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保持清醒
庭中玉蘭芳樹漸黃,風吹過時窸窸窣窣地響,裸露在外的肌膚已隐約可覺察到即将到來的冬日的冷。
謝瑾這話一說出來,令姜差點氣笑了,只将光潤剔透的臉龐扭向一邊,嘟哝道:“小弟等你吃飯等了好久,現在睡着了,哥去叫他把晚飯吃了吧。”
見她仍是不大高興的樣子,謝瑾自知理虧,沒話找話地問:“你吃過了嗎?”
令姜瞪着一雙妙目:“我不想吃。”
“別生氣啦。”謝瑾騰出只手想去理她的頭發,又被賭氣躲開,只好讪讪地蹂躏了幾下貓兒毛茸茸的臉,半是哄半是騙道:“彥容才從九死一生的戰場回來,草木皆兵也是情有可原。你一個小姑娘,別被他帶偏了。”
他略一停頓,又自欺欺人似的強調道:“別怕,他是我師哥,他不會害我。”
将枕在臂彎裏舒服得昏昏欲睡的貓兒遞過去,謝瑾語氣輕快道:“把它借給你,我去看看令則。”
這小東西是個嘴巴饞的,如今早已成了家裏的常駐民,但謝瑾并沒有給它取名字。
好像只要不取名字,分離時就不會有不舍。
伏案熟睡的青衣少年呼吸勻緩,豐潤的唇角上揚着,臉上挂着無憂無慮的酣甜微笑。
謝瑾推了推他,“令則,醒醒,別在這兒睡……”
叫了好幾聲,猶在夢裏痛快馳騁沙場的謝琅才打着呵欠坐起來,他眼睛都睡腫了,右半邊臉壓出深一道淺一道的印痕。看清是兄長,渾不在意形象地擦着嘴角含糊道:“哥,你可算回來了,我就說姐是瞎擔心,這天子腳下,誰敢造次啊。”
他越說越順溜,動作伶俐地給晚歸的兄長遞上碗筷,笑嘻嘻道:“哥又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白臉兒書生,還怕夜裏被狐妖纏上不成?”
“謝令則!”一只腳剛邁進門檻的少女嬌叱道:“閉上你的臭嘴,沒人當你是啞巴!”
濃眉大眼的少年郎雙肩一縮,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弱小又可憐地求謝瑾主持公道:“哥,你看她,就知道欺負我,當着你的面都不收斂收斂。”
“行了,少說兩句。”謝瑾好笑地捏捏他飽滿紅潤的臉,“你姐姐強勢些也好,這樣嫁了人才不會吃虧。”
Advertisement
“誰跟哥說我要嫁人了?”令姜臉頰驟紅,丢了懷裏的小貓甩手道:“你自己都沒有着落呢,倒來編排我!”
“我的姐姐哎,哥又沒說什麽,你這不是不打自招嘛!”謝琅壞笑着嚷道:“總和林彥容在一塊的那小子,叫什麽張茂張德音的,不是隔三差五地來找你!”
令姜氣得再度擡高了聲調:“謝、令、則!你再敢胡說八道,當心我縫上你的嘴!”
落到地上的小貍奴敏捷跳上矮凳,倒騰着四條小短腿往剛坐下來的當家人身上拱,謝瑾将它接住放在膝上,無奈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額角:“怪我說錯話了行吧,你們兩個吵了這麽些年,怎麽還吵不夠。”
走到哪兒鬧到哪兒,萬一哪天他這個樹敵無數的校事司使真遭了報應,誰還護着他們?
令姜雖仍氣呼呼的,到底偃旗息鼓,低着頭坐在他的身旁,委屈道:“哥,我跟張茂只是尋常朋友,就像你和程将軍,你和林彥容。你沒說過我不可以交朋友。”
謝瑾柔聲道:“我也沒說過我的妹妹一定要嫁人。是我考慮不周,你不喜歡聽,我以後不說了。無論你想和誰交往,只要他品性端正,我便不阻你。如果你更願意跟我和令則生活在一起,哥哥答應你,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事逼你嫁給別人。”
謝琅也扭捏着靠過來,“阿姊,對不起。”
好話說盡,令姜總算放松了神态,雁羽般的雙眉也舒展了,大方道:“算了,反正哥更偏疼我,我不跟你計較就是。”
一句話說得謝琅張口結舌,憤憤坐回去夾了一筷子白米飯。
征戰的日子過得漫長而煎熬,太平的日子卻走得極快,一晃又是九月。
謝瑾奉诏進入徽行殿觐見時,是何肅引的路,适逢十來位仙鶴紋錦袍的文官魚貫而出,想是方才的徽行殿中,臨時增設過一場晚朝。
走在徐璟仞身旁的許令均最先注意到他,噙着淺笑遙遙朝他微一颔首,他生得極好,是讓人一望便想要結交的、光明磊落的長相,但謝瑾只是同樣回以一個微笑便罷,并無上前寒暄的打算。
程雲和鄧康的關系顯然不錯,可自打他踏入朝堂起,就鮮少見到這二人結伴而行,鄧康性如烈火滿身利刺,哪有什麽值得他委屈自身的事,略一細想便不難明白——這是程雲有意從根源上杜絕結黨的嫌疑,進而避免天子的猜忌。
他官至殿中尚書,正是最為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時候,又何必明知故犯,去觸碰師哥這敏感的逆鱗?
