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鲠在喉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天氣回暖,春雷始鳴,驚蟄才過謝瑾便提前被遣去京郊視察春種。這原先是程雲的活計,也不知緣何落到了他頭上。

校事司的事務他還能委托江沅去辦,臺內的工作除非要緊的快馬送過去,餘者便只能暫且擱置。

等他踩着暮春的尾巴回到內城,才一将這段時間的所得陳述完畢,書臺後的顧邺章便漫不經意地淡聲問:“程露華有沒有跟你說,這段時間,宮裏也并非一潭死水。”

鎮尺上的潤白螭龍栩栩如生,雕工獨步天下的龍首正對着謝瑾。

澄清千遍萬遍,只要一點風吹草動,參他的彈劾便密如紙片。謝瑾隐約猜到近日不太平,斂着眉低聲為自己和程雲辯解:“回禀陛下,臣與領軍将軍并無許多私交,宮內之事,臣也并不知情。”

獨孤正和薛印擔心他和程雲站一邊也就罷了,師哥又擔心什麽呢?程将軍自有高潔志向,他自下了明鳳山便滿心滿眼只有師哥一人,又何曾有過半點結黨的念頭?

顧邺章滿意地放松下來,泛着青的修長指尖仍輕輕揉着額角,語氣和緩道:“朕就說麽,庭蘭剛回來就直奔徽行殿,哪有空閑去見程将軍。”

他垂下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撇着浮金盞的茶沫,“半月前,溫世淮來了信想要投奔,你怎麽看?”

他的睫毛很長,尤其是靠近眼尾處微卷而上翹,在明角燈下更有種牽動人心的秾麗。謝瑾看得失了神,半晌才蹙着眉問:“百官都議過了嗎?”

溫世淮出身草莽,原為恭王蕭沖府上的幕僚,後經蕭沖舉薦入了蕭靳的眼,這才得以一步登天。領兵援秦州時,謝瑾曾和他打過照面,就是那回救下的林彥容,更多的交集卻是沒有。

但此人絕非善類。

顧邺章颔首,“早就議過了,可惜莫衷一是,所以想聽聽你的看法。”

謝瑾面上流露幾許困惑:“溫世淮以治軍嚴酷著稱,在椋陳官至右衛将軍,因何要來投奔我朝呢?”

顧邺章示意他先坐下,而後才道:“二王争儲,他支持的那位,死了。”

溫世淮将兵六萬,一心扶植椋陳的五皇子蕭沖,與三皇子蕭楚素有嫌隙,原來的靠山傾倒,他意圖再換個靠山,這倒也是個合乎情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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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謝瑾直覺此事并非像表面上看來的這麽簡單,坦言道:“陛下,當初秦州的困境便與他有關,此人心思不純,只怕不宜收留。且我朝與椋陳難得維持住和平表象,若單為他撕破臉皮,實非明智之舉。”

顧邺章垂首抿了一口浮金盞,不置可否道:“容朕再想一想。”

為了制衡,他固然想要收留此人,但與椋陳交惡,也非他所願。

謝瑾想說浮金盞雖提神醒腦,卻不利睡眠,還不如換益氣止咳的甘草,但見他鳳目半斂陷入沉思,到底默默咽下,知趣地請辭。

話已說盡,無論顧邺章做出什麽樣的選擇,他都不會再多言。任憑溫世淮有張良計,他也會有過牆梯,倘使師哥執意要收留敵将,他自會仔細盯着,不讓此人興風作浪。

不出半月,謝瑾便聽說,溫世淮已經從南境逃到了洛州,暫住在京郊驿館。

——顧邺章還是下定決心收留他了。三軍易得,一将難求,能從小小幕僚爬上右衛将軍,足可見其非等閑之輩。溫世淮與椋陳确已徹底鬧翻,對方答應解除兵權入降洛都,又承諾會獻上前朝陵雲臺的圖紙,他沒理由再繼續觀望下去。

徽行殿外,粗犷眉梢高高揚起的中年男人嘴角含笑,手摸着絡腮胡子道:“久聞殿中尚書大名,當初秦州一別,時節如流,已有近兩年未見了。”

謝瑾淡淡道:“溫将軍謬贊,日後同朝為官,見面的時候多着呢。”

溫世淮笑得更加得意,眼梢都擠出幾道有礙觀瞻的褶皺:“聽說此事原本懸而未決,陛下單獨召見謝尚書後,便應許了下來,溫某在此謝過了。”

他在秦州吃過虧,如今有恃無恐,說話便陰不陰陽不陽地故意惡心人,謝瑾雖然不悅,也不好當街翻臉,只忍着反胃目不斜視撇清關系:“陛下裁奪的事,本官不敢狂妄攬功,還望溫将軍牢記今上的恩德,切莫再像從前一樣。”

此話意有所指,既是說他魚肉百姓,也是說他朝秦暮楚背主投敵,溫世淮是個厚臉皮的,心裏門清,仍面不改色道:“溫某自會記陛下和謝尚書的好,也希望謝尚書能夠摒棄前嫌。畢竟從前各為其主,我也是奉命行事。”

說了幾句敷衍應酬的場面話二人便分路而行,謝瑾平複了假意相待的不虞,擡腳踏進天子寝殿。

才從屋裏退出來的曹宴微見他到了,低聲道:“溫将軍獻了圖紙,陛下這幾日都在臨摹,不願人打擾,容某先進去為您通秉一聲。”

