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急不得的
行軍免不了艱苦,為求輕便,要帶的東西不算多,但也需要仔細歸置。相去三千裏,參商書信難。走之前,謝瑾還需要跟令則和令姜好好道個別。
令則已經不小了,弓馬騎射都在學,令姜不讀女誡,也不修女紅,反而潛心研武,習得一手整個皇城無出其右的好劍術。
謝瑾不逼着令姜當閨秀,自然也不會強迫令則去建功立業。但謝琅仍一日一日地堅持了下來。他自認自己是謝司徒的兒子,是殿中尚書的弟弟,越是資質平平,便越要加倍努力,等有朝一日投了軍,不說青出于藍,也決不能給謝氏丢臉。
院裏的玉蘭花正當綻放時節,觀之色白微碧,瑩潔清麗。樹下長眉星目的青衣少年正握着把雕花的銀弓一厘一厘地拉開,扭過頭問謝瑾:“哥,我這個姿勢還标準嗎?”
謝瑾原本抱臂靠在棣棠花架邊上,聞言不置可否,只走上前将他微偻的肩膀扳直,“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式成。書上所教,你真的都記住了嗎?”
見少年面上浮現出沮喪之色,謝瑾替他放下銀弓,正色道:“我聽你姐姐說,你已開始練習射活靶,但射活物時不僅要向前瞄,亦需根據獵物的屬性、地處的風向做相應的調整,沒有經過日久天長的積累,不敢言百發百中。令則,先走後跳,不要心急。”
怕幼弟心生芥蒂,謝瑾又拍拍他肩膀,“你身量還未長成,不用這麽早便開始用九十斤的弓,須知過猶不及。”
令則年紀尚輕,眉眼間猶有幾分稚嫩懵懂,不服氣道:“那哥呢?哥只用六十斤的弓,戰場上真的會有用嗎?書上說只有強弓才能穿透铠甲和盾牌,我若不對自己要求高些,屆時取乎其下,則無所得,到了戰場上不會送命嗎?”
他迫切想要見到練習的成效,語氣不由便有些沖,但謝瑾不急不躁,只輕聲安撫着:“我天分如此,只開得動六十斤的弓,自然,我也不是靠射箭的本事在軍中立足。把基礎打牢才有以後,這是急不得的。”
就像面對一個近乎草木皆兵的師哥,他說再多訴衷情、表忠心的話都只能是徒勞,唯有依靠漫長的歲月和無盡的付出,才有可能換來一夕半刻發自內心的親厚。
急不得的。
北狄風平浪靜,他去武川,其實不過虛耗年月,大抵是師哥想要支開他,然後着手去建陵雲臺吧。
當年,他們兩個頭碰頭翻閱同一本《世說》,對陵雲臺向往非常,尤其是顧邺章,他動手能力極強,臨摹臺閣圖冊更是他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他說假以時日,自己說不準能成為與造化争妙的能工巧匠。
他們真情實感地商量着,依照着書上寥寥數句的記載精心描繪着——建造前先要稱過所有木材的輕重,要使四面所用的重量锱铢不差,萬事俱備後才可以造構築臺,它會是多麽高峻,又會以怎樣的姿态随風搖動……
所有的想象都落在一張張紙上,一個說要構以金銀,絡以珠玉,窮盡天下之珍巧,一個說要畫以五色,青瑣璧珰,禦道并作長廊。
也許當他回到洛都,玉樓金闕、牡丹花香的繁華深處,已平地建起了一座陵雲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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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更闌,顧邺章仍在伏案批閱,曹宴微将冒着熱氣的牛乳擺在書臺一角,佝偻着身子規勸:“陛下要保重龍體,這奏疏明日再批也不遲的。”
天子每日辛苦,浸在毒裏的身體又極易染病,按理正該早些歇息的,偏他喝藥如飲水,日常生活裏又不當心注意。
筆端墨痕未斷,流水般落在紙上,顧邺章頭也不擡道:“你向來會看臉色,今天怎麽不識趣了?”
他的語氣并不嚴苛,甚至因時辰太晚在不經意間透出幾分松弛的慵懶,曹宴微卻止不住犯怯,遲疑着問:“陛下,溫将軍才剛來,您就給他遞上立功的機會,是不是太快了些?”
快嗎?但無論快慢,溫世淮都是最合适的人選。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溫世淮雖然是從椋陳逃來的,但也未必不能為肇齊所用。
鄭顯铎死後黨羽四散,如今多以陳潤、丁邯為首,是堪稱平庸的鄭毅安最忠實的擁趸。他不準備接着提拔鄭毅安,也不打算起用任何與鄭氏沾親帶故的異姓。确切地說,與鄭氏父女有關的所有人,他能不用便不想用。
猶記得自可汗庭南歸的顧和章還曾自請為父親守靈,且不說鄭貞宜那個毒婦死死盯着他,就算沒有鄭貞宜,無論顧和章是真心還是假意,他都不會應允。顧和章憑什麽去守雲中金陵?憑身上流着鄭貞宜和外人的血嗎?
