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虎口脫險
時雨如川。
幾經血戰,郁久闾隼終于平定了敕勒叛亂,随即啓程班師。而燕然山麓綠意未已,莺聲已漸老。
因提前做了最保險的推算,青炎衛已分批喬裝撤離,退至相對安全的武川。謝瑾身邊只餘下不到一千的金戈衛,逐水分散在山間隐蔽處。
——如有必要,他們會為先行的同伴斷後。
但謝瑾有一個更利于揚國威,但也更冒險的念頭。
林雍是第一個聽到他想法的人,乍聽之下卻猛地變了臉,也顧不上什麽尊卑大小,咬着牙壓低聲道:“這是蒼龍頭上折角,猛虎口中拔牙,将軍還打算瞞着大家一個人去,是瘋了不成?”
山間夜風涼爽,螽斯的鳴聲如急風驟雨,蓋過了所有旁的鳥獸昆蟲,自顧自宛轉高亢。
少年眉頭緊鎖,小狼般孤決的雙眸漸漸浮上晶瑩水光:“豁出命去當英雄,至少帶上我一道,出了事,還能擋一擋……”
謝瑾心下動容,卻仍堅持道:“彥容的心意,我心領了,但你得留在這兒。”
他注視着稚氣未脫的小将軍,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我到了約定的時間未歸,不必猶豫,一刻也別為我耽擱,帶德音他們離開。”
他語氣平淡,态度卻不容置疑,林雍自秦州回來便一直跟在他身邊,如何看不出他的決心?
卻仍睜大眼難遏地哽咽了一聲,抓着他的馬缰不肯松手:“能行嗎?”
雪亮的刀光映着邊塞的明月,謝瑾安撫地拍拍他左肩,扳鞍認蹬,強作鎮定地朝他扯出一個笑來:“凡伐國之道,上兵伐謀,能行的。”
不敢踯躅回顧,謝瑾只将纥奚文的屍骨裝入鞍袋,一人一騎,提着秋霜切玉的靜水刀,趁夜向北而行。
頭頂鑲嵌的金銀玉飾投射下晃人的光,蓮花獅香紋錦墊在地面綿延鋪開,兩側的臣官護衛神态各異,都佩着精鐵鑄成的短刀。
謝瑾微擡起頭。目光所及的王位上覆有一張條紋清晰的虎皮,其上端坐着個衣着華貴體量魁梧的青年人,三十來歲年紀,濃眉環眼,高鼻闊口,金塗銀帶,雙耳重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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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敢只身來見本汗。”大約是長得着急了些,又或者是黝黑的皮膚本就會顯得人成熟,斛律澶的聲音很年輕,夾帶着草原的味道,并不像他的外形那樣氣勢逼人。
四周的殺意密不透風地籠罩着他,氣氛壓抑得近乎凝固,謝瑾後背的汗水很快濕透。可他記得林雍的話,他說他有一張可以欺騙人的臉,還有一雙可以騙人的眼睛。
所以他越是緊張,反倒越是目不錯珠地回望着斛律澶,坦然反問:“瑾欲送還可汗叔父的遺骨,為何不敢來?”
斛律澶目露兇光,有意壓低了聲音:“我看謝上卿分明是狼子野心。若是真心實意來送纥奚叔父的遺骨,你就不會逞兇攻城。”
謝瑾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平靜而和緩,聽來竟有幾分無奈之意:“可汗容秉,發生武力沖突是兩國都不願意看到的。奈何貴國将領對謝某有偏見,再三講明來意仍堅持不肯放行,而我又受了我家天子囑托,務必要将屍骨親手送到王庭。話不投機,動武也是不可避免的。”
“好一個話不投機,不可避免!”斛律澶濃眉倒豎,居高臨下俯視着他:“巧言善辯,上卿就不怕今日有來無回?”
庭中的青年将軍站姿挺秀,立若碧山亭亭,聞言卻只是輕聲反問:“可汗,瑾不過草芥,又非聖賢,豈會不畏死亡?”
斛律澶臉上陰鸷頓生,喉嚨裏發出聲猙獰冷笑:“那你還敢來?”
