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蘭因絮果
雨雪化凍,又是一年春。
雲中急書頻至,俱是韓中書的親筆——北狄可汗率五萬鐵騎南下,肇齊寡不敵衆節節敗退,已是背靠雲中退無可退。從書法造詣頗深的韓昶愈發潦草的字跡和已探得的情報不難猜出,軍報縱有誇大,前線情勢也的确危急。
程雲和謝瑾跟約好了似的主動請纓,顧邺章一概留中,置之不理。
借刀殺人也好,引狼入室也罷,除非韓昶和鄭毅安這一文一武至少死一個,又或鄭毅安為了活命舍棄祖上基業逃來中州,如若不然,他絕不會點頭發兵。
但只過了半日,程雲便又請兵。
“咳咳…程将軍…咳……”春寒料峭,顧邺章掩唇咳嗽了半晌,喉間仍似有沙粒滾動磋磨,頹然依靠着床帳。“孤初來洛都,如今只撥得出一萬人。抽調青炎衛去雲中,無異于亭臺少梁柱。”
視線微擡的天子心裏清楚,程雲早就對他的态度洞若觀火,此番進言應是也經過了慎重的判斷,然而判斷的結果不是他想要的——程雲明晃晃地站到了他對面去。
那就只能再點他一點。
平複了呼吸,他啞聲說:“一旦你有個三長兩短,孤怎麽對滿朝文武交代?大半個肇齊,可都仰仗着你程露華呢。”
“禦體尊貴,望陛下珍重。”偏程雲不卑不亢,也不識擡舉。“一萬人雖少,對雲中而言卻是如救燃眉,臣願立軍令狀,此戰,不敗。”
“不敗……”顧邺章來回咀嚼着這兩個字,合上了手裏的書卷嘆道:“卿執意要去,就不僅僅是不敗那麽容易。”
程雲眉頭微蹙,聽到他蘇繡綢緞般流暢的話音,半點也不再像四季藥不斷的病人,“孤是肇齊之君,程卿是國之肱骨,你才随我來了洛都,卻又要折返雲中,稍有差池,我這位置就算是坐到頭了。”
顧邺章姿勢未動,面上更是沉靜似水,但程雲聽得出他的不悅。
室中霎時沉寂,連外間煎藥滾水的聲音也清晰可聞。
正僵持着,曹宴微極有眼色地彎着腰進來禀報,“陛下,謝侍郎請求面聖,已候了半個時辰了。”
顧邺章沒什麽血色的唇翹起極淺的弧度,露出一抹淡笑,順水推舟地開始攆人:“中領軍,日落之前,我會給你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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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想到謝瑾時,他心頭總會湧上熨帖的暖。
與程雲照面時,謝瑾拱手行了一禮,“程将軍。”
相交尚淺,縱然欽佩程雲為人,但未得顧邺章授意,也為避免給從不結黨的程雲帶去不必要的麻煩,自雲中歸來後,他私下裏沒與程雲見過一面。
中書侍郎這官職不高卻極清要,朝中無人不知謝瑾是顧邺章的心腹,合該避嫌,但程雲先前與他共過事,相處也極舒服愉快,面上不覺便帶出幾分親近,溫聲道:“謝侍郎,我便先回了,就此別過。”
珠簾晃動,玉珠子叮叮當當一陣響,顧邺章仍垂目倚靠在床頭,眉間泛着不健康的一縷青灰。
曹宴微一退下,謝瑾便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輕輕喚:“師哥…”
“嗯。”顧邺章低應了聲,直截了當道:“程雲來見我,是想去雲中。你呢?你也來請纓嗎?”
被一語道破了來意,謝瑾只好坦白:“師哥,北狄來勢洶洶,我近來寝食難安,總怕一覺醒來,雲中便失守了。我雖經驗寥寥,但若跟着程将軍多學多看,将來便能更好地助力師哥。”
他輕輕說道:“師哥愛重,許我中書侍郎,但當逢亂世,文終究不如武。”
顧邺章娓娓道:“庭蘭,你身份所限,有些事看不分明,我不怪你。但北狄尚有底牌,回馬槍殺手锏,只要程雲敢去,他們就敢出手。這一點他程露華比誰都清楚,他就是要用中州的兵去填雲中的窟窿,根本不在意能給我剩多少。他現在過去,鄭毅安不用死了,韓昶也不用掉腦袋了。人盡皆知我最倚重的中領軍背刺了我投向了高陽王,以後的日子只會愈發難過。”
“師哥,您比誰都了解程将軍,他不是那樣的人。”謝瑾嘗試着又向前挪了幾步,幾乎挨到床頭,然後半蹲下來仰視着顧邺章,對方也側着頭看他,一雙鳳目似映着長河霜冷。
“師哥,我武藝稀松平常,縱是投筆從戎,也絕不會有人将我放在眼裏。我知道您想削弱門閥,想從韓中書入手,我是中書侍郎,接近他亦是順理成章名正言順,我随領軍将軍同往,替師哥解決這個麻煩。”
“你殺過人嗎?”顧邺章問。
“從未。”謝瑾答:“但總要有人祭我的刀。”
“庭蘭,我殺鄭貞宜時,用的是浸過鸩毒的胡蔓草,我可以把它給你,也可以許你個讨夷将軍的名頭去給程露華當部下。但你要想好……”顧邺章別過頭,盯着簾帳上的金絲紋繡道:“這一步走出去,可就回不了頭了。”
他說得很慢,謝瑾卻聽得心直往下沉,什麽叫回不了頭?我若不走出這一步,如何有力量護着師哥呢?單靠一心為公的程雲和眼高于頂的鄧康嗎?
