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別多心

為了收拾雲中留下的爛攤子,轉過年正月顧邺章便找了由頭北巡,臨太華殿曉谕群臣。

遷都一事天子從未詢問過留守衆人的意見,此前沒機會說“不”的侍中薛印率先出班,撫着長須道:“陛下,北狄雖勢大,但豈能一直退讓?更何況建寧初年陛下還大敗過北狄,如何就毫無勝算呢?反倒是此時遷都,北方空虛,若再給了斛律氏可乘之機,難免遭天下人恥笑。”

顧邺章平心靜氣道:“薛侍中與鄭将軍向來政見相左,難得在遷都一事上你二人倒有了共識。但近來北狄來襲時,諸位不敢迎敵,每每勸孤破財消災,那時怎的不怕被人恥笑呢?”

薛印張口結舌,精瘦的臉上皮肉微微顫動。但鄭毅安回到雲中便有了底氣,振振有詞接道:“陛下,我朝久居雲中,這全無征兆就要南遷,讓百姓們也跟着背井離鄉抛卻故土,未免強人所難。”

平日裏未見多關心民生疾苦,這會子倒想起讓百姓背書了,顧邺章又是好笑又是鄙夷,道:“若要知禮節、識榮辱,先要倉廪實、衣食足。雲中氣候苦寒,時有旱澇,司農寺已測算過,若遷到中州去,旁的且不說,至少能保證吃飽穿暖。百姓所圖,不正是這兩樣嗎?”

他身有舊疾,平日的聲音偏低,為的是節省體力,緩解心肺的負荷。而今大殿上明刀暗箭,顧邺章不願露怯,着意擡高了音調,但因說話太多,喉嚨已經有些疼痛,尾音流露出難以為人察覺的沙啞。

丞相獨孤正道:“陛下去歲執意率軍南征,到了中州卻朝令夕改,未訊問蔔筮,也未審定吉兇禍福,輕率命臣等議論遷洛。陛下雖年少,但若任性妄為,亦實屬不該。”

他兩朝為相,話裏話外竟将遷都定性成了天子年少輕脫,放任自己的性子肆意行事。

見不得顧邺章遭人責難,謝瑾不願繼續沉默,捉住獨孤正話中漏洞道:“丞相請聽下官一言。若說占蔔真有不可替代的指示益處,陛下南征前太常卿占蔔的卦象分明大吉,緣何路上衆臣官卻怨聲載道執意停軍?是心不虔誠,還是貪圖享樂?”

此話一出口,不只是将獨孤正和中書韓昶、鄭毅安等人擺在了對立面,他自己更是站到了風口浪尖,将滿朝文武得罪了七七八八。

獨孤正強辯:“謝舍人,中州百廢待興,輕舍祖宗基業奔向中州,前途未蔔。老夫所言句句肺腑,卻不知謝舍人是何圖謀?”

謝瑾道:“下官不敢有圖謀,只是對丞相的話尚有困惑。帝王四海為家,哪部書說定要永居一地?”

他平視着獨孤正,徐徐道:“楚自郢都累遷至壽春,越自會稽累遷至姑蘇,韓遷新鄭,秦遷鹹陽,魏遷大梁,趙遷邯鄲,漢遷許昌……就連雲中,不也是宣武皇帝遷都至此嗎?”

待回到永安殿,顧邺章在曹宴微的服侍下用了藥,眼睛裏總算映出點稀薄的笑意,“程露華口拙,鄧伯明自負,多虧有你相助。”

謝瑾平日不聲不響,在旁人眼中不過是靠着與天子同出一門而得幸進,今日太華殿上卻青史典籍如數家珍,說得衆人啞口無言。

聽者不見自矜,只是抿唇微笑,“分內之事,瑾不敢居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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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謙虛,顧邺章無奈搖頭,“遠行勞苦,坐下歇歇吧。”

謝瑾躬身再拜,“謝陛下關懷。”

顧邺章低聲道:“回中州後,我打算提拔你為中書侍郎,掌管機要。”

謝瑾一時沒有應答。太快了,這才半年多,就要擢他到如此高位,難保不會授人以任人唯親的把柄,再三思忖,推辭道:“陛下,臣無尺寸之功,中書之貳,受之有愧。”

“你是怕我落人口舌,還是單純缺少自知之明?”顧邺章笑着否了他的話,“別這麽說,你功勞大着呢。”

待曹宴微退下,他的聲音更輕,“庭蘭,別躲我那麽遠,我喉嚨有些疼。”

謝瑾心中一跳,忙過去為他添了杯甘草茶,“很痛嗎?可需要我叫太醫來?”

顧邺章難遏地咳了幾聲,放下掩口廣袖搖頭,“老毛病了,應是又起了炎症,太醫過來也是于事無補,多幾個人幹瞪眼罷了。”

他先拉着謝瑾落座,然後才忍着疼,低下頭慢慢地啜飲茶水。

見他眉峰深深皺起,吞咽也愈發艱難,謝瑾不由跟着着急,紅着眼圈低聲道:“師哥,我知道一個因人而異的偏方,你要試試嗎?”

這聲師哥叫出來,聽得顧邺章心頭酸軟,輕輕應了聲,“左右不會更糟糕了,就試試吧。”

謝瑾抹了把臉,“師哥且等一等我。”說罷便起身走向充當門神的曹宴微,敬重道:“曹公公,勞煩您為我取一些細絹。”

雲中仍在冬日,日前下的雪深達寸許,被掃出供人行走的通道。謝瑾忘了披大氅,也顧不上冷,找到一處相對更幹淨的落雪,捧着柔軟的細絹浸入雪中。

顧邺章等了一刻鐘才等到謝瑾回來,年方弱冠的中書舍人臉頰凍得通紅,眼睛卻明亮,試探着問道:“要我幫師哥弄嗎?還是請曹公公來?”

