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道聽途說

因着畏寒,顧邺章是踩着冬天的尾巴回的雲中,雖說不巧趕上了場雪,但雲中的氣候本就差些,挺過去就不那麽難捱了。韋照再是收受世家的各種好處拖延工期,也不敢拖到下一個冬天去。

春去秋來,萬裏征鴻掠。曹宴微先仔細将擋風簾子遮嚴實了,這才遞上韋照的來書:“陛下,韋司空遣人送信來了。”

——新都建成。

終于可以離開雲中了。顧邺章一掃眉間陰霾,連病氣似乎也跟着淡了些,這一回他打算将鄭毅安留在雲中,但若舅甥二人沆瀣勾結蛇鼠一窩,難保不翻了肇齊的天。索性立刻下诏令高陽王随同南下,以中書令韓昶、平北将軍鄧康、禁軍左府将軍鄭毅安留守雲中。

正值深秋時節,草木凋零。駁回了顧和章請求留下的上表,暫時澆熄了他那顆不安分的野心,拜辭太廟後,一行人便一路南下回到中州。

平坦完備的官道、堅固雄偉的城池,中州俨然一派天朝都城的風貌。百官到了新都屁股還沒坐穩當,顧邺章又再下令旨——将北州冠族吏部侍郎盧颢擢拔為尚書,議定新都的官吏選舉。

緊随其後的大封百官,顧邺章如願提拔了秘書丞王士鏡、給事中樓澄、護軍府将軍甄覽等一幹人,也讓謝瑾徹底走進了衆文武的視線。

謝瑾一年兩遷,自主書令史一躍成為中書侍郎,可謂官運亨通,前程錦繡。但他進退有度又懶于交游,起初尚有人試着拉攏,很快便發現他比程雲更加油鹽不進,只得悻悻作罷。

中州的冬日一樣寒冷刺骨,較之雲中卻還可以忍受,眼見着顧邺章的氣色終于未再變差,謝瑾也跟着松了口氣。

但前線的戰事未有一刻停歇。鄭氏一黨的兵力固然被削減,受挫的又何嘗不是肇齊?謝瑾既占着掌管機要的名頭,對頻發的戰事也格外留意。偏顧邺章每日按部就班地上朝聽斷、批閱章奏,神情依舊放松,讓人看不透分毫。

他要的到底是什麽?

禍起蕭牆,自相殘害,漁翁得利的的不是北狄和椋陳嗎?

思慮再三,謝瑾終于下定決心給顧邺章上表陳情,奈何一晃過去旬日,竟如石沉大海。

迎面走來的年輕人金綠襯裏,重紫帛帶,外披着黑色貂裘,足下踏着的銀灰雲履一半沒進雪裏。猝然與素無往來的顧和章相望于道,謝瑾怔了一霎,退半步躬身施禮:“見過高陽王。”

略略颔首,顧和章溫和微笑,聲線似綿柔缱绻的春水隔絕了深冬的風雪:“可巧了,謝侍郎是打算去徽行殿?”

名為兄弟,他與顧邺章生得卻并不很像,顧邺章體內餘毒未盡,多數時候都病怏怏的,但其容顏盛麗風姿過人,一身病骨,卻更有幾分月射寒江般凜冽的風情。顧和章的五官則清秀陰柔,一張臉只有巴掌大小,比顧邺章更多了些文雅溫潤,大約像先太後鄭貞宜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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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瑾恭謹道:"回高陽王話,正是。"

顧和章眼底掠過一絲異色,又很快消失,"如此甚好,既是順路,不妨與小王同行。"他從容向側旁讓開半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爺相邀,下官恭敬不如從命。”謝瑾與他對視一眼,從善如流地點了頭跟上前面的腳步,心中卻忍不住嘀咕:我與他并無故舊,他怎麽這般殷勤。

正思量着,身側的顧和章忽然意有所指地娓娓道:“自月前小王來中州,已聽了朝野上下不少傳聞,聽說謝侍郎與今上師出同門,何以卻遲來數年?”