不錯,他如今是萬人之上了,可他曾經受過的磋磨和打壓,他一日都沒有忘過,并且将百倍奉還給顧和章與他身後的鄭氏。他寧願用高官厚祿白白養着這些蠹蟲,寧願倉促啓用忠奸難辨的溫世淮,也不會再讓他們領兵出征。
與顧和章清算還不到時候,但總會有那麽一天。
顧邺章終于批完了最後一道奏章,那是鄭毅安遲來的謝表,感恩他準許自己不必再折返雲中。
他将狼毫擱回筆架,側身接過曹宴微遞來的牛乳,“能不能打起來還兩說呢,現在談立功還為時過早。”
曙色熹微,顧邺章已扶着床邊起身。清早時略有些涼意,他便随意多披了件衣裳,推開窗時才發現空氣濕潤,草色苔痕俱青。
謝瑾已經離開大半個月了,陵雲臺……他也選好址了。
聽到聲響,曹宴微小心掀開層層錦帳珠簾,入目卻見外披着霧灰銷金紗衣的顧邺章正斜斜倚着窗看景。夜裏落的雨如今還未停,織絲般随着風掠過衣上的萱桂茶花和天子仍有些蒼白的側臉,似一幅冷峭清絕的美人圖。
意恐驚擾了天子,曹宴微不敢高聲,輕輕道:“陛下,該收拾上朝了。”
顧邺章回過頭,問他:“昨夜幾時下的雨?”
那聲音也像是從雲霧缭繞的仙境裏傳出來的一般,曹宴微忙道:“大約是夜分五刻,開始的一個時辰下得大,後來就時晴時雨的。”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去歲五月黃河堤防潰決,洛、青、冀等州大水傷稼,沉舟數百艘,損失不知凡幾,秋汛在即,想來都水臺就快有的忙了。
因河害之故,兩岸百姓怨聲載道,他親政後已革了兩任河道官,都水臺年年換人,既已遷都至洛,黃河便更不能被忽視。
去年仲秋,都官尚書許令均體察聖心,赈濟歸來後給他舉薦了一個叫陳信芳的河瘋子,他将人留在京裏數月,見其通曉水性,于治河上頗有見地,已起了愛才之心。
可修渠築堤是要錢的,打仗也要錢,國庫不豐盈,徐璟仞天天嚷着跟他哭窮,也不好貿然動大工程。
錢財尚在其次,這陳信芳未及而立年少輕狂,言行格外耿直,尚需一個老于世故的人帶他,不止官要比他高,也要懂水利,還不能跟顧和章有瓜葛,最重要的,不能貪。他思來想去,這個人選仍遲遲未能定下,只好先托付給許令均,又破格給了陳信芳都水使者的要職,讓人先行赴任。
可今年河道上奏報頻至,陳信芳腳底下沒停過,事必躬親地考察測量,光是工程要述就寫了近千言,他逐字逐句地看了,或許真的大有可為。
這仗經年累月地打,若治水也跟着一拖再拖,終歸不是長久之計。他仔細清點測算過了,宗教佛寺的投入早自他親政後就開始大幅削減,不必要的佛像他也力排衆議能熔則熔了,金帛府帑借此攢下不少,私庫裏的錢錦珠玑、绫葛絲絹,不說多到府藏盈溢,千萬之數也是有的。
真到了入不敷出捉襟見肘的時候,去應付燃眉之急,還算綽綽有餘。
待出了徽行殿,徐璟仞臉都綠了,長嘆道:“許兄可真是我的好同窗啊,您這麽一舉薦,陳信芳張口就要七百萬錢,敢情出錢的不是他,當我這度支尚書是金築的不成?”
許令均沒忍住笑了一聲,道:“他是大才,陛下肯不拘一格任用他,是好事。那方略你我剛才也看過了,很有見地,這黃河年年泛濫,難道要任由它禍害百姓嗎?再者這漕運上,也得仰仗黃河安瀾不是?”
徐璟仞容色稍緩,卻仍是搖頭:“說你就說你,可別帶上我。你是專管刑獄水利的,我可不懂他姓陳的方略有多高明,工程浩大,沒個五年看不出什麽,真要運氣差點趕上水患兇險,屆時不單他陳信芳革職丢命,你也要受牽連,我這個付賬的冤大頭又找誰說理去?”
腳下一頓,許令均問:“當真沒錢了?”
徐璟仞垮着臉陰陽怪氣:“天子要的錢,那就是榨幹了骨頭,該湊也得給湊出來啊。”
許令均失笑:“徐兄別忙着置氣,真這麽拮據,那今上建陵雲臺時,怎麽不勸上幾勸?”
徐璟仞不由側目,直言不諱道:“陵雲臺才要幾個子啊?再好的木頭那庫裏邊都有,金玉珠玑人家也不從我手頭上過,我哪來的臉勸?這麽些年也就建這麽一個臺子,那天子也不是聖人,甭說我了,禦史臺都沒好意思吭聲呢。他又向來精打細算,我怎知他竟肯在治水上一擲千金?”
他連珠炮似的大吐苦水,聽得許令均心裏也有些沒底了,“你也說了,今上坐卧起居并不奢靡,每每校事司還抄幾家朝臣以充國庫,真就一點錢也拿不出來了?”
沉默少頃,徐璟仞壓低了聲音道:“能,哪能真沒有了?可你也看到了,這仗打起來沒完,我若不留有餘地,往後連榨骨頭都榨不出一滴油了怎麽辦?令均,君心難測啊……”
又轉過了一個拐角,許令均才道:“璟仞寬心,今上既已打定主意,我們做臣子的,只管聽命就是。他下的令,向來是千山難阻的。建寧初年,滿朝文武都不讓他跟北狄打,他不還是親征禦夷擒了北狄世子,得了歲歲金珠納貢的許諾都未收手?南伐路上他要遷都,有幾個人是打心眼裏認同他?可洛都氣候宜人土地肥沃,如今人心安定,欣欣向榮,誰又能說他當初做錯了?”
略一停頓,他輕輕道:“就算真出現了最壞的局面,高陽王與他身後的鄭氏虎視眈眈,薛侍中和陸尚書尾大不掉,今上若罷了你,還能用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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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式成。——《學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