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辰吉樂
梧葉蕭蕭,月孤霜重。時辰愈晚,好景便愈無跡可循。
謝瑾渾渾噩噩地想到:想來彩雲易向秋空散,正如片時相親總是難留。
興許是天子和高陽王這對貌合神離的兄弟還有事要商議,半路顧邺章就先支開了他。謝瑾實在不想去校事司,索性便坐在自家門前的石階上望天。
如果不是高陽王突然出現,逼着他不得不懸崖勒馬,他今夜差點跟師哥表明心意,簡直胡作非為,大逆不道。
且不說宮裏未必會缺美人,就算顧邺章真想像達官顯貴一樣換換口味,面如傅粉的美少年能從城南排到城北,又憑什麽輪到他呢?
這些年來,他很少自怨自艾,怪只怪方才他們貼得那麽近,近得讓他幾乎生出錯覺,以為他并不是一廂情願,但他現在冷靜下來了。
令姜是個小姑娘,還是個模樣俊俏的小姑娘,如果一直流落在外,少不得會受人欺負,是顧邺章将她尋回,又将她好好地還給他。
身為一國之君,師哥頂着無數人施加的壓力屢次提拔他,更為謝氏滿門沉冤昭雪,為他尋回失散流離的親人,在那樣艱難的時刻,在孤掌難鳴、四面楚歌的時刻,始終沒有忘記過他謝庭蘭……
他又為他的師哥做過什麽?
謝瑾想,我實在不該奢望更多。
正枯坐着,手背忽然被什麽毛茸茸的東西蹭了一下,謝瑾吓得一縮手,差點仰倒在臺階上。
蹭他手的是一只滾地錦的小貍奴,見他看過來竟也不怕人,咪嗚咪嗚地又貼上來。
小家夥只有巴掌大,身上黑黃色塊鋪得散亂,瘦得皮包骨頭,更顯得一雙貓眼烏溜溜的圓。謝瑾問:“你阿娘呢?”
貓兒不會說話,龇着還沒長齊的乳牙對他又舔又咬,謝瑾只好托着咬住他衣襟的小東西去廚房要了一點米糊,再回到臺階上喂給它。
小家夥吃得淡黃肚皮圓滾滾,嘴巴一圈濕漉漉,半點不見外地爬上謝瑾膝蓋,尾巴一卷縮進他懷裏。
謝瑾盯着衣裳上的兩串梅花印等了半個多時辰,一只大貓的影兒也沒見到,只好暫且将睡得呼嚕嚕的貓兒帶回自己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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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忘卻了擾亂心神的思緒,本以為可以囫囵睡個無夢的好覺,一挨上枕頭,白日種種卻又紛紛襲上心頭。輾轉難眠,索性披衣起身,信步走到柴房尋找木板,深夜翦燈,叮叮當當做了一晚的貓屋。
傷筋動骨一百天,程雲的手臂看上去已經徹底痊愈了,卻連最輕的弓都拉不開,太醫署的每一位太醫都給他瞧過,方子換了又換,可惜總是不見起色。好不容易李見山研制出了個新方子,又趕上程雲的舊傷複發,只得暫緩試藥。
偏偏北狄要在這時候出兵。
鄭毅安剛從雲中走到冀州便收到了顧邺章的令旨,讓他原路返回。但北狄兵臨武川城下,卻未攻打——郁久闾隼一封戰書,只要求肇齊歸還纥奚文。鄧康問了北狄願意付出什麽來換人,郁久闾隼狂妄答曰,接到人退兵就是他們的表示。
先是李見山說程雲的手傷不容樂觀,再是鄧康轉達了郁久闾隼的挑釁,顧邺章這一整天都興致不高,甚至少見地罷了朝,一邊飲茶看譜,一邊聽着臣下絮絮叨叨的題奏。
但到了晚上謝瑾聽宣入宮時,他的表情已經恢複了平靜,支頤側坐着看對方走到近前。他過來時,長長的衣擺随着走動分開,裏外都是一樣的清簡樸素。
打從武川回來,謝瑾總是一身黑衣,雖說他體态清瑩,深色更襯得身姿挺拔修長,但若他穿一些亮堂的衣裳,不拘是白是青,又會是什麽樣呢?也會這樣沉默嗎?
