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舌戰群儒
人言聰明反被聰明誤,說的就是興許就是鄭毅安這類人吧。顧邺章神色晦暗不明,心中卻不由暗笑:說動韓中書又如何?難道我猜不出是你的主意嗎?
見韓昶倚老賣老,顧邺章索性沉下臉,也不再給他留情面:“行軍至此,韓中書忽然反悔,還策動了這麽些朝中肱骨,怎麽,孤的臣子,就都這麽吃不得苦?國家大事盡托付于爾等之手,爾等卻如此畏難,動辄半途而廢,諸位,也太輕率了些吧?”
韓昶猶在咄咄逼人:“非是臣等要與陛下作對,但陛下本就禦體欠安,何苦定要親征?千裏迢迢讨伐椋陳,陛下又置北狄于何處?若重蹈建寧二年的覆轍,陛下可能對先祖有所交代?”
見他竟提起建寧二年,顧邺章面上殺意頓起,冷笑一聲道:“孤還活得好好的呢,不勞煩韓中書為孤擔憂。有平北将軍在雲中坐鎮,獨孤丞相和薛侍中留守,怕什麽斛律氏?顧氏的先祖縱然責備,責備的也是孤,又與韓中書何幹?傳令行軍!”
然而才走了不到一個時辰,衆人便又因泥濘的道路叫苦不疊,再度跪倒了一大片,“請陛下班師!”
謝瑾混在其中,并未出聲說話——還不到他與師哥約好說話的時機。
丞相獨孤正并未随軍,在場之人除了天子便屬韓昶地位最高,他也自視應該是發言的代表,當仁不讓再度出言進谏:“陛下請聽老臣一言!平北将軍一年前剛吃過敗仗,他能擋住北狄的鐵騎嗎?老臣鬥膽問陛下,氣候惡劣,何必定要與天鬥,強行南伐?”
話音剛落,鄭毅安等衆紛紛附和,高官之中但凡謝瑾能叫上名字的,就只許令均和徐璟仞兩個侍郎置身事外,不知是不是也預先得過天子授意。
五兵尚書陸良之前在武選上被顧邺章擺了一道,此時也手扶着紫髯語重心長:“陛下親政至今,年年大動兵戈,當初連征兩次北狄已經是勞民傷財透支國力,再要南伐,難保不會有好事者說陛下窮兵黩武啊!”
目光掠過他二人,顧邺章冷道:“雲中與北狄才相距多遠?北狄敗後又賠了我朝多少錢絹?何至于透支國力?陸尚書可不要危言聳聽。”
目光遙遙落在韓昶頭頂,顧邺章忍下喉間疼痛,徐徐道:“至于韓中書所言,去歲蕭靳才剛敗于青炎衛,何來‘強行’之說?下了幾場雨韓中書便不堪忍受,雲中飛沙走石,又何必回返?出征時聲勢浩大,未建寸許功勞竟要班師,各位說得輕巧,孤卻無顏去見列祖列宗。倒不如就此停軍,遷都中州,待到來日尋了良辰吉時,諸位身體也康泰無虞了,再來議南征之事。”
豎着耳朵聽音的鄭毅安一時啞然,他空有兵符在手,顧邺章卻将原本隸屬于他的親信留下了大半給他外甥顧和章,偏還讓他随軍南征。若是真南征,鄭氏還可借此保存實力,但若是以南征之名行遷都之實,他的兵力就将徹底隔絕中央,被迫成為抵禦北狄的屏障。
見勢不妙,鄭毅安忙進言道:“陛下,祖宗基業盡在雲中,豈可數典而忘祖?”
