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風起青萍

前夜的露水并沒有在第二天瓦解。

殿中尚書既然是禁衛長官,謝瑾其實跟程雲一樣非必要都用不着急着離京,郁久闾隼暫時撤了兵,他是走是留不過顧邺章一句話的事。

過去的幾年裏,天子給謝瑾的賞賜越來越多,召他入宮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但誰都沒想到,謝瑾這次回京述職,顧邺章又開始頻繁地宣召他,甚至絕口不提讓他折返武川。

若說有什麽要緊事非謝瑾不可,其實也沒有,多數時候就是批閱幾本謝表,篩掉幾份相禮,又或複審、謄抄幾遍曉示。

瑣碎的事務往往最耗時間,謝瑾心細,他經手過的,顧邺章便無需再浪費一遍精力。連不茍言笑的何肅都要在私底下跟曹宴微說:“謝尚書來得多了,陛下的氣色都跟着好了不少。”

溫世淮從南邊得勝還朝後本來風光無限,不到一年,幾乎與謝瑾平分秋色,光鮮的門庭愈發熱鬧。既有了這麽一遭,多麽遲鈍的人也都看出來,溫世淮再得天子青眼,謝庭蘭還是顧邺章身邊的第一位。

謝瑾并不在意百官怎麽看他,他只在意能為顧邺章分擔多久。

草木黃落,露結為霜,變化是從霜降那日的深夜開始的。

白日裏令姜和令則參加了菊花會,還給兄長帶回了一小袋稀奇的朱果。誰都沒發現府上是幾時摸進的外人,謝瑾自校事司歸來,看到桌上皺皺巴巴的紙團時,還以為是令姜的惡作劇。

可他在指間來回摩挲着紙面,這紙的質地很軟很細,謝氏雖說累世公侯,卻也用不上這麽好的紙。

——明日戌時一刻,清馡樓,王五。

其上字跡參差懸浮歪歪扭扭,還不如陳序的字漂亮,因架構崎岖,馡字一拆為二,戌字又多了一撇,髒兮兮的三行字落在珍貴的紙上,讓人頓生暴殄天物之感。落款“王五”顯然是個假名,多半是他人代傳的話,那授意之人至少也得是有頭有臉的官吧,來者不善,所以才要掩藏身份?

但屋裏一切如常,沒有被翻動的痕跡,定然不是敵國的探子。除了這張紙團,也沒多出不該存在的東西,謝瑾叮囑陳叔仔細去檢查下別的屋子,連令則的房間也沒放過,同樣與往先別無二致,這就排除了栽贓。

會是誰?

侍中薛印和獨孤丞相在宮道上偶遇他時仍和昔年一樣不屑,連眼神都欠奉一個,更遑論主動交游。椋陳與肇齊近來正商讨議和事宜,溫世淮自請外派襄助賀蘭蕤,日前已啓程回了秦州,總不能分出魂魄邀他赴約,就算是戲耍,也未免太兒戲了些。若說是有人打算禮贈行賄,既能悄無聲息潛進他的府邸,留下示威一般的字條,想來也非等閑之輩,又何必弄個爛大街的假名畫蛇添足?

徹夜無眠,一宿晚景已過,轉過天謝瑾便走了趟清馡樓。天子腳下沒那麽多逞兇鬥勇,但他還是佩了靜水刀以防不測。報上王五的名字,便有人領着他行到挂簾臨水的一處小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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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形形色色的賓客掀簾而入,裏頭正點菜的人聞聲擡起頭,錦衣玉冠容顏清秀,身上有幾分書卷氣。

竟是多日未見的顧和章。

也許今天不該來,謝瑾暗嘆一聲,拱手喚了聲“高陽王”。

顧和章的神色很平和,連唇邊的笑意也端靜:“坐,本王還當謝尚書不會賞臉。”

天子喜坐銀頂的輿轎,不見他多愛奢華,該有的體面卻也不會丢,出行時至少會帶必要的随從,也不常抛頭露面。高陽王則與天子的行事作風大相徑庭,他極低調,常在身邊的侍者不多,交游面卻極廣,見人便噙三分笑,一派謙謙君子模樣。

從前朝至今,皇權并非至高無上,朝臣卻對當今天子常懷畏懼之心,顧和章倒是在百官中有口皆碑。謝瑾環顧四周,發現他只帶了兩個年少的小厮,和傳言果然沒有出入。

為避嫌疑,謝瑾将虛掩的簾帳拉開一半,而後才在他對面落座,不卑不亢道:“天青日白的,府上竟進了賊,下官總要來看看王五是何許人也。”

顧和章施施然為謝瑾滿了杯菊花茶:“下面的人不懂事,驚擾了謝尚書,本王在此替他賠罪了。”

謝瑾微微一笑,婉言道:“瑾不敢當。”

顧和章看了眼左手邊的小厮,單眼皮的圓臉少年會意,捧上一張四尺有餘的金紙恭恭敬敬遞向謝瑾,脆聲道:“請謝尚書過目。”

謝瑾心裏打鼓,大略掃上一眼,多是些珠玉、錦緞、雕刻、香料等珍貴之物,便沒敢接過這張明晃晃的禮單。謝絕道:“王爺好大的手筆,但下官與您非親非故,無功受祿,唯恐寝食難安。”

顧和章似早就料到他會推拒,臉上并無半點不悅,話音和緩如故:“謝尚書近來常伴皇兄身側,想來有見過禦史臺的參奏,我也是前幾日方知,舅父竟背着我參了您一本。本王今日請謝尚書來,便是為此事,盼您不要放在心上。”

