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建功立業

如今正是秋末,天氣已漸轉涼,謝瑾的心卻比炎夏時更熱。怕這難得的靜好時光溜走太快,他極輕地眨了下眼,“送纥奚文北還的事,師哥心中有人選了嗎?”

他仍維持着先前的姿勢,秋水般的眼向上看時,積着粼粼微漾的波光。顧邺章卻不再與他對視,轉而體貼地将他扶起來,等人坐穩了才說:“你知道了?”

“來時路上聽說的。”謝瑾又将身體向前傾了些,因剛哭過,聲音有些悶:“讓我去吧。”

“你才回來不到兩個月,就這麽急着建功立業?”顧邺章看着他,似乎是在笑。

“不是!”謝瑾當了真,輕聲辯解道:“程将軍的手傷好不容易有眉目了,恐怕不宜再去刀劍無眼的武川。”

“那你的傷呢?”顧邺章微微挑眉,聲調比雲還輕:“貫穿傷最難痊愈,讓你去秦州幫忙,是因為我知道椋陳的流寇不過小打小鬧。但武川路途迢迢,更有郁久闾隼坐鎮。你當真以為,單是送回了纥奚文,他就能收手?”

回看去歲的一戰,明面上的确是肇齊贏了,以少勝多,還生擒了北狄的大将。可實際上呢?郁久闾隼正當壯年不過受了些皮外傷,肇齊卻是千軍易得,一将難求。程雲有恙,堪用的除了鄧伯明,也就剩下甄覽和謝瑾。

“我的傷早已好全了。”謝瑾輕吐一口氣,溫順地翹起唇角,“正是怕他還有後招,我才放心不下。師哥不準我去,打算讓誰去?”

顧邺章又低低咳了兩聲,摸過玉杯喝了口甘草茶,問:“甄無餘不行嗎?”

甄覽官至護軍府将軍,又是天子一手提拔的寒門,怎麽會不行?謝瑾雖然情緒不高,仍強顏歡笑:“師哥選的人,定然是可堪大用的。”

“庭蘭。”顧邺章幽幽道:“他郁久闾隼跟我要人,我就一定得給他嗎?”

“可若是不給……”謝瑾聲調陡轉,心跳一時加速,遲疑着問:“倘若不給,北狄會善罷甘休嗎?”

顧邺章冷然嗤笑:“給不給都要打的。次次退讓,卻換來得寸進尺,憑什麽?我又不是沒勝過北狄。”

那雙半斂的鳳目淩厲如刀,隐約可窺見當年的殺伐決斷,偏他的語氣卻是輕描淡寫的,甚或夾雜了幾分慵懶:“他願意屯兵便屯兵,願意攻城便攻城,都随他去,鄧伯明暫時還應付得來。纥奚文嘴巴硬,能吐的也吐幹淨了,挑個合适日子就埋了吧。”

聽說北狄上面那位病得不輕,這纥奚文又是他的義弟,前幾次都是通過使者遞信要求放人,如今毫無征兆突然出了兵,想必是歲不他與、時間不等人了。

那他不如做回好人,讓當初豪氣幹雲義結金蘭的這二位在黃泉路上做個伴,也不至孤單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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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從前揣摩人心積攢的經驗,顧邺章的這步棋恰到好處地達到了他的預期。纥奚文憂思過度身死獄中的消息放出去不久,年未花甲的斛律達便咯血而亡,政局震動,王公貴族死傷逾六百人。

為平息叛亂,郁久闾隼聞訊後立刻退兵,卻沒能趕在宮變結束之前。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新可汗斛律澶雖未難為他,卻也冷落了他。

這對肇齊來說可謂意外之喜。

正值仲冬,大雪冠蓋。鄭毅安借口身上傷勢不好請求回京靜養,顧邺章不僅慷慨應允,還親自從太醫署給他挑了個大夫。朝中的新貴甄覽挂印北上,久駐邊防的鄧康也得以一并歸來。

——全部的重心都在漸漸向中州遷移,雲中已用不上這麽多的朝廷重臣。

北狄可汗猝然薨逝,既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也是興利捍患、建功立事的機會。

消息傳到洛都的第四日,謝瑾便帶着五千輕騎日夜兼程趕到了武川。

天子讓才接了骨的中領軍安心靜養,而後在甄覽和謝瑾這兩個寒門和士族的代表之間,選擇了謝瑾。

因為他的區別對待,這兩方勢力之間一直存在着無法調節的矛盾,互相彈劾、诋毀不斷。政治上對于寒門子弟的傾斜,已經讓士族門閥分外不滿,他必須有所收斂。

但他不願意起用純粹代表士族利益的将領,可供選擇的,便只剩下謝瑾。

顧邺章想,那畢竟是我的師弟,是和我關系最親密的人。長風萬裏,刀開月環,權且當做我給他的補償。

為了師出有名,他還替謝瑾巧立了一個藉端——送還纥奚文的屍骨。

區區五千輕騎,帶兵的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中書侍郎兼校事司使,斛律澶根本沒把這支軍隊放在眼裏。

