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殿中尚書

月色涼薄,月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冷冷清清落在燕閑亭內的石桌上。

亭中人鼻梁高挺,一雙正出神的鳳目內勾外翹,仿佛映着長河霜冷。

分明生就了一張得天獨厚、英秀俊美的臉,卻只草草披了件制式簡約的煙灰織錦外袍,正對影而坐,手持一把鎏金帶肩的銅壺斟酒。

杯中酒水滿溢,沿着石桌邊緣淅淅瀝瀝淌下,那人卻恍若未覺。

心不在焉,似被銅壺上鑲嵌的琉璃玉片晃花了眼。

在送謝瑾出征之前,顧邺章從沒想過他會一路打到燕然山去。

只要停在涿塗山,在那裏等北狄的新任可汗來取纥奚文的屍骨就好,只要掠百裏邊境線、博一個響亮名聲就好,完全沒有必要……冒着全軍覆沒青山埋骨的風險深入北狄腹地。

謝瑾所取得的戰果已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這讓他陷入了一種矛盾的情緒之中。

他抗拒着謝瑾功成名就風光凱旋,因為那意味着至少要将殿中尚書那樣的官職拱手奉上才配得上他的功勞。

謝瑾再不為世家門閥所喜,他都是司徒謝铮的兒子,他身上永遠打着陳郡謝氏的烙印,永遠都只能與寒門子弟分路而行。一旦身居高位的謝瑾背叛了他倒向世家,那他多年經營,都将毀于一旦。

可他又害怕謝瑾一去不回。

偶爾,只是偶爾,他眼前會浮現謝瑾浴血戰死的畫面,慘白灰敗的容顏與迎春花掩映間的那張笑臉逐漸重合,斷骨紅和一夜秋的毒性交織襲來,讓他痛不欲生。

此中況味,實難道與外人。

眼瞧着着天子日漸消瘦,斷骨紅的毒發作得也越發頻繁,再次撞見天子靜默沉思時,中侍中試探着問:“陛下,您是在擔心謝侍郎嗎?”

顧邺章倦然靠着床頭,反問:“他是為了孤的江山永固而去,孤不該擔心他嗎?”

曹宴微說:“能為陛下出征,是謝侍郎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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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邺章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說:“師父給我來過信,讓我對庭蘭好些。”

他是孫長度的第一個學生,他的父親與孫長度相交莫逆,當初永安殿一別,師父為他四處奔波尋找解藥。輾轉寄來的信上對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他能善待謝瑾。

那是與他朝夕相對了無數日夜的師弟,他也曾将一顆滾燙真心全盤交付,可孫長度仍然不放心。

師父,您的擔憂不無道理,顧邺章想,我早就不是從前的我了,我一直在利用庭蘭。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向浪頭。

沉默少頃,曹宴微又說:“陛下幾次超擢謝侍郎,更對他委以重任,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恩典,已能對孫先生有所交代。”

他是個很會說話的人,每每顧邺章的愧意要破土而出,就這樣被他潤物細無聲地撫平。

長夏逝去,七月十二日夜,顧邺章終于收到了謝瑾的回音。

他平安回到了武川,将這一路驚險交戰和在可汗庭發生的所有事一件不落地寫在了軍情疏上,六百裏加急的驿傳捎來他的捷報。

他寫得一手很好的楷書,似玲珑落花,娟麗秀美。最重要的是,這整整一本軍情疏近三百字,他落筆始終很穩,想來并未受什麽重傷。

顧邺章先是如釋重負,像卸下了千斤重鐵。但是很快,在長松了一口氣之後,他背上陡然竄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恍惚如凜冬提前降臨。

