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溫柔一刀

可他記得我的生辰。

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雖然很大可能是因為這個日子容易被記住,但至少說明,我在師哥心裏,跟她們是不一樣的。

直到何肅捧回整整二十件花樣各異的嶄新戰袍,又知趣地退出內殿,這一絲隐秘的溫柔仍在搔動謝瑾的心頭。

見他遲遲不動手,顧邺章翻來撿去,仔細比較了半晌,最後挑出件青灰的和一件深鷃藍的,“我覺得這兩個顏色比較襯你,左邊的這件針腳更細致,折枝牡丹紋也合你的身份,右邊這件我沒記錯應該是上月才裁成的,鷃不木處,可謂安寧自如,寓意也好。”

可謝瑾今日過來,所求的卻不是好的寓意。他伸手小心将壓在最下頭那件珍珠白的袍子抽了出來,“師哥,我還是更喜歡這件。”

顧邺章方才看都沒看的他手裏那件——他印象中的謝瑾,從來不穿白色。

“這是去歲的款式了,估摸着何肅拿它來也是為湊個整。”他笑着問:“而且庭蘭向來愛穿深色,尤喜黑衣,今天怎麽倒鐘愛起白色的袍子?”

“這個花樣好看。”謝瑾摩挲着蜀江錦上不甚明顯的蘭草暗紋,“陳子雲曾有千軍萬馬避白袍的佳話,我俗氣得很,也想效仿一二。”

“這可是你自己選的賀禮。”顧邺章臉上的表情有幾分不自然,甚至是心不在焉地說:“以後別怪朕這個做師哥的不肯給你最好的。”

“怎麽會?”謝瑾面上露出淺淺笑意:“這件就是我心中最好的。”

“……既然何肅一路拿過來了,不如就都收下吧,倒省了打理的功夫。”顧邺章卻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左右我這身子骨不中用,留着也用不上了。”

“師哥這是什麽話!”本就是裝出來的笑霎時凝固在嘴邊,謝瑾雙眼泛起濕意:“來日方長,師哥的餘毒總有一天會徹底祛除,屆時海內四境,都會在師哥手中相安無虞。”

多麽美好的願望啊,可惜時光難留,蹉跎的歲月不會複返。當年他因斷骨紅錯失良機,顧邺章想,将來也難保不會重蹈覆轍。

“……庭蘭,有件事,我想問問你的意思。”

放下手中的錦緞,顧邺章主動轉移了話題:“東鄉郡主已到待嫁之齡,皇叔對你印象頗好,前幾天特意來求我為他的寶貝女兒說媒拉纖。宗室凋零,難得有個相貌德行都配得上你的,只不知你願不願意……”

千軍萬馬避白袍是佳話,東鄉郡主對北伐歸來的殿中尚書一見傾心,琴瑟良緣珠聯璧合,又何嘗不是佳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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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任城王顧敬之……那是天子僅存于世的小叔叔。謝瑾心裏微微一寒,第一個反應便是:師哥又在試探我了。

将将千餘的金戈衛,就能讓他忌憚至此嗎?還是他當真從未察覺到我對他的心意,只是單純要問一問我的終身大事?

捏緊了掌心的蜀江錦,謝瑾一時沒有說話。

許是見他沉默不語,顧邺章鳳目微彎,半是認真半是調侃道:“庭蘭如此骐骥才郎,也不怪那些家裏有女兒的都盼望能攀上這麽位東床快婿。”

然而任城王與殿中尚書聯姻,無異于在天子的徽行殿正前方挽弓,這親是無論如何不能結的,謝瑾想不明白,顧敬之既為皇室宗親,緣何這樣拎不清?

