的光彩明明滅滅,卻讓人捉摸不透。

但無論師哥是何種模樣,待我都一如既往。罷了,今後就讓我為師哥多做點事吧,但願可減輕些他的負擔。謝瑾心中思忖着,索性從層疊卷折的床榻間推枕而起,束起簾帳又燃了燈,重新摸過書案一角的漢書。

正欲落筆,窗棂卻輕輕響了一聲,那聲音極細微,若非謝瑾耳朵還算靈,怕還未必聽得見。他重新放下筆,輕推開了屋門。

只穿了鵝黃薄裙的小姑娘吓了個打跌,謝瑾眼疾手快将她撈進懷裏,低柔地問:“令姜,怎麽這麽晚了還過來?”

令姜安靜地搖搖頭,無聲依靠着他。雖說和這兩個小家夥相處的時間尚短,謝瑾卻看得出弟弟謝琅性格含糊,令姜這個做姐姐的卻心思頗重,也就不催她,只微微挪動身子為她擋住夜風。

“哥。”不知過了多久,令姜忽然開口,空靈稚嫩的嗓音倏爾劃破靜谧,“我們離散多年,你卻立刻就認出了我,就不怕我們是冒牌貨,是騙你的嗎?”

謝瑾喉嚨裏悶出聲笑,将她牽進屋裏,“我孑然一身,籍籍無名,哪家的小丫頭小小子會放着好日子不過跑來給我做伴?令姜,我們謝家的人面上是不長痣的,唯獨你眉尾有一顆紅痣,雖然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卻從沒忘過。所以我第一眼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妹妹。”

“那小弟是因為和我一起出現,所以哥哥才……”令姜卻像是沒聽進去他的話,仍自顧自地嘟哝着。

“令姜!”話還未盡,謝瑾便有些慌張地打斷了她——這番話傳出去,何止是大逆不道。為了斷絕日後招惹是非的可能,也給令姜牽系萦懷的事徹底畫上句點,謝瑾擺正了神色,态度更顯堅決:“聽哥哥說,令姜,你耿耿于懷的點是沒有意義的,你和令則就是我的弟妹,如假包換。今上日理萬機,也沒必要在這種事上哄騙我,對不對?所以別亂想了,好嗎?”

正是仲春,草木方萌。主書令史員額八人,實數卻只有四人。謝瑾在中書省辦公的日子忙碌而充實,許是顧邺章政務冗雜早朝晏罷,平常竟從未召見過他。

星雲瑩瑩,燭芯爆出個燈花,謝瑾正依着慣例抄寫,角落裏忽然傳出一陣聒噪——是新結識的同僚李望秋和張淡月在說小話。

張淡月人如其名,眉淡唇清,說話也輕聲細語的,李望秋儀貌端正卻是開朗性子,音調自然更高些,看到謝瑾視線落過來,他也不遮遮掩掩,揚起敞亮的笑容便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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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恭喜庭蘭了。”李望秋一拱手,坦然解釋道:“方才某奉命去東頭兒遞文書,聽說今上有意在明日早朝追封謝司徒。”

追封?那就是成了?謝瑾大喜過望,顧不上手裏還握着筆,倏爾起身追問:“李兄此言當真?是那鄭毅安認罪了嗎?”

李望秋卻困惑地撓了撓頭,“這倒是和我聽的不一樣。薛侍中說鄭将軍供出了另一位禍首,将功折罪,今上要複其原職呢。”

謝瑾一時啞然。

除了大朝會,從七品的主書用不着跟着群臣面聖,謝瑾是在散朝後等到的曹宴微。

但直到曹公公走了半個時辰,他仍有些如墜雲霧的茫然。

鄭毅安的供詞說,大司馬鄭顯铎兵敗身死、高陽王顧和章也不知所蹤後,衛尉卿鄭顯鋒與尚書令窦槆合謀做局、偷梁換柱,給謝铮安了一個叛國通敵的莫須有罪名,先帝與先太後震怒,終成謝氏一門的禍事。