他略停了停,聲線更低柔地喟嘆道:“你可知皇兄登基至今,殊為不易啊。”

敵友難辨,謝瑾捏緊了泛着薄霧的袖口,不動聲色地敷衍:“說來慚愧,下官學藝不精,家師恐我辱沒師門,便多留了下官幾載,讓王爺見笑了。”

顧和章一笑,恰似那春水漾起漣漪,水面下暗流湧動。“侍郎實在過謙了。你我年歲相仿,我蒙父蔭才腆為高陽王,庭蘭卻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走到今天的。至于學藝不精,怕也是庭蘭的謙詞。”

他話裏話外又是揶揄又是奉承,謝瑾一時語塞。這話讓他這個當事人怎麽接?任誰說他謝瑾是單靠着本事步步高升,他都是不敢認的。

師哥想多提拔親信頂替掉掣肘他的舊門閥,六部有許令均和徐璟仞,雲臺有程露華和鄧伯明,中書省卻沒聽他提起過誰用着比較稱手,而他們恰好還比旁人多了份不易被破壞的同門之誼,可以嘗試一用,僅此而已。

一味保持沉默不免失禮,謝瑾只好幹巴巴道:“王爺過譽了。”

顧和章仍好整以暇地側着半張俊臉瞧他,那視線像極了審視,令謝瑾如同置身陰雨,一身抖落不去的粘膩潮濕。

好在徽行殿還算近,才一到殿外他便停下腳步。

“謝侍郎怎麽不走了?”顧和章左邊眉毛一揚,仿佛全然不覺得自己方才的話有擠兌之嫌。

“事涉機要,下官在此等候宣召便是。”謝瑾眉目微垂,立在雪中紋絲不動。

顧和章是個心思深沉的人,他得罪不起,卻還躲避得起。

被人避如蛇蠍猛獸,顧和章卻噗嗤一樂,幽幽柔柔慢慢吞吞道:“謝侍郎,日久見人心,我是什麽樣的人,希望您能經過深入的了解後再行判斷,莫要道聽途說。”

我不信我師哥,倒要去信你嗎?謝瑾心中不以為然,眼神卻坦然清明依舊:“王爺多心了,瑾區區一介中書侍郎,位卑言輕,豈敢妄自揣測您的為人?”

顧和章唇角一勾,“這麽說,原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如此,下次再見謝侍郎,某定當賠罪。”

躬身還了一禮,謝瑾道:“王爺折煞下官了。”

徽行殿比不得永安殿華美,卻也是錦牆雕柱。記得在山中時,尋常的功課做完後,顧邺章會尋來一本亭臺樓閣的圖冊,他還沒大沒小地問過師哥是不是以後想當禦用的工匠。

在偏殿待了小半個時辰,總算等到曹宴微來宣召,謝瑾片刻也未耽擱,草草正了衣展便跟了上去。

“我那個好弟弟說剛才在路上見着你了,還和你相談甚歡。”傾身靠近火爐暖手的顧邺章見他進來,半點也不拐彎抹角。

謝瑾臉色一變,“陛下!”

顧邺章滿不在乎地一擺手,“慌什麽,我又不是要興師問罪。”

這就是不必在意的意思了。奉命批閱好了厚厚一打謝恩章,謝瑾心不在焉地将其擺弄齊整,躊躇道:“師哥,我聽說北狄又增兵了。”

為了抵抗來自北方草原的北狄南侵,雲中背面多置軍鎮,是肇齊的第一道防線。遷都中州固然解除了事關存亡的危機,但北狄對舊都雲中的觊觎沒有消失,對北方軍鎮的進攻也沒有停止。

顧邺章并不意外他會有此一問,應道:“是,鄧伯明說大概增援了兩萬步兵和五千輕騎。”

武川的主将張仞戰死,鄧康已補上去了。武川群龍無首,三天前,鄭毅安也被趕鴨子上架,肉疼地帶上了親兵護衛。

見謝瑾面露難色,他将手裏的臺閣圖冊翻過一頁,和顏悅色道:“怎麽忽然問起北邊的事?還有什麽想不通的?”