等的就是他這句話,謝瑾不緊不慢地為自己辯解:“不瞞可汗,謝某其實一直在等您派人來取您叔父的遺骨,可您遲遲不下令,這眼看就是中元節,瑾實在不忍心讓纥奚将軍……無法入土為安。”
議事堂的正中擺上了長方的餐桌,鋪着回紋花樣的绨錦。謝瑾在侍者的指引下落坐,而後聽到斛律澶不無惡意的話語:“謝上卿遠道而來,本汗總要略盡地主之誼,還望您每一道菜都嘗一嘗,千萬不要餓着肚子回去。”
琳琅滿目的菜品,比洛都的水席宮宴也不遑多讓,謝瑾從侍者手中接過酒杯朝向斛律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可汗盛情,瑾卻之不恭,請。”
沒能如願看到他露出恐懼神情,斛律澶笑得牽強,“沒想到中原還有如謝将軍這般爽快的人。”他擡杯示意,與謝瑾同時一飲而盡。
在暗含殺意的樂聲裏,在鴻門宴般的胡旋和劍舞裏,異域女子披着輕薄且豔麗的綢緞,開了刃的短劍幾次在謝瑾眼前劃過,無數雙眼睛死死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只要他繃緊的心弦有一瞬松懈,露出半點破綻,他就可能會葬身在這裏。可謝瑾的動作閑雅而端莊,落在北狄這群粗魯慣了的蠻族眼中,可謂儀态萬方。
——這是他從顧邺章身上學到的,無論面臨什麽樣的處境,都不可以狼狽,不可以怯場。
從正當中色澤金黃的花葉菜,到水晶圓盤盛的白鱗魚,再到小火煨着的翡翠雞、燒羊肉、小羊排……縱然是味同嚼蠟,他還是面不改色地品嘗了每一道菜。
待酒過三巡,歌舞也告一段落,謝瑾眼中流光滟滟,似已有微醺之意。
放下镂花褐釉的酒盞,謝瑾低回道:“可汗,實不相瞞,我今日孤身來此,是為表明我朝希望兩國和平共處的誠意。您大可将我烹了煮了,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亦随您心意,但縱能逞一時之快,終究對您并無好處。”
“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校事司使,日常做的都是些下九流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下,按下心頭不合時宜的酸楚,接着道:“我在人才繁盛的肇齊微不足道,武藝也是稀松平常,程露華、鄧伯明都遠勝于我。可就是這樣的我,卻能在北狄境內暢行無阻,所向披靡。可汗應該知道,這代表着什麽。”
“——肇齊早已今非昔比,不是鄭太後把持朝政的時候了,更不是獻成帝大權旁落的時候了,即便如此,您還要與我朝結怨嗎?
“您才剛剛即位,您的子民對您是心悅誠服的嗎?與郁久闾隼一并出征的,您的兄長……他認同您的統治嗎?”
成為可汗之前的斛律澶一定不會信他的鬼話,可他既然已成為了這片草原上最年輕的統治者,自然也就不再敢以國運做賭注。
見到林雍的那一刻,謝瑾雙腿一軟險些墜下馬來。
兩天沒合眼的林雍立刻跑上前,扶着他甩蹬離鞍下了馬,啞着嗓子問:“将軍,斛律澶沒為難你吧?”
謝瑾搖頭,“那位還沒傻透,想留我到郁久闾隼回來。幸好,幸好郁久闾隼被暴雨絆住了,我這才得以脫身。”他把文書塞到林雍手裏,當機立斷道:“這東西能晚用則晚用,彥容,立刻啓程。”
旁邊的張茂茫然問:“既然通關文書已經到手,何必那麽急?”
他才剛滿十六,是經驗寥寥一張空白的宣紙,更無法欲知山雨欲來的危險。
謝瑾臉色蒼白,胃裏隐隐作痛,仍耐着性子解釋:“斛律澶年輕沒有主見,得用的文臣武将又都被絆在敕勒,所以我才能騙過他。一旦郁久闾隼回來,你我都會死在這。”
見他一直捂着胃,林雍伸臂托住他以便給他借力,“之前留下的馬,是拴在這片林子裏嗎?”
謝瑾颔首,略一思忖,又補充道:“走之前別忘了刺上一刀。”
張茂有些不忍,“這都是跟着我們出生入死的馬,将軍,是不是太殘忍了。”
他本是一張讨喜的圓臉,這段時日風雨裏吹打磋磨,兩頰都凹陷進去,瘦得下巴尖尖,卻仍惦念着同生共死的戰友。
謝瑾眼眶有些發燙,別過臉道:“避開要害就是了,總得做個障眼法殿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