前腳才結案,天子的诏命後腳便傳達下來:尚書令窦槆構陷國之忠良,褫奪封蔭、滿門抄斬;禁軍左府将軍鄭毅安戴罪立功、官複原職;司徒謝峥蒙冤受屈,使人重新妥善安葬,追贈中書,谥號貞。其子謝瑾,以父蔭,擢為中書舍人。

哪裏不對呢?謝瑾蹙着眉頭,落筆也心不在焉。師父說,先帝郁郁而終,新帝年少失馭,皆因鄭氏父女專權擅政。鄭毅安是鄭顯铎的獨子,因何要對他網開一面,甚至将人毫發無傷地放出來?

正思索着,不妨張淡月輕輕拉了下他的袖口,“洇墨了。”

謝瑾驀地醒過神,倉促将被墨汁浸透的方絮紙丢進雜物堆,“有勞張兄提醒,我這便重新謄寫。”

張淡月卻搖頭,溫和道:“不急着重抄。今上要見你,你先拾掇拾掇,別在禦前失了禮節。”

坐了一天早就坐皺了衣裳,來宣旨的何公公雖不比曹宴微受重用,畢竟也是天子近臣,謝瑾這麽不修邊幅地過去,少不得惹今上不快。

天邊挂着零散的幾顆星子,謝瑾沉默着跟在帶路的何公公身後,踩着春風穿過長而曲折的走廊。

歷經幾代人的修繕,雲中的宮室參差錯落,精巧工致。而永安殿漆瓦金铛,銀楹金柱,珠簾玉壁,更是極盡巧匠之能。

眼下已逾日夕,裏外都一派燈火通明。謝瑾理正了衣展,深吸口氣緩步踏入室內。

迎面撲過一股藥香,他下意識斂容屏息,繞過隔斷。顧邺章正斜斜靠在書臺後,眸子半斂着,似在沉思。蜀江錦裁成的黑色龍袍曳地,其上鳳紋回環,行雲逦迤。

書臺上堆了不少雜物,釉質瑩潤的蓮花碗被燭光一照,更顯出光潔順滑,裏頭還剩着些藥汁底子。謝瑾移開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輕聲問安:“臣謝瑾,恭請陛下聖安。”

“朕躬安。”顧邺章微微颔首,光影停駐在他映着一點笑意的側臉,“庭蘭是第一次來永安殿吧?”

謝瑾目不斜視地答:“回禀陛下,是。”

他比少年時更加惜字如金,顧邺章便接着問:“你覺得這永安殿美不美?比不比得上師父的小院子?”

孫長度的院落四時百草豐茂,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卻最為樸素。這永安殿光華燦燦、貴不可言,何故要比呢?

但天子既問了,做臣子的斷沒有避而不答的道理。思索再三,謝瑾如實道:“臣聞周之明堂,茅茨蒿柱,土階三等,以見儉節也。然陛下之居處,楹綴以明珠,牆飾以金玉,間有丹青翡翠,不免鋪張。”

“你還和從前一樣實誠,半句謊話不肯扯。”

區區主書,雖很快就是中書舍人了,卻與谘議和谏議大夫差得遠呢,何苦要越殂代疱,搶那集書省的活計?顧邺章低低笑了聲,意味不明地低喃:“是有些華貴,習慣了就好…不,也不必習慣。”

謝瑾不解其意,也不好多問,只再度折身:“還未謝過陛下大恩。”

“平身吧。”顧邺章坐正身子,柔順的衣料随着他的動作舒展,“我邀你來,可不是為了聽你謝恩,師父開的這藥太苦,想請庭蘭陪我小酌幾杯。”

謝瑾微訝:“陛下,飲酒會沖淡藥性。”

單手支頤側坐的皇帝陛下卻不以為意,從從容容道:“酒也可充潤肌膚,延年祛病,偶爾放縱一次,無妨的。”