他近來四處鑽營,不惜主動找上素有龃龉的韓昶說盡好話,看來總算是坐不住了。顧邺章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似笑非笑道:“鄭将軍既然主動請纓,那就繼續南征吧,想來以将軍為先鋒,定可直搗黃龍、馬到成功。”
瞥見鄭毅安臉色微變,散騎常侍陳郁之搖着羽毛扇子道:“正所謂雄踞中州,東壓江淮,西挾關隴,北通幽燕,南系荊襄,可悉八方之動。鄭将軍請聽下官一言,遷都至洛,未必是壞事。”
話音方落,端坐于馬背上的顧邺章便向謝瑾遞了個眼神,謝瑾會意,适時出列道:“陛下,近來多雨,強行進軍恐傷士氣。鄭将軍固然勇武無敵,畢竟椋陳地勢與我朝迥異,貿然進犯,勝算難料。而中州無論地域、人口、氣候、水文,俱都更勝雲中,臣以為遷都之事,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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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僵持,天子鐵了心不肯北歸,眼下氣氛已是劍拔弩張,真要惹怒了刻薄寡恩的小皇帝,難保不會見血,韓昶等人只得咬牙讓步。
待其後知後覺意識到顧邺章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木已成舟,也只能寄望于留守雲中的百官。
舊時宮室殘破,好在獻成帝曾在中州之地建過行宮,顧邺章駐跸于此,将營建新都的差事交給了司空韋照,又命朝士暫居附近的集英館。
遲則生變,設壇祭廟,告知祖宗後,謝瑾很快接到顧邺章的令旨——讓他與中領軍程雲赴雲中迎取眷屬。
忙着在奏疏上筆戰百官的天子說:“程露華其人,經文緯武、心細如發。前度與北狄交兵,我多次仰仗他,你這回跟他走一趟,當可受益匪淺。”
程雲日常侍直禁中、傳宣诏命。除了青炎衛,所部禁軍更是名門士族、諸部大人中挑選的良家子弟。謝瑾困惑道:“程将軍如此英材,師哥何不将他留在身邊?”
翻了翻韓昶義正言辭的上表,顧邺章說道:“他雖尚未而立,從軍卻有十來年了,無論是在軍中、朝裏、又或是民間,都頗有威望。留守的百官始知遷都,定然驚駭,怕要覺得我是瘋了,讓他這個人人愛戴的程将軍去,才可以少些麻煩,事半功倍。”
韓昶是寫賦體詩出身的文人,雖不擅口誅,卻極擅筆伐,顧邺章愈瞧臉色便愈難看,索性擲了筆臨窗而立,繼續耐心為謝瑾解惑:“況且,只是暫時放你們走,又不是見不着了,過段時間我恐怕也得回去一趟。”
他少見地穿了件杏色的常服,眉梢垂下時,竟有幾分溫柔之意。“若單論武藝,你不如他,但若單論文識,他也不如你。庭蘭,我在中州靜候你二人佳音。”
謝瑾呆呆地望了他一會才應道:“師哥寬心,我一定盡己所能。”
碧空如洗,集英館外,一行大雁向南飛過。
中領軍程雲面如冠玉,身量颀長,胯下的烏絲大宛駒威風凜凜,大将之風渾然天成,令人一望便有意氣相投之感。
這不是謝瑾第一次見到程雲了,前陣子韓中書等衆發難,氣定神閑的那兩個生面孔,一個是散騎常侍、大理少卿陳郁之,另一個就是程雲。
謝瑾心中敬服,又想到顧邺章話中的贊許,便主動開口道:“久聞程将軍大名,此番迎取眷屬,不知您可有良策?”
他向來話少,面皮也薄,程雲又年長他許多,說着說着便有些赧然。
好在程雲雖然儀貌端嚴,脾氣卻是整個朝班出了名的溫和,“庭蘭不必拘謹,行前陛下已叮囑過,你才入廟堂不久,與那些人交情尚淺,只公事公辦即可。”他容色和悅地寬慰着身邊的後生:“別怕,其餘的就交給我來處理。”
他是定州人,咬字清晰悅耳,說得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謝瑾耳側透紅思緒飛遠,驀地想起前朝那位單騎救主的常勝将軍。
再過個七八年,我與程将軍一般年紀,也能如他一般游刃有餘、從容不迫嗎?
他忍不住想,師哥如此倚重他,那我呢?我身無尺寸之功,書中所得盡皆浮在半空,幾時能提劍上馬抵禦外敵?
看出謝瑾心事重重,程雲狀似無意地開解道:“我雖也讀過些經史子集,但不過是停在表面,幸有庭蘭博聞強識,此行方多了幾分把握。”
謝瑾勉強笑了笑,“程将軍過譽了。”
事不宜遲,夜裏收拾了東西,轉過天清早一行人便啓了程。
一路無話,待回到皇城将來龍去脈一一講明,食古不化者自然是有的,但程雲多方開導,再加上謝瑾援引古今,利害關系擺在眼前,也動搖了不少人的決心,答應舉家遷往中州。
至于家傳根基都在雲中的世家大族,尤以獨孤氏、河東薛氏和清河崔氏為首,則表态不願遠離故土。但其自诩高标郡望門風優美,天子沒有親至,也無意為難“代天巡狩”的程雲和謝瑾,只一味推說要面過聖後再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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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茶藝大師·邺·陰陽大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