思及此,忙跪地請辭道:“師哥,我散漫慣了,還不想這麽早就安定下來。此身既已許國,不敢再肖想郡主千歲。”

其實打從師哥出現在他的生命裏,又日複一日對他關懷備至,他就再沒有滿懷熱切與求而不得地注視過別的人了,更遑論如旁人般按部就班娶妻生子?縱然世間男女千萬,他想要畢生守護的,也只眼前一人而已。

顧邺章似長舒了一口氣,笑意盈然地微一颔首:“無妨,你不願意,我也只好替你回絕了皇叔……庭蘭瓊枝玉樹,終有一日會得璧人相配。”

謝瑾勉強露出微笑,輕聲道:“多謝師哥體諒。”

萬裏層雲,亂山暮雪。

建寧八年的初雪來得比往年遲些,卻落得很密、很重,整個洛都都被覆上清掃不盡的白,唯有臨近年終時的燈籠紅綢可以增添上些亮眼的點綴。

徽行殿內明燭高照,謝瑾直從午後直等到傍晚,才等到顧邺章姍姍而歸。

天子披了件狐貍裏的白領绛色鬥篷,身上裹着寒意,眉睫猶挂冷霜,唇上更是沒有一點血色,顯得愈發像将散的彩雲易碎的琉璃。

見到他在,顧邺章起先有些意外,怔了片刻才想起是他叫人來的,“朕竟忘了。”他自嘲低嘆:“從金陵回來的路上被雪絆住,竟忘了庭蘭還在等我。”

謝瑾說:“師哥去祭拜先帝,我多等一陣子也不打緊的。”

在冰天雪地裏滞留了超過一個時辰,顧邺章此時頭腦發昏發脹,只低聲道:“我有些不舒服,眼下恐怕不宜議事。書臺上還有幾本先前剩的奏疏,多是謝恩的表章,勞煩庭蘭替我批個“朕安”,旁的你掂量着來,容我躲個懶。”

話音才落,便抵着唇低低咳嗽起來。謝瑾想過去扶他一把,顧邺章卻擺手謝絕,腳步發虛、一步三搖地卧進了秋色錦衾。

連簾帳都懶得擡手去遮。

層疊的錦帳中一時靜谧安寧,只餘交錯的呼吸聲。謝瑾屏息,小心與平躺在衾被間的人調成同步,連翻閱奏章的動作也格外慎重。

——師哥素來淺眠,若不是連日操勞倦得極了,絕不會當着臣子的面休憩,他不想将他吵醒。

如此堪堪過去半個時辰,原本沉沉睡去的人卻突地從床榻上一坐而起,大約是起得猛了,甚至不由自主地悶哼了一聲。

謝瑾的餘光一直注視着他,已誤了預計的進程,此時手腕一抖,筆下暈出一小塊突兀墨痕,于是不動聲色停了筆,關切道:“陛下夢魇了?”

顧邺章沒吭聲,只挪動着将身子倚靠在床沿上,鳳目一錯不錯地盯着他瞧。

殿中氣氛忽然變得異常凝重,謝瑾讓他看得耳熱,手腳都不知往何處放,只維持着站立的姿勢擱了筆,娓娓道:“陛下讓我将這幾本奏章批了,微臣愚鈍,有些拿不準之處,還需陛下裁奪。”

顧邺章卻仍不接他的話,沉默良久才道:“我夢見庭蘭丢下我走了,在一個雪天。”

這實在是一句很出格的剖白,盡管顧邺章的語氣稱得上平靜無波。

謝瑾心中浪潮翻湧,面上卻仍勉勵維持着鎮定,只繞過書案,撩開衣擺颔首跪在顧邺章跟前五六步遠,安分守己地垂目:“只要陛下還需要我,就算滿朝文武都驅趕我,天下百姓都厭棄我,我也不會棄陛下而去。”

顧邺章眼角隐隐有了淚光,卻又像光下的幻影,只是一點未及消褪的霜雪。

殿中一片寂靜,謝瑾等了會,沒等到顧邺章的回應,也猜不透他的喜怒——畢竟顧邺章慣常是愛試探人忠心的,于是阖目将頭埋得更低:“如果陛下不需要我了,我會主動離開,定不教陛下為難。”

所以不必擔心我專權亂政,請多信任我一些吧。

顧邺章眯着眼輕笑了聲,嗓音裏仍有些含糊的沙啞:“庭蘭怎麽知道我何時會不再需要你呢?”