他得位不正,正忙于平定北方敕勒的叛亂。五千輕騎和十萬叛軍比起來不過是毛毛雨,孰輕孰重,斛律澶自認拎得清。郁久闾隼在家賦閑了不過數日,便被委以重任,披星戴月一路向北。

謝瑾抓住了這個空檔,用奇襲的方式一舉攻破三鎮,直打到了涿塗山。郁久闾隼無暇兼顧,只好分兵回援,卻正中以逸待勞的謝瑾和林雍下懷,被伏擊得潰不成軍。

方經一場痛快的殺戮,林雍白淨俊俏的臉頰濺上了敵人的血,一雙眼比閃電更亮,卻對謝瑾露出個稚氣尚存的笑來,“将軍,你怎麽知道郁久闾隼不會親自回來?我還怕咱們以寡敵衆,有來無回呢。”

正用水袋喝水的謝瑾被他這話嗆了一下,不由失笑:“別掉以輕心,就地整頓整頓,還能再往北進。”

他沒有埋怨林雍的口無遮攔,只放回水袋解釋少年的疑問:“敕勒叛軍已逼近可汗庭,事關存亡,郁久闾隼不敢賭。他也不相信,你我敢孤軍深入北狄境內。”

但要成大事,就要敢別人所不敢。

林雍正了神色說:“将軍,你知道嗎?你生了張能騙人的臉,連你的眼睛也很會騙人。”

謝瑾覺得他這結論得出的毫無根據,微訝道:“彥容,我沒有騙過你。”

林雍卻胡亂擦掉汗水,自顧自道:“我原本以為,将軍是個溫和而謹慎的人,我相信陛下和百官也這樣認為。不止是郁久闾隼,恐怕天底下所有見過将軍的人,都無法相信您有這樣的魄力。”

謝瑾赧然一笑,“我可以當你在誇我嗎?”

“将軍,我就是在誇您。”林雍的臉上寫滿了真摯,他長自山野,贊美向來赤誠而直白:“這一路上您常跟我提起中領軍,遺憾于他不能随軍出征,我想,您不必妄自菲薄,此行您比他更合适。”

北狄腹背受敵,恰如驚弓之鳥。

在廣澤,他們擊敗了擁兵四萬的赫連鸷,一日之內攻陷三城;在地弗池以南,他們擊敗了築壘九座的叱盧洮,長驅直入四十裏。但凡有人站出來振臂一呼,謝瑾都不至如此順利。

但潰敗一旦開始,除非北狄仍有第二個郁久闾隼,沒人可以止住頹勢。在這種态勢下,金戈衛和青炎衛連拔數城,近乎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五千輕騎動辄人馬飛馳,殺得北狄丢盔卸甲。等斛律澶回過味,謝瑾已打到了燕然山。

從前青炎衛在程雲手下時謹守律令,軍紀嚴明,謝瑾卻秉持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從不約束他們四處搜讨。

北狄官府的金銀玉器、畜産車廬,不必充公,想要毀壞多少便毀壞多少,願意拿走多少便拿走多少。是以三軍之士皆視死如歸,無一觀望規避、畏縮不前。

可校事司這座人間煉獄終究還沒能徹底淬去謝瑾心底的柔軟,與之同時,他還下了一道将令——勿傷老弱婦孺。

從張掖水到燕然山,南北達三千裏。一連六個月,歷經大小凡二十九戰,共下北狄二十一城,先後破敵軍近十五萬,謝瑾沒跟顧邺章要過一回糧草,求過一次援軍。

于是百官紛紛向天子進言,自動忽略了謝瑾只有五千人馬,憂他自立為王割據一方,其中尤以侍中薛印和五兵尚書陸良最甚。

将衆臣工七嘴八舌的争論一一聽罷,顧邺章的态度鎮靜而沉着,垂着眼似笑非笑地問:“薛侍中,封狼居胥的功勞唾手可得,此時召謝卿還朝,您若是他,會願意回來嗎?未敗而怯,屆時北狄平了內亂重兵南下,洛都便不要了?”

天子都發話了,這類不合時宜的議論聲自然也就漸漸消弭。

漏盡更闌,街衢靜悄。徽行殿中卻仍是亮如白晝。

又一篇寫得一塌糊塗的文章被揉成團棄擲腦後,顧邺章心煩意亂地擱了筆,站立少頃,忽地頹然将自己摔進禦座。

白日在朝臣面前,他神态自若,擺足了成竹在胸的維護姿态,到了夜裏,卻是隐憂萦懷,每每燈火不熄,候至天明。

——謝瑾孤軍深入,早已與他失去了聯系。

百足之蟲,至死不僵。北狄固然已是搖搖欲墜的危樓,卻也不能等閑視之,謝瑾如今,恐怕進退兩難。

可為國之大計,謝瑾不能退,至少不能以戰敗的姿态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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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笛奏梅花曲,刀開明月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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