再遮遮掩掩就沒意思了,謝瑾終于按捺不住,“師哥,我朝腹背受敵,高陽王和左府将軍就算真的有二心,又何必操之過急?”

顧邺章專心描摹着一處圖冊上的香椽,頭也不擡道:“庭蘭,當初師父教導你我百家之學,說到儒宗五常,道宗自然,釋宗因緣,說到政寬則民慢,亂世用重典。可是萬籁俱寂時,我們翻看典籍,看到秦朝囹圄成市,而後陳勝吳廣揭竿而起,于是去敲師父的門。怎料他正困着,只胡亂塞了兩本韓非的著作便攆人走,讓我們自己去悟。可惜我很快回宮,來不及研讀一遍,你可仔細讀過?”

謝瑾不明所以,如實答:“已悉數讀過。”

卻見顧邺章點點頭,“那你當看過楚莊王有茅門者法那篇。還記得清楚嗎?”

“看過倒是看過。依稀也還有些印象。”謝瑾仍是雲山霧罩,心中暗自嘀咕:但和北地戰事又哪來必然的聯系?

“法者,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犯法廢令…是臣乘君而下尚校也。臣乘君,則主失威;下尚校則上位危。”

顧邺章聲線偏冷,背書都帶着一股子旁人沒有的料峭,略一停頓,他接着說:“威失位危,社稷不守。何解?”

謝瑾正襟危坐,雙眉微蹙:“臣子淩駕君上,天子威勢失去,地位危險,國家便不能保有。”

——國家不能保有。

這便是他的取舍嗎?蒼生海海,千裏赤地,為了這金殿上的最高處不被他人染指,什麽都可以被犧牲、被放棄。謝瑾被當頭敲醒,連忙叩首道:"微臣失言,謝陛下明示!"

顧邺章放下筆,笑道:"別忙着攬錯。韓非子內涵深奧,豈是一般人能夠輕易參透,我說的也不過是些皮毛。師父說了,你比我天分更高,只要好生揣摩,日後自然能領會到我的意圖。"

鄭氏的黨羽猖獗,絕非陽奉陰違那麽簡單。出此下策,只因他別無異法。自打遷來中州,不少官員怨聲載道與他作對,鄭毅安捉襟見肘後,顧和章已明裏暗裏策動了不少人偷偷去雲中襄助。若能借機清洗掉一批蠹蟲,倒是意外之喜。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卻苦了北地的百姓和将士。謝瑾心頭泛酸,恭聲道:"臣謹遵聖谕,必定銘記在心。"

轉頭朝殿外看了看,他出聲辭別:"外頭變天了,陛下,若是沒旁的事,臣便先回中書省了。"

“我送送你。”顧邺章站起身徑直向外走去,一陣風吹來,飄落滿懷的雪色,他擡袖擋住,忽然道:"庭蘭,你是個聰明人。"

謝瑾一時沒有說話。比起當年,師哥變了太多,每次交談,他都不可避免地感到陌生。

但他放不下。

日前茶餘,他與張淡月、李望秋提起程雲,他們說領軍将軍只做自己認為對的、對肇齊好的事情。今日他能拒絕陸尚書的邀約,明天也能對腳下打滑的陸尚書施以援手,全他體面,免他人前難堪,很難有人會在見過他一面後不喜歡他。在這個話題告一段落時,李望秋說,中領軍是個永久不變的中立派,是先帝為肇齊留下的百年計。

但是我……謝瑾魂不守舍地想,我只為我師哥一人。

他抿着唇徐徐望向顧邺章,“如果他們撐不住了……”謝瑾輕聲做着極有可能成真的假設,“師哥,到時讓我去吧。”

你不必背上刻薄絕情的名聲,我也不允許有人驚擾聖駕,無論是北狄的鐵騎,還是鄭毅安的赤柳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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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這一章冷心冷肺皇權第一的顧,有小謝在,以後總會慢慢改變的,不管他願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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