他賞下了那麽多錢絹,謝瑾都用到了哪裏?
揮手打亂鋪在面前的棋盤,顧邺章娴熟地将瑪瑙棋子倒回盒子,“庭蘭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今天是什麽日子?謝瑾一臉狐疑,思索片刻才回答:“是寒露。”
顧邺章“噗嗤”一聲樂了,聲音似白石擊玉:“倒也沒錯,但九月初三,不是你的生辰嗎?”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多年前他還曾拿這句詩打趣過謝瑾。
“……我的生辰?”倒不是惺惺作态,謝瑾是真的忘了幹淨,畢竟…已經很多年沒人給他過生日了。
顧邺章溫溫柔柔地一笑,朝梨花木的條案一擡下巴,“我讓尚衣局給你新裁的衣裳。”
謝瑾就站在條案邊上,聞言小心揭開托盤上蓋的杏黃布料。
那裏頭的衣裳料子比恩澤錦更貴重,月白的,绀青的,掐金絲的,黛藍的,偏沒有一件兒是黑色的。
他錯愕地擡頭,卻聽顧邺章說:“我見你總穿一身黑,未免沉悶,就自作主張,為你挑了幾個不出錯的尋常顏色。”
謝瑾心中一熱。其實他一開始穿黑色是因為後背受了傷,黑色的布料就算洇了血也不明顯,不必來來回回跟旁人解釋。後來發現黑色極易隐藏于衆,可免于交游,旁的顏色便都被他壓進了箱底。沒想到,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竟被日理萬機的天子放在了心上。
他重新将杏黃遮蓋上去,婉拒道:“讓師哥破費了,但這……不合規矩。”
顧邺章說:“怎麽會不合規矩?特意按照你的尺寸做的,收下吧。”
——謝瑾!我從東邊山上順路摘的,給你了,拿着吧。
時光在謝瑾眼前倒流,記憶的碎片東拼西湊,湊出一片朦胧的過往。
那時他們還在明鳳山裏。正逢仲夏,他食欲不振,每頓吃得比貓還少,顧邺章下山采買時聽說山梅子可以開胃,爬到另一座山上為他摘了一大捧回來。
鮮紅色的果子,有些像大個的櫻桃,卻比櫻桃更酸更韌,一口咬下去唇齒生津。仲夏的山梅子還沒熟透,可他将圓圓的果子卷入舌間時,卻嘗到一味獨一無二的甘甜……
特意按照我的尺寸做的嗎?
謝瑾有些恨自己的嘴笨拙舌,漲紅了臉道:“但我日常進宮本就要着官服,就算休沐換了鮮亮的顏色,師哥也看不到呀。”
“不是穿給我看。”顧邺章噙着溫柔的笑說:“你還年輕,合該穿得像這個年紀的人,既不打算讨好那些老古板,何必連衣着上都要避人?”
是啊,他沒有程雲那樣的錦繡心腸,早在閉門謝客時就已将世家得罪了遍,穿什麽、用什麽,只要不違制、不僭越,那便無妨。
“師哥說得在理。”謝瑾的眼中水光盈盈,唇畔牽出淺淺的笑意,“我都記在心裏了。”
他面容溫和,不是會令人驚豔的長相。可他動如微風,靜若平湖,一回眸就是一陣落英缤紛,一低頭就是一闕霜天曉角。單是立在那兒笑一笑,也是幅獨一無二的丹青。
顧邺章心中微動,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問:“庭蘭,可有人為你說過媒嗎?”