“師哥,讓我去吧。”謝瑾點漆似的眸間映出堅定的期望。
“庭蘭。”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他的顧邺章卻嘆息了一聲,“你要知道,你這一去,很可能會丢命的。”
可謝瑾去意已決。
他實在太想……太想減輕顧邺章的負擔了,以至于忽略了對方眼中的隐憂。
三日後,程雲便帶了這一萬青炎衛連夜行軍。
程雲去後,捷報來得極快。中領軍百步穿楊,射殺北狄大将淳于玥,趁勢和讨夷将軍謝瑾率軍大縱深向前突擊,北狄大敗而逃。只是在行軍途中,中書韓昶突發惡疾,不治身亡。
翻過軍情,顧邺章臉上卻并無喜色——還沒到北狄出殺招的時候。
起身走向窗前,顧邺章靜靜看着殿外的風光。已經入秋了,風有些涼,晚霞卻仍是美的。
送飛鳥以極目,怨夕陽之西斜。他似乎看到遠遠的一片黃沙,看到青炎衛的騎兵在風沙中不知疲倦地奔騰着,而後馬蹄揚起的塵土遮蔽了他的視線。
這場仗定然艱辛,但他從不懷疑程雲會取得勝利。當初程雲統兵在外,僅用半年就便剿滅了為患十年的賊寇。他三度平叛,程雲在其中亦功不可沒。十年從軍路,未嘗一敗績。謝瑾跟在他身邊會比困于帝京成長得更快,但是顧邺章忍不住反複回憶謝瑾那天說的話,他說程雲不是那樣的人。
為什麽要向着旁人說話呢…我才是你師哥啊……
才從曹宴微手中接過藥碗遞至唇邊,顧邺章的眉峰也跟着沉了下來。“煎藥的人換了?你也開始躲懶了?”
曹宴微惶然落下汗:“回禀陛下,近半個月的藥都是徐貴人煎的,但老奴都在一旁看着的,爐邊從未離過人,陛下覺得有不妥?”
顧邺章心裏有幾許煩躁,卻又無處宣洩。最終只是冷哼了一聲:“多此一舉。”
這藥中新添了一味酸棗仁,也許徐貴人是好意,盼他一枕安眠,可他不需要安眠,也不需要好夢。
夜半時分襲來的疼,反讓他清醒。
曹宴微小心翼翼地問:“老奴重新去準備一碗,陛下還要喝嗎?”
顧邺章搖了搖頭,端起碗仰頭吞下藥汁,曹宴微立刻遞上兩顆糖漬的蜜餞果子,又接過空碗放回書臺。
含吮着舌尖的一點甜味,顧邺章就着他手裏的水洗過口,揮手道:“你先退下吧。”
“是。”曹宴微應道,緩步朝門外走去。
不知是藥物發揮了效果還是其他什麽原因,顧邺章的眼皮越來越重,只勉強撐着疲倦的身子離開椅背,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他做了個夢,他清楚知道這是個夢,因為只有在夢裏,他才會回到悟真寺,才會去看他向來不屑一顧的佛法。
——佛曰:世上一飲一琢,莫非前定,蘭因絮果,必有來因。可他自出生起,從未與人為惡,緣何回到宮中就不得不前塵盡斷,費盡心機以期活命?父親半生志向難酬,落得郁郁而終,他的來因又是什麽?
一枕黃粱,醒時天已全黑。顧邺章緩慢地眨着眼睛,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心肺間的疼痛報複般襲來,像驟然被毒蛇的獠牙刺破血管,深入內髒攫取血液,翻攪着迫使他蜷縮身體攥緊衾被。
直到汗水浸透。
曹宴微…曹宴微……
聲音微弱,整夜守在外頭的曹宴微卻立刻便聽到了,急急忙忙地鑽進來遞上溫水,“陛下!陛下,熱水燒好了,您再等等,馬上就送進來。”
天子愛幹淨,毒發後都要沐浴,曹宴微已摸透了他這病發毒發的規律,次次都會提前備好熱水。
顧邺章補充了點水分,就着匆忙間點燃的燭光端詳他。
如果沒記錯,他今年三十有九,兩鬓卻俱已灰白,眼神也混濁泛黃,乍一看去像是五十來歲的人。也是,任誰跟着他這麽折騰,都是要華發早生、折損壽命的。
他的骨節方才攥得泛白,如今竟一時松不開。曹宴微見他擡手,忙替他疏通筋骨,動作輕柔地揉捏。餘光卻瞥見那雙半合的眼,匿着兩簇熒熒的磷火,令人後脊生寒。
顧邺章在想,該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顧和章。
自從這個人回到雲中,他一直有動手的念頭,刺客、毒殺乃至栽贓卻都盡數折戟,他甚至考慮過幹脆直接揭發了鄭貞宜的惡行。
可這實在太荒謬了,不會有人信他。況且朝廷威嚴喪盡只為贖還顧和章是他親政前親自點的頭,再有鄭氏一黨推波助瀾,焉知不會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