等到了屋裏,繞過隔斷,舉目仍不見曹宴微,唯只書臺後斜斜靠坐的天子素帶朱裏,披了件雲山月桂紋的緋色外袍。
他身體不好,徽行殿裏便不常燃厚重的龍涎,但仍能隐約嗅到一縷梅枝的冷香,自他的身上無聲流瀉。
這不是個好兆頭,按照孫長度的說法,這意味着斷骨紅的毒性蔓延到了肌理,需要中毒者再次增加服藥的頻次。
正翻閱近年案卷的人唇角漾開笑意,“總算來了。我叫你是想問問,希望師哥送你什麽樣的生辰禮物。”
生辰禮物。
顧邺章下山前給他過的最後一次生日,是在租來的畫舫裏共泛清江、同賞花月,再分食一壇清冽如流的寒潭春色,那是他第一回 碰酒。
在分隔兩地的時間裏,謝瑾無數次回憶起那個充滿詩情和惬意的夜晚,滿懷熱望地期待着重逢的日子。
他撩開衣擺折身跪了下來,容顏平靜,眼神清明。“去歲這個時候,師哥贈我新衣,中秋夜獵,師哥更賜我駿馬,謝瑾鬥膽,想再向陛下讨一件戰袍。”
顧邺章眼角動了動,扶着書臺起身走過去攙他,“沒有外人在,不用時時謹守規矩的。”
謝瑾只順着他的動作站了起來,并不真的将身體的重量壓在他手臂上。
顧邺章恍若未覺,只道:“我讓何肅去一趟尚衣局,把那兒時興的款式都拿過來給你挑。”
他唇邊笑意愈深,莞爾道:“正好曹宴微出去了,你陪着我到外頭走走吧。等何肅把事辦妥當了再回來。”
這時節的風已經漸冷了,寒意襲來時,謝瑾下意識看向顧邺章。他垂下的發絲被夜風吹動,露出一張蒼白卻美麗的臉。
按照常理,無論是生病還是中毒,身體狀态越差,容顏也定會随之逐漸衰敗凋零,漢之孝武皇後風姿絕世,尚且因顏色非故而拒見武帝最後一面,想來常人也不能免俗。
但顧邺章少年時便百毒纏身,俊美卻竟無半寸衰減,像開到極盛的紅梅,連風欺霜染的憔悴也格外動人。
謝瑾感到自己的心因這隙中窺月般的一望怦然而動,緊随而至的卻是尖銳刻骨的疼,“師哥,我回去替你多拿件衣裳吧。”
“不用。”顧邺章閑步走着,自嘲道:“我只是中了毒,又不是真的要死了。好庭蘭,你不必如此謹慎。”
他的便宜弟弟曾殷勤地給他獻過寒食散,那是前朝士大夫階層喜食的東西,可以用以排解愁苦麻痹疼痛,他表面上欣然接受,實際上是沒用過的。
因體內餘毒未盡,這一年四季他身體都是冷的,寒食散也許能帶來一時的溫暖,但丹砂和雄黃都不是好物,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時刻保持清醒。
于他而言,迷惑人心的東西,是比斷骨紅和一夜秋更毒的毒藥。
出了徽行殿,顧邺章帶着謝瑾穿過幾條迂回小路,直走到一處業已荒廢的宮室才停下。
“沒來過吧。這是秋棠宮,我母親曾在這裏生活過十幾年。”他迎着謝瑾不解的目光,輕聲說:“如果不是我回宮,她還會在這裏繼續生活下去。”
“我問過父皇,母親的生辰是在什麽時候,父皇竟告訴我,他不知道。他選中了這個在雲中舉目無親的女人為他生兒育女,卻連她的生辰都沒有記住。”
謝瑾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勸慰着:“先帝當年四面殺機,進退維谷,怕是無暇他顧,師哥何必為此自苦……”
顧邺章卻是涼薄一笑,像在笑他的天真愚蠢:“我這宮裏也有女人的,我也和父皇一樣記不得她們的生辰。”
這倒是實話。獨孤夫人和徐貴人,一個是當朝丞相的嫡親孫女兒,一個只是度支侍郎徐璟仞的遠親,身份懸殊,關系倒融洽,有一回被他撞見獨孤敏靜給徐韞戴發釵,當下的場面有些出格,他才想起那日是徐貴人的生辰,而他已接連三月未曾踏足後宮。
本就是各取所需,即便這二人背着自己搞在一起了,顧邺章也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自然也沒落下什麽懲處——他給予的恩賜,總會以另一種方式讨回來。
比如丞相獨孤正的妥協,比如徐貴人将來的孩子,再比如,謝瑾……
他的音色在夜風中顯得低幽:“我沒有資格怪父皇,因為我也如此,對那些可憐的女人不夠用心,不夠動情。”
--------------------
又在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