有過的……但我心有所屬,媒人自然進不得謝家的門。謝瑾嘴角的弧度有些凝固,心情複雜地扯了個謊:“沒有呢,師哥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謝司徒枉死,是我父親對不住他。”顧邺章的聲音有些沙啞,緩緩道:“來日你若有了心儀的淑女,我為你賜婚。”
“那怕是要很久以後了。”謝瑾垂下眼簾,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師哥深夜召我,單只為了給我過生辰嗎?”
一開始,在他還是個單純的文官的時候,他确是常常聽召進宮的,但他不是遲鈍之人,相反,他敏感得可以察秋毫之末。他穿過戎裝,戰過沙場,從那時起,顧邺章單獨召見他的次數就開始漸漸減少了。偶有傳宣,也多是問起校事司的相關事宜。
他固然會為這些貴重的衣裳感到動容,會為他們在不經意間展露出的默契感到歡喜,甚至無法抑制藏匿多年的癡心妄想,但與此同時,他也無比地清楚:他和顧邺章之間存在着無形的一杆戥秤。
戥秤的一側是信任親近,因為從前的情意尚在,另一側卻是防備戒惕,因為他們從同門變成了君臣,随着時間的推移,這一頭會越來越重,他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它不要徹底失衡。
沒想到顧邺章竟點了點頭,“不行嗎?”
他坦蕩蕩地看過來,面上流露出隐隐的受傷,落在謝瑾眼裏像是能拷問魂魄的一把刀,“從我被宮裏的人接回雲中,我沒為你賀過一次生辰。我召見你,就一定要有其他的事嗎?那謝卿以為,孤為什麽召你?”
難道是我猜錯了嗎?謝瑾毫無緩沖地跪了下去,膝頭撞出“砰”的一聲響,“臣罪該萬死。”
顧邺章目不錯神地俯視他,問:“你為什麽跪?”
謝瑾道:“我不該……”
不等他說下話,顧邺章便面如冷笑地逼問:“不該什麽?”
謝瑾跪得筆直,誠實道:“不該妄度聖意。”
“不是。”顧邺章移開眼神,望向頭頂鳳紋典雅的梁柱:“你不該看輕我對你的心。你口中喚我師哥,心中卻當我是陛下。”
謝瑾呼吸停滞,剎那間竟發不出聲,顧邺章似不願再多看他一眼,冷冷宣判了他的死刑:“曹宴微!送謝侍郎回去!”
魂不守舍地跟着曹宴微走到廊下,謝瑾忽然停下了腳步。
中侍中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事,只看到這君臣二人臉色都奇差無比,見他駐足,便問:“謝侍郎可是忘了東西?”
謝瑾頭腦發脹,腳下也無力,只低應了一聲:“曹公公,我有事忘了跟陛下說,勞煩您等我一會。”
才走到門口,顧邺章難以自抑的劇烈嗆咳已穿透了簾帳,謝瑾顧不上許多,掀開珠簾便闖了進去。裏面的人立刻背過了身,但謝瑾還是看到了,他手裏握着的絹帕浸透了殷紅的血。
“師哥!”他哽咽着喚,哭腔有些顫。背對着他的身影不肯動,他便繞到顧邺章身前,跪坐在他的身邊道歉:“師哥,我錯了。”
他不該問那一句的。其實無論顧邺章希望他去做什麽,他都是願意的,連校事司他都去了,又何必多此一問?更遑論師哥奇毒纏身,最忌多思,他怎麽就一時沖動……徒惹他傷心?
他仰着臉,正對上顧邺章咳得泛紅的眼角。
你沒錯,我就是鐵石心腸、薄情寡義的人,我召你來,原本也是想讓你去做惹是非的惡事。
顧邺章這樣想着,卻伸手輕輕為他抹掉腮邊簌簌滾落的淚,“是我近來身體不大好,總是想東想西,惹惱了壽星,你別怪我。”
他微微垂下頭,眉眼間的柔情綿長動人,“庭蘭,生辰吉樂,康寧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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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寧宴安……這輩子遇見你顧邺章,小謝直接和這四個字絕緣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