他清楚知道謝瑾選擇單刀赴宴的原因——捍衛國威,也讓這一次的奇襲,免于遭人诟病。

他這個師弟膽大心細,經此一役,很快就将名揚四海。從此後整個北狄,只要聽到謝庭蘭的名字,就會聞風喪膽。

四年,謝瑾只用了四年,就将升至殿中尚書。二品的禁衛長官,知殿內兵馬倉庫,常典宿衛,居中書令、護軍之前,只在程雲之下。

謝瑾抵達皇城時正逢傍晚,顧邺章在修明殿設慶功宴,公侯王孫、九卿六部俱皆在座。可汗庭的鴻門宴在前,跟前的這場宮宴便顯得秀色可餐起來,但謝瑾并未耽于歌舞。

擺滿了玉盤瓜果的案後,寬衫廣袖的天子端然而坐,身邊伴駕的,是一個生面孔的美人,聽說姓徐。

美人輕柔曼妙,裙長曳地,乖順地侍奉着他。

再精致美味的食物都失去了吸引力。謝瑾雙眼愈發澀痛,垂眸時眼睫撲簌簌地抖,艱難依靠着定力維持住面上的平靜,對着來道賀的同僚強顏歡笑。

他這次回來,顧邺章對他的态度并不熱絡,讓他幾度以為是不是自己的自作主張惹惱了師哥。

可甄覽右遷從三品下的鎮遠将軍,林雍從九品的裨将一躍升為從五品下的虎贲司馬,誰都沒有他得到的恩賞更令人矚目。居中書令和護軍之前的殿中尚書,這樣的倚重,又和顧邺章之前的冷落大相悖離,他實在想不通。

在推杯換盞的空檔,林雍問:“将軍,你不高興嗎?”他第一次見謝瑾時謝瑾便是一身戎裝,其後無論謝瑾是以文官的身份知中書省,還是以武官的身份領兵出征,他都習慣喚他将軍。

他笑起來的時候左邊唇角會綻開一朵梨渦,可惜他不常笑,看着便有些嚴肅。但今夜是個大喜的日子,林彥容再是少年老成,那顆梨渦仍舊若隐若現。

他不能理解謝瑾的情緒為什麽低落,正如謝瑾不知道顧邺章看他的眼神為什麽陌生。

但林雍是個聰明人,謝瑾也是。

他們很快就會明白得徹底,卻又寧願自己從未明白。

直到宮宴散後,散騎常侍陳郁之方才聽宣入宮——他受命勞軍,在謝瑾之後返回洛都。

朝野內外的氣氛都因謝瑾的歸來而沸騰,顧邺章又是裁定給衆人封賞,又是欽點慶功宴的歌舞宴飲,此時終于空出時間聽他題奏。

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陰謀,嘴巴裏除了他自己沒一個人是忠臣。但他用得很趁手。

與程雲比,陳郁之左右逢源,也不是一路追随他的功臣;與鄧康相比,陳郁之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永遠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威脅;與謝瑾相比,陳郁之以寒微出身游走于世家名流,能仰仗的,只有他這個天子。

他的圓滑、鑽營,是程雲所漠視的,是謝瑾所不情願的,是鄧康所不屑一顧的。多的是人明裏暗裏鄙夷他汲汲營營,但顧邺章從不會忽視他進言中暗含的機鋒。

層層錦帳之內,陳郁之将視線停在禦書臺一角的白玉辟邪上,不緊不慢将路上見聞一一講過。

餘光瞥見天子眉峰微蹙,心下有了計較,又不動聲色稱贊道:“陛下,武川之行,殿中尚書不僅為我朝立了國威,還趁郁久闾隼未歸诓了斛律澶親筆寫就的通關文書。臣觀将士們情緒高漲,對其信任非常。”

他微笑着說:“臣在此恭賀陛下又得良将。”

顧邺章的臉色陰晴不定,沉默許久才淡淡睨了他一眼,“這青炎衛常年跟随中領軍,再信任謝卿,畢竟親疏有別。”

“陛下說的是。”陳郁之謙卑垂首,半斂着一雙狐貍眼徐徐道:“謝尚書此次北上,不惜以寡敵衆也要提前撤還青炎衛,而只留金戈衛深入龍潭虎穴,想來也是為了能給陛下和程将軍一個交代。”

絕不是為了獨占功勞。

顧邺章起先沒說話,片刻後才敷衍似的“嗯”了一聲,容色平靜地瞧着他,冷淡道:“時候不早了,陳卿若無其他事,便回省裏吧。”

陳郁之低低應了聲“諾”,倒行着退出內殿。

珠簾碰出的響聲餘韻悠長,一聲聲都像敲在顧邺章紛亂如麻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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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牌了,tag裏的擰巴是專為顧邺章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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