曹宴微識趣,很快便端着托盤上前,除頸間飾着鎏銀帶的漆畫枋,托盤中還盛着一組淺腹高足的玉杯。他躬身上前引了溫酒炭爐,爐底火箅子也一并擺正,然後輕車熟路執着長柄往耳杯中添酒加溫。

見謝瑾盯着爐上雕镂的神像若有所思,顧邺章了然道:“這時節确實不必溫酒,只是我這身子不中用,碰不得冷的。”

斷骨紅毒入五內,傷及肺腑,師父跟他講過。謝瑾掩下逾矩的憐惜,守禮地寬慰道:“藥效若能立竿見影,反有贻害之嫌,陛下年輕,慢慢溫養着,定會好起來的。”

顧邺章掩去眉間郁郁,心道:恢複得再好,怕也比不得康健的時候了。況且…若是天要亡他,又有何計?當下只岔開話題:“晉人張華有雲:蒼梧竹葉青,宜城九醞醝。浮醪随觞轉,素蟻自跳波。庭蘭來嘗嘗,這九醞醝是不是真有他說的那麽好?”

從曹宴微手中接過貼着琉璃片的玉杯,謝瑾低頭道了聲謝,有些年紀了的中侍中卻并不多言,只壓低聲音指揮着宮娥添上燈燭,便與她們一同退下。

顧邺章察言觀行,開解道:“庭蘭不必覺得不自在,曹公公是先帝留給朕的人,秉性如此,并非獨獨針對你。”

有了酒意的熏染,顧邺章蒼白的臉總算浮上些紅潤,眼底竟也有瑩瑩水色。

“……想當初,我與庭蘭一起修文習武、手談悔棋,一起賞月泛舟,一起瞞着師父做急就章,是何等自在的光陰。山野之地又何妨?你我可以毫無顧忌地直呼彼此名諱,相伴相守,雖也學治國之道,肩上卻沒有千鈞重的擔子。”

他飲盡杯中殘酒,任由眼角被逼出妖冶的紅,嘲弄地扯起一邊唇角,“誰沒有過一飛沖天的志向?可孤的生母多年幽居因孤而死,鄭太後心機深沉,把持朝政不肯放權,群臣欺我年幼,勾連結黨屢禁不止……庭蘭你說,無數人為了這個位置争得頭破血流,甘願倒在距離那把椅子一步之遙的地方,可是做天子,究竟有什麽好?”

寥寥數語,字字都是刀光劍影。我不在時,他竟過得這般苦,謝瑾想,我該早些來陪他的,我最難過時,他甘當我的救命稻草,他搏命掙紮時,我又在哪裏?一時心中刺痛,難耐而煎熬,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血肉。

可他初來乍到有心無力,真的能幫上師哥的忙嗎?

正不知該如何應答,卻聽顧邺章輕晃着玉杯接着道:“金枷玉鎖,舉步維艱,你一直不說話,是也認為這位置不值得留戀,還是認為……我就該是孤家寡人的命運?”

他鳳目微動,語氣放得更緩:”可即便有重新來過的機會,我還是會來當這個注定不能痛快的肇齊之君。”

謝瑾睜大了眼,不解地看着他。

顧邺章并未躲避他的目光,反而直視着他,幽幽道:“如此,我才有機會履行當年的承諾,為你找回失散的弟妹,為你父親沉冤昭雪。”

為了我……謝瑾呆了一瞬,只覺鼻子發酸,腦海中唯餘凝滞的空白,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突地撲通跪倒在地:“願為陛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你起來。”顧邺章摩挲着杯上的琉璃玉片,黑眸中恢複了幾分清明,依稀映出謝瑾的身影,“曹宴微是信得過的人,你何必與我這般生分。”

謝瑾的心跳得極快,血液的流動汩汩有聲,像是在耳畔悶悶響起的春雷,又仿佛正自心口源源不斷湧出涓涓細流,将他的理智盡數湮沒,不回頭地墜入深潭。

“師哥……”謝瑾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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