過了小一刻鐘,曹宴微才出來,聲音仍壓得極低,像生怕打擾了一簾之隔的天子:“陛下請您進去。”

繞過隔斷,絲絲縷縷的梅枝冷香便在鼻端萦繞。顧邺章對魏文帝時的這座陵雲臺頗感興趣,連着幾日,但有餘暇,便只捧着這圖紙琢磨,見了謝瑾也仍正襟危坐,冷淡異常。

謝瑾只好默不作聲地等候在一旁。又過了近半刻鐘,專注繪圖的那人才長舒口氣放下狼毫,擡起眼簾問:“庭蘭怎麽過來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道:“陛下,椋陳已在兩國邊境屯兵七萬,事态緊急,還請陛下早做定奪。”

好像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顧邺章只輕輕道:“此事可容後再議,庭蘭不如先陪我看看這陵雲臺的圖紙。”

陵雲臺随風搖動而終不傾倒,樓觀之精巧世所罕見,早在明鳳山時,他與謝瑾共讀《世說》,便許諾有朝一日要将之重建。

謝瑾卻無暇去管什麽陵雲臺,他心裏着急得很,話便有些不敬:“陛下若想重建此臺,可将圖紙交予韋司空和将作寺,不必為之贻誤國事。”

顧邺章沒有計較謝瑾的多言,卻不容置疑道:“這臺子我會親自監工。”

哪怕窮四方之珍木,他也定要建成。就當是為他慘淡爛尾的少年時代畫上一個還算差強人意的句點。

至于蕭氏……蕭靳才死了兒子不假,又不是肇齊害得他白發人送黑發人,何必上趕着去跟他列陣交戰?

顧邺章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謝瑾微蹙的眉梢。庭蘭,不必如此殷勤的,我已不再有更高的職官可以給你了。他目光晦暗地望着自己的師弟,重複道:“哪怕是長陵,我都可以甩手交出去,可陵雲臺不行。”

長陵,是顧邺章為自己選的帝陵。于情于理,謝瑾都該停止這個話題了。

可是……圖紙已進了這徽行殿,早一日晚一日都能建,但蕭楚兵臨城下,已經不容再拖。謝瑾心中如有滾水之沸,明知不該再勸,仍硬下心腸道:“陛下,若蕭氏出奇兵,我朝輕忽,單靠賀蘭刺史一人,恐怕力不從心。您若定要力保溫世淮,我願請纓,再走一趟秦州。但正值用兵用錢之際,再要大興土木,唯恐動搖國本,重建陵雲臺一事,還望陛下三思。”

原來對過往歲月念念不忘的,終究只剩下他一個了。顧邺章忽然對程雲生出幾分怨氣——我讓你帶着他,是讓你帶他适應赤血,見慣白骨,沒讓你教他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

想留的留不住,想攔的也攔不住,孤家寡人這四個字,果真是歷朝歷代的天子以血和淚一筆筆寫就的。顧邺章驀地肺腑發燙,喉嚨霎時湧上腥甜,才從袖中扯出絹帕便忍不住咳嗽起來,左手青白的指尖徒勞扣着書臺上的绨錦。

這是他頭一回當着謝瑾的面咳得這般厲害,好似連內髒都要一并咳出來,暗紅的血洇透了杏色的細絹,順着指縫染紅謝瑾的視線。

“師哥!”謝瑾如遭重擊,跌撞着要上前看他狀況,那只抓着绨錦的手卻忽然擡起,做出抗拒的姿勢。

顧邺章臉色雪白,氣若游絲道:“別過來……”

謝瑾只得強迫自己停在原地,眼眶通紅道:“我去叫曹公公請太醫。”

“……除了告假的李見山,太醫署裏,都是些只知道拿俸祿的廢人。”顧邺章總算緩過來些,啞聲叫住已踉跄着走到門邊的謝瑾,“就算叫來了,也是徒增聒噪。”

他扶着書臺艱難站起來,就着清水仔細将唇上的血漬擦拭幹淨,而後将散發着梅枝異香的染血絹帕丢進手邊的火盆。

水分伴着“呲啦”一聲瞬間蒸成白汽,細絹很快被火舌吞沒。

顧邺章脫力地放任自己跌進椅背,見謝瑾手足無措,仍是一臉凄惶,便忍着喉間刺痛安撫:“本來用不着這麽麻煩,上回師父來信,說我的血裏可能有斷骨紅的毒,所以方才不讓你過來。”

微有些沙啞的聲音柔軟拂過謝瑾冷熱煎熬的心,像甘霖掠過一片枯草。

又聽他緩緩道:“溫世淮初來乍到,若要向我表忠心,此行便該他去。在秦、梁二州談知己知彼,庭蘭,你不如他。”

只要不是放任自流,派誰去都好。謝瑾不再強求,他也不敢再多頂撞一句,既怕說錯了話,連累眼前人急火攻心再次硌出血來,又不想他猜疑自個還想向上爬,只低眉道:“陛下既已有決斷,我都聽陛下的。”

沿着邊角将陵雲臺的圖紙小心卷起,顧邺章雖還不大習慣他這一聲聲恪守本分的“陛下”,卻已不會再強求,只低柔了聲線道:“我知道庭蘭想為我分憂。武川是你揚名之地,太守王仲山月前自請乞骸骨,你若願意可以去接替他,等待一個好的時機北上。”

謝瑾如鲠在喉,卻說不清到底是為何而難受,他沒再說什麽,順從地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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