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必先予之
顧邺章走上前,躬下身扶着謝瑾的手肘将人攙扶了起來,“別再忙着跪了。”
謝瑾在燈火之下仰首,眼前人的眉目隐在燭光的陰影裏看不分明,聲調卻極盡溫柔,“總算又聽到你喚我師哥,你再這麽疏遠我,我就該懷疑是不是哪得罪了你。”
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謝瑾哽咽着又低喚了一聲,“師哥,你受苦了。”
顧邺章卻不以為意地一搖頭,拭去他眼角的晶瑩柔聲道:“值得的,庭蘭,再苦都是值得的。”
燈火搖動了一下,漸長的燈芯燃出更明亮的一方天地,照得那雙多情鳳目稠密如膠,謝瑾癡癡地問:“師哥,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顧邺章說:“你什麽都不用做,回去當你的中書舍人便好。”
至于親政前那不堪回首的四載春秋和仰人鼻息的上千個日夜,你不必知道。
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碰軍政,不要碰兵事,以文官的身份多陪陪我吧。
我實在太累了,不願連你也防備。
價值連城的九醞醝溢出如霧的香氣,謝瑾輕輕放下玉杯,“我聽師父說,師哥有意遷都?”
顧邺章點頭,“陰山常晦雪,荒松無罷風。雲中地寒,氣候過于惡劣了。北狄虎視眈眈,時有襲擾,遷都也是父皇的遺願。我眼下還不想把精力都耗在應對北狄上,唯有遷都,方能圖長久,以期韬光養晦。”
謝瑾又問:“師哥欲效盤庚,還是拓跋氏?”
崤函帝宅,河洛王裏。被美酒沾濕的朱唇翹起極淺的弧度,顧邺章似是不假思索:“結合時局,自是後者。”
去歲他曾召集百官,宣稱要在今年親征伐椋陳,更說動了太常卿占蔔僞卦。只要在南伐途中使遷都形成既成事實,一切都将順理成章。
鄭毅安曾經強烈反對,但他獄中走了一遭碰了一鼻子灰,脾氣已磨平不少,默認不會再插手。
“這永安殿美則美矣,卻是住一日便少一日。”顧邺章咽下杯中酒,“庭蘭,我記住你的話了,待到了中州,定會節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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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出五月,都水臺報河橋已盡數修造完畢,征集民丁、召募軍隊的诏書既下,五兵尚書陸良的武選也告一段落。才入六月顧邺章便發布文告親征椋陳,使高陽王顧和章并侍中薛印持節安撫北方軍鎮。
拜辭雲中故陵之前,謝瑾奉命在徽行殿協理起草诏書,卻不免心存疑慮。除了平北将軍身負布防之責,高陽王顧和章、丞相獨孤正和侍中薛印也一并留守,這樣真的可行嗎?
于是他擡頭問道:“師哥尚未立儲,将高陽王留在雲中舊都,若其起了二心,怕有後患 ,師哥真要這麽決定嗎?”
他遠隔千裏不明白其中利害關系,顧邺章還能不明白嗎?
将顧和章留下,便意味着他無法再監控其一舉一動,更無從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突變。但獨孤正秉性頑固,帶在身邊平白添了許多阻力,而薛印和鄧康也不是那種聽話懂事好拿捏的主兒。
鄧康高傲自負,行事不合,薛印更是與鄭貞宜有殺女之仇,現在的顧和章大概率還拿不出讓二人俯首帖耳的籌碼。讓他們共事,不出半年,定能崩潰瓦解。
想到此處,正漫不經心地擺弄着袍上金絲滾邊的人不禁冷笑一聲,“薛印與鄭毅安之間尚橫着仇,至于鄧伯明,他最看不慣高陽王的做派,生不出別的念頭。”
可謝瑾的容色卻并未放松——他不能認同顧顧邺章的想法。
“制衡之術,詭道也。他三人各行其道,固然無法擰成一股繩,興不起風浪,但若北狄趁虛而入,此中後果,師哥設想過嗎?”
顧邺章怔了下,眸色漸暗,擺弄衣裳的手也停了,“真要出了事,掏一掏薛印與顧和章的家底,對我并無害處。”
謝瑾垂下眼睑,良久,終于擡起頭直視着書臺後的天子:"北狄畢竟是異族,陛下此言,将如蒼生何?”
這幾乎是質問了,被質疑的人卻并未動怒。自登基以來,顧邺章鮮少動怒,更遑論對面的人……是謝瑾。
他只是輕輕阖目,平靜道:“遷都關系重大,自古難兩全。”
若不遷都,他終此一生都将掣肘于人,和父皇一樣郁郁而死,若要掙脫世家門閥的禁锢,注定會有犧牲。
謝瑾後背竄上一陣寒意,知他心意已決,便将滿腹的話都吞進胃裏。
靜默少頃,是顧邺章率先起的話頭:“等遷去了中州,略安定下來後,我準備在臺省之外再設一個校事司。上察宗廟,下攝衆司,給那些不大安分的世族也套個枷。”
前朝舊志有過記載:設官分職,各有所司,今置校事,既非居上信下之旨……宜檢治之。
簡言之,設置校事司于滌清朝堂也許有益,卻難以讓人心悅誠服,搞不好反會落得烏煙瘴氣,遭人诟病。謝瑾忍不住皺眉:“師哥,我覺得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原以為經了方才不算愉快的分歧,謝瑾想必會無條件支持自己的決定,萬沒想到竟等來一句從長計議,顧邺章眉梢不由輕輕一挑,“為何?”
仿佛沒有看出他的不虞,謝瑾只憂心忡忡道:“憑空設一個校事司,固然能敦促群臣謹言慎行,但一舉一動皆落在他人眼中,總是難免滋生不滿,積怨日久,恐生事端,若再給高陽王鑽了空子,反倒不美。”
字字珠玑,的确在理,然而……
顧邺章遲疑了一瞬,到底還是向他坦言道:“要能刺舉辨衆事,使賢人君子為之,則不能也。我知道這不是個光彩的差事,但想新政集權,整頓朝綱,無一不需要廣布耳目、刺探隐秘,你師哥我還沒到一手遮天的地步,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是啊,就算再不好,換了他來,就能想出更合适的良方嗎?再不認同,謝瑾也适時停止了質疑,轉而問:“師哥心中可有人選?”
顧邺章搖搖頭:“将将有個大略的雛形,尚還模糊着,單只提前知會你一聲,好讓你有個準備。”
能在衆臣之前率先得知天子的動向,足可見信任之專,聖眷之濃,這讓謝瑾心中掀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卻又難免思忖:準備二字,是從何說起?
正逢深秋陰雨連綿,群臣長途跋涉筋疲力盡,大軍便在中州稍事休整。軍中不知何時流傳起椋陳的強盛,更有愈傳愈誇張的趨勢,顧邺章充耳不聞,又傳令繼續南進。
至夜雨初停,天色漸晴,天幕之下,顧邺章一身朱紅戎裝策馬在前,俯視着磕頭泣谏、請停南伐的百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