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塵舊事
秋風如訴。在一池潦倒枯荷前站定後,程雲的思緒倒流回許多年前。
顧邺章剛回到雲中時,尚是個未及束發之齡的少年。彼時先帝卧病多時,不能時時護他周全,但至少永安殿,還能給予他一些庇佑。
最難熬的日子,是在先帝駕崩後。
他沉默了一陣才說:“陛下沖齡踐阼,時事艱難,輔政之臣雖身膺顧命,卻未能同心襄贊。他困在鄭後和世家的夾縫裏孤立無援,而我空有三萬青炎衛,除了保他性命無虞,更多的,卻是力不從心。”
“……鄭後權欲熏心,想必是從未有過還政于君的念頭。請換高陽王的朱批落下那天,只有我和中侍中在場。我親眼目睹今上咳血不止,而後卻挂上毫無破綻的笑容,一路親手将文書捧到鄭後的面前。”
“自那以後,今上心思愈發深沉難測,常會試探身邊所有人,日久歲長,反而變本加厲。”
言罷他悲恸阖眼,似也不忍再回想。
謝瑾垂落目光盯着面前的半池秋水,一時怔怔無語,良久才嘶啞艱澀地開口:“所以我師哥……今上對我,防備日深,戒悌日重,其實早就有跡可循。”
程雲道:“沒有誰是生下來就杯弓蛇影,潛移暗化,自然似之。可即便如此……”他話鋒一轉,輕聲稱贊着:“即便如此,今上仍是個允文允武的明君。”
雁陣自頭頂掠過,喚起萬斛深愁,謝瑾聽到程雲又說起另一樁舊事。
“建寧初年,太後新喪。陛下發布了伐北狄的诏書禦駕親征,他用兵如神,統帥着十六萬大軍浩浩蕩蕩北上,一路幾乎是勢如破竹,更生擒了北狄最有威望的世子。我朝雖未能徹底擊垮斛律氏,卻也探明了他的虛實。
“是以轉年再下诏書北伐時,親臨過戰場的将士都勢在必得,今上出發前甚至還下了軍令,讓軍隊進入北狄境內後,勿要傷了無辜的百姓和田稼。
“彼時勝利已然唾手可得,奈何他卻在入冬的第一場雪後忽然重病不起,軍心渙散調度不齊,終是無功而返。
“也許這是天意——若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風寒,何來如今的天下三分,肇齊…本有着九州一統的機會。”
借着謝瑾的這一問,程雲方才意識到:所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并不适用于每一個人——顧邺章耿耿于懷的憾事,其實也是他的憾事。
對于天下百姓而言,初親政的顧邺章不拘一格簡拔人才,輕徭薄賦無妄征發,就連北伐之時也鮮少勾征,實在是很稱職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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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傾斜,照在枯黃折斷的荷葉上,拉扯着人向前看,程雲卻猶在敘說當年:“他也擅長博弈,曾彙集儒釋道三家名流議定等次,不過百日,竟真的讓已成拖累的佛教輝煌不再,進而促成了外儒內法的定局。”
故而中州之內,唯有一座招提寺。百官之中常光顧的,也就只自視高門有恃無恐的薛侍中等人。
一片殘缺的銀杏葉停駐在中領軍受傷的左臂,又被他輕輕拂去,“庭蘭如今也是武官了,可惜最好的時候,你沒有趕上。彼時今上的身體還沒這麽糟糕,故都常舉行各類比試,集合各級将領在城郊交流戰陣之法,是以即便鄭氏從中作梗,今上在軍中仍頗有威望……”
話說至此,始終目視前方的程雲忽然轉頭看向謝瑾,“我今日講這麽多,其實只想告訴庭蘭一件事——無論出身如何,只要是能力拔群、心無旁骛的臣子,跟着陛下,自然有機會出人頭地,扶搖直上。”
他既憐憫、又殘忍地說:“可你最好不要去肖想得到他情字上的垂青。”
謝瑾心中滿懷酸楚,卻定定回望着他,明知故問道:“為什麽?”
不忍見他泛紅雙目,程雲率先別開了眼睛,語意深長道:“我能感受到庭蘭對今上的心意,也知道你們過去相互扶持,性命互托。但陛下早已今非昔比。”
而人心,經不起再而三的試探和冷卻。
在他平和溫良的敘述裏,謝瑾漸漸恢複了冷靜。
他問自己,程将軍說的這些,我難道真的一無所知嗎?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心疼他,一廂情願地想要對他好,盼望他能重新信任我,讓我成為那個例外。
可才色相當易,兩情契合難,這世間最不可強求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将謝瑾送到大門口時,程雲沉吟道:“庭蘭,你與今上相別時多,相見時難。但凡生出隔閡,總是難以消弭。可我畢竟是外人,我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卻不能替你做決斷。”
是他來得太遲了,夕陽不複好,日暮近黃昏。所以他只能給他沉默、無條件的愛與忠誠,來彌補當年的缺席。
謝瑾說:“我想,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多謝你,程将軍。”
程雲不再說話了。他看到那雙總是溫和平靜的眼裏好像積了水光,水光裏只有堅定,沒有動搖。
離開領軍将軍府後,謝瑾沿着長街漫無目的地信步走着。
風過時,白草黃葉紛紛打着旋跌在他面前,倒叫他想起少年時讀過的一冊詩集——落葉別樹,飄零随風。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前忽然橫過柄長劍,“謝尚書,此處可不能硬闖,就算大夥都認得你,也一樣需要出示魚符。”
謝瑾遲滞地回過神,見攔住他的青年容顏硬朗,依稀有幾分面熟,似乎是個叫李禧的侍衛長。
——他竟又在往師哥所在的方向走了。
回到府上時天色已晚,正在院子裏練習捕鼠的玳瑁滾地錦雀躍地撲到他懷中,謝瑾輕輕揉捏了下它的後頸,“你在等我嗎?”
小貍奴咪嗚一聲,惬意地躺進他的臂彎裏。
“哥,你下午去哪了?”一道冰玉般清脆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他擡頭看去,是令姜。
令姜已長成容顏清麗的大姑娘了,雁羽般的眉尾處那顆小痣讓她平添了幾分俏皮,但她唇角并沒有笑意。
謝瑾朝她走過去,“我去拜訪了領軍将軍,你一直在等我嗎?”
令姜冷着張小臉說:“我聽林彥容說,陛下他賜了你一匹白馬。”
校事司使的差事一落下來,就已經讓哥哥這顆明珠蒙了塵,如今又堅持贈予在戰場上猶如活靶子的白馬,這知道的以為謝瑾是當今天子的親師弟,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二人是前世的冤家。
“你什麽時候跟彥容這麽熟了?”謝瑾失笑:“他怎麽連這事都跟你說。他是不是還跟你說,怕我因此遇到危險?”
令姜癟着嘴不吭聲,眼睛裏水汪汪的,卻倔強地不肯掉淚。
謝瑾輕撫着懷中貓兒柔軟熨帖的皮毛,自語般低聲哄道:“那可是價值千金的雪浪玉獅啊,人言駿馬配英雄,令姜,我也喜歡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