謝瑾渾身一顫,隐約的期待只在瞬息間便盡數消弭無形,叩首道:“等到了那一天,臣會知道的。”

顧邺章慢吞吞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人拉了起來,眼中泛起信賴的笑意:“你是肇齊的肱骨之臣,我可離不開你。”

他的話語是如此真誠,仿佛剛才的對白并非暗藏機鋒,而僅僅是再尋常不過的寒暄。

謝瑾于是松動了眉眼,不卑不亢道:“陛下擡舉臣了。”

顧邺章注視着他,忽然問:“何肅不在,曹宴微也不在,這裏沒有一個外人,你怎麽還一口一個陛下的叫?為什麽,不喚我師哥了?”

是你終于下定決心,要與我生分了嗎?還是你如今揚了名站住了腳,就像鄭顯铎不将父皇、祖父放在眼裏一樣,也不再将我放在心上了嗎?

謝瑾避開他的眼神,輕輕道:“陛下方才讓我替您朱批,薛侍中等人都在勸陛下,說我和程将軍交往過密,望您小心提防。”

他心裏發苦,澀聲說:“我心裏永遠當陛下是師哥,但人前人後,若哪一日叫錯了,于臣固然是殺身之禍,于陛下,也是平白堕您的威名。”

顧邺章向前逼近了一步,“你以為我是故意要你看的,是嗎?”

他的臉頰恢複了一點顏色,眼裏的溫度卻徹底冷了下來。

謝瑾腳下未動,眼睛卻只盯着足尖,“臣不敢做此想,可薛侍中的話也不無道理。小兒尚知凡事不可兼得,我不能也不該貪心。陛下既将金戈衛許給我,我便要對得起陛下的愛重,做一個盡忠職守的……臣。”

好一個盡忠職守的臣。顧邺章怪聲道:“你看得這麽仔細,想得也周全,不知有沒有見到勸我早立中宮的上表?”

近十本義正言辭的上疏,想忽略談何容易?想提及……卻沒有立場張口。謝瑾雙目半斂:“臣所見有限,并未。”

心裏泛起莫名酸楚,顧邺章冷笑:“薛大人一再勸我采納新人,想把本族的幾個姑娘塞進來,許令均請立沒有靠山的徐順華,趙讓和劉骥這一批丞相門生請立獨孤夫人。”

這些人商量好了似的一起上表,逼着他做個決斷,真以為他會聽不成?顧邺章一字一頓地諷道:“可憐他們加起來也比不上當初鄭顯铎一根手指,竟還妄想要挾我。”

謝瑾應:“這是陛下的私事,确不該由臣子置喙。”

顧邺章嘲弄道:“可不麽,這些老古板虛長了這麽些年歲,卻不如你一個人拎得清。我若非立中宮不可……”他稍作停頓,更勝長河的眼神稠密如膠:“謝卿以為令姜如何?”

宮城如煉獄,已改變了他最在意的人,還要再吞噬他最親的人嗎?謝瑾心跳驟停,猝然跪了下去:“舍妹鄉野長大,只怕侍奉不好陛下。”

他的師哥面熱心冷,并非良配。他自己捧在掌心的妹子,也斷不能被推進動辄就要将人囫囵吞沒的火坑。粉身碎骨或是面目全非,都不是無辜的令姜該承受的。

顧邺章笑了,神色晦暗不明:“朕也并非生來就嬌養在深宮。”

謝瑾立時伏下身子,瘦削的腰細而窄,仿佛不堪承受這兼朱重紫的官服:“臣大不敬。”

半晌,顧邺章秀致的眉梢溫柔垂下,霏娓聲調也是一樣的溫柔:“師哥說笑的。庭蘭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替令姜留意着,屆時我許你一道賜婚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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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扯再拉扯,就像程雲說的,人心經不起試探和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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