他又不知是何種偏方,自然要假于人手的,獻方子的人就在跟前,何必勞動曹宴微?顧邺章不疑有他,啞聲應允道:“叫他幹什麽,你便送佛送到西吧。”

謝瑾低“嗯”了聲,手裏濕淋淋的細絹奔他頸間而去。

顧邺章下意識向旁邊一躲。多年養成的防備和戒惕作祟,他動作格外激烈,一下子碰翻了新添的甘草茶。

掐着金絲的玉杯當啷滾落,陳皮甘草和着熱水散落一地,有些甚至濺上了二人的衣擺。

謝瑾猛地一震,踉跄着疾退了兩步,直直跪在地毯上,聲音都發起抖來:“臣舉止無狀,唐突了陛下,懇請陛下降罪。”

曾經歷過的一些至暗時刻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顧邺章驚魂未定,血光和劍影過了好一陣子才散去。後知後覺地注意到,謝瑾手裏的細絹疊得整整齊齊,不過四寸來長,而捏着細絹的修長手指不住顫抖,早已凍得青紫。

他的聲音嘶啞滞澀,像是從胸腔裏硬擠出來,“庭蘭,你別多心。”

見謝瑾依然面無人色,他扶着那雙冰冷的手将人拉起,沒來由的一陣心慌,“是我魇着了,庭蘭,我并非疑你。”

謝瑾卻搖頭,細白的齒間仍打着顫,斷斷續續用極小的聲音道:“陛下…臣對陛下之心…天地可鑒……從未有過…謀逆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的庭蘭。”聲帶的每一次振動,都像是有鋒利的刀子剮過,顧邺章牽着謝瑾執絹的右手貼上脆弱的咽喉,在沁入心脾的涼意裏再次重複:“你別多心。”

謝瑾吸了吸鼻子,心裏如有天大的委屈,卻不防顧邺章牢牢捉着他的手腕使他抽不回手,只好仰首看向那張英秀俊美的臉。

目光相對,鼻息相接,呼吸相聞。

這個姿勢讓他們挨得極近,近得顧邺章可以看到他眼中瑩瑩淚光。

待細絹由涼轉溫,謝瑾微濕的眼睫粘連打绺,聲音有些悶:“時間夠了,陛下感覺如何?”

顧邺章驀地醒過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經過這麽一敷,疼痛真的減輕不少,“這偏方很好用,再幫我敷一會好嗎?”

過了這會子,謝瑾已冷靜下來,只心裏仍空落落的,別過頭道:“陛下,過猶不及。”

顧邺章扯出個牽強的笑,“你還在生我的氣?”

臺階已被遞來了,謝瑾卻忽覺疲累,只目不斜視地盯着牆壁上的一張角弓,清清冷冷道:“臣不敢。”

這便是還怨他了。顧邺章薄唇微抿,卻無從解釋,也只好點頭。“那就聽庭蘭的。”他松開手,“我叫人來打掃下。”

才重獲自由,謝瑾立刻便退到六七步開外,顧邺章欲言又止,最終只是繞過隔斷,朝遙遙守在門邊的曹宴微吩咐:“水碰灑了,招呼幾個人來收拾。”

謝瑾本欲請辭,顧邺章卻忽然又隔着衣袖拉住他手腕。

他聽到顧邺章說:“庭蘭,別怪我疑神疑鬼。高處不勝寒,你分明都看到了,各大世家望族都有自己的算盤,顧和章更是條不叫的狗。這皇位吃人不吐骨頭,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你當知道,我并非自相驚擾。”

師哥,我承認,你的剖白句句屬實,可我不是別人,我是謝瑾啊。朝夕相伴幾度春秋,我的人品,你也信不過嗎?我對你的心意……在你眼裏,也和你那些大臣的一樣廉價嗎?

謝瑾深吸一口氣,艱難地将眼中的淚意憋了回去,“陛下有陛下的難處,我知曉的。”他朝顧邺章展顏而笑,柔聲說道:“我不怪師哥了。”

顧邺章信以為真,松怔了神色道:“好庭蘭,多謝你。”外頭落雪聲簌簌不斷,他側耳去聽,又道:“沒注意是什麽時候下的雪,你先別急着走,我命人備車送你回去。”

不是聽不出這話裏的挽留之意,但謝瑾心亂得很,只是婉言謝絕:“中書省離這不算遠,我身份低微,真要勞動了陛下安排車駕,便是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直到回到省裏坐上了自己的位置,他仍有些不真實感。恍惚想起,在辭別孫長度時,師父說,今上心思深沉,風聲鶴唳,你執意入廟堂,定要謹言慎行,切忌見疑于君上。

半年前,他還不以為意,今日異地而看,卻深以為然。可即便真是如此,他就能埋怨師哥了嗎?

跳動的心髒告訴他,讓他感到酸楚的情緒,不是怨怼,是疼惜。

心疼他的師哥茕茕孑立、步步風雪,惋惜他少年時戀慕的人,被命運欺淩,歷遍艱辛。

今上的眉仍如松煙墨畫,鬓發也仍似刀裁,容顏如故,可他那個身負俠義意氣風發的師哥卻消失不見了。

雲中這方寸之地就像惡鬼,吞噬了他自在生動的師哥,只還給他一個陌生的陛下。

在永安殿一直沒能落下的淚奪眶而出,謝瑾想要擦去,可眼淚越流越快,流過他的臉頰,浸透他的衣襟,沾濕他的手背,怎麽擦也擦不幹。

他倉皇地用發抖的雙手捂住嘴,背對着搖曳的燈光和十數同僚,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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