是有這麽回事,謝瑾隐約有些印象,但因關系到自身,他只看了開頭便忙阖上還給顧邺章了。至于後續顧邺章是怎麽回複示下的,他也沒多問。當下便否認道:“王爺容秉,下官在徽行殿,向來只批謝表,并未見過您說的那本彈劾。且禦史臺既然存在,右衛将軍便可以上本,這是他的權利,下官确非完人,但絕不會因此懷恨在心。”

顧和章拊掌贊道:“謝尚書是真君子,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略一停頓,又道:“但這上面都是本王的心意,每一件皆是比照着謝尚書的身份精挑細選,絕非凡品……并不遜于皇兄賜下的銀絹。”

他的聲調越說到後面便愈輕,容色卻是一慣的柔潤真誠。

謝瑾心中一凜。他信任顧邺章,一開始便防備着眼前這位高陽王。但回憶起僅有的幾次交集,他得承認,他固然一直帶着偏見,卻也從沒捉到過顧和章真正的錯處。相反,朝廷裏大大小小的官不知凡幾,對顧和章贊不絕口的十占八九,說高陽王不愠不怒、休休有容。他也懷疑過,他不安的直覺和師哥長期的戒惕是不是因為他們事先臆斷了情由。

但此刻,謝瑾意識到,顧邺章是對的。

他今天能随便找個借端找自己出來,輕車熟路,連證據也不留下,從前定然也找過別的同僚。他甚至是确定了自己是孤身赴約後,才祭上這張價值連城的禮單。出了這清馡樓,任憑他謝瑾磨破嘴皮,怕也沒人會信和光同塵的高陽王做了這等掉價的事。

這是絕不能應的,除了斷骨紅和一夜秋的解藥,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他背離師哥倒向他人。謝瑾稍微平複了心境,正色道:“王爺,今上給我的,我來者不拒,是因在他心中我做的事值得這樣的禮遇和賞賜。王爺又站在什麽立場給下官禮贈呢?我若收了,我的為人便不值一文,還望王爺體諒。”

顧和章的表情微微一僵,雙目凝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一臉坦然的謝瑾,忽地喟嘆般笑了出來:“謝尚書,我想你誤會了,本王并非在拉攏你。皇兄待我不薄,我何必背着他拉攏他的肱骨棟梁?這也不是贈禮,而是賠禮。自然,謝尚書潔身自好,小王也只好尊重您的意願。”

這百十來個字以退為進滴水不漏,倒顯得是謝瑾疑神疑鬼。不僅如此,還不着痕跡地暗諷了他跟天子讨賞的事。謝瑾雖不信他的話,當前情境卻也不好深究,索性歉然道:“原來是下官氣量狹小,冒犯了高陽王的一片心意。”他站起身施了一禮,“還未謝過王爺今日的款待,但下官尚有公務纏身,便先失陪了。”

顧和章并未出聲挽留。他該做的已經做了,謝瑾也踩進了他的套子,雀投羅網,既然不能為他所用,毀了亦不可惜。

徽行殿內,陳郁之啜飲着曹宴微沏上的第三盞茶,放下杯盞徐徐道:“陛下,臣方才說殿中尚書與高陽王走得近,您說臣空口無憑。如今您讓鎮遠将軍派出的人在清馡樓親眼見着他們過從甚密,還要說臣的擔憂乃是無稽之談嗎?”

顧邺章眉梢輕挑,掩去不悅問:“朕的這個三弟無論在雲中還是洛都,口碑都是一等一的好,陳寺卿怎麽偏不喜歡他?”

陳郁之道:“陛下,誰是天下之主,郁之便心向着誰。古來在朝為官,只有忠佞兩途。臣也曾當謝尚書光風霁月,存的是致君堯舜的念頭,早就将富貴功名置之度外。可故人易變,陛下,近來的謝尚書,實在算不上兩袖清風。臣不敢斷言高陽王是否觊觎過您的江山,但殿中尚書功勞顯赫,更有傳言說國不可一日無謝庭蘭,他才剛從武川回來,便去赴高陽王的約,這難道不可疑嗎?”

“……接着說。”靜默了會,顧邺章鳳目微擡,極具壓迫力地注視着陳郁之。禦史臺對謝瑾的彈劾近來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除了鄭毅安為自個的表弟唐钰伸冤,還有清流貶低謝瑾貪圖錢財辱沒家風。但謝瑾也會被顧和章那副僞君子的表象所蒙蔽嗎?他并不信。

“陛下,斛律澶既然能在老可汗死後第一個坐穩位置,又豈會是心慈面軟的人?又憑什麽讓殿中尚書平平安安出了可汗庭呢?”陳郁之低下頭去,謹慎道:“這其中會否有不可告人的交易,臣不敢說。”

“又是懷疑高陽王,又是懷疑朕的親師弟,朕看你挺敢說的。”顧邺章冷笑了聲,鳳目中漸生陰鸷淩厲:“斛律澶死無對證,陳卿打算到哪兒給朕尋謝庭蘭連通外邦的證據?”

好似沒聽出他語氣裏暗含的森然薄怒,陳郁之低眉斂目,乍看時倒有幾分诤臣模樣:“陛下,疏不間親,這番話本不該臣來說,一切也的确都只是猜測。但這其中本就有許多疑點,如今勢阻時艱,陛下也不可不防啊。千裏之堤,潰于蟻穴,您若放任自流,誰知會不會釀成禍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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