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報應不爽
宮人們拾掇好杯盤紛紛撤下,直到稀稀落落的腳步聲從簾外到了庭外,曹宴微才對神色冷肅的天子說:“陛下,陳寺卿的話也并非全無道理。”
摸不準天子的意思,他是特意等到陳郁之離開了才張的口。顧邺章雖然寒着臉,倒是沒遷怒,只冷淡地睨了他一眼:“你也懷疑謝瑾有問題嗎,曹宴微?”
“謝尚書剛從武川回來時,面聖當日曾見過高陽王。”曹宴微回憶起當時謝瑾和顧和章的對話,盡可能還原道:“高陽王還說,唐钰的事他已替謝尚書穩住了右衛将軍,還說想要結交謝尚書,請他多留一陣子改日再敘。”
“謝瑾呢?他怎麽說?”顧邺章眸色深暗,将攤開在禦書臺上的亭臺圖冊驀地一合。
“謝尚書沒答應也沒拒絕,只謝了高陽王的體諒,并未說出格的話。”曹宴微将背弓得更彎,輕聲道:“但老奴當時在場,想來他二人說話多少會有所顧忌。”
“正是你在場,他才要說給你聽呢。”顧邺章不由嗤笑,可明知是顧和章蓄意,若說他對謝瑾毫無芥蒂,卻也不盡然。在宮裏知道避嫌,在外頭怎麽就随便和人共飲?
太多人向天子表露過對謝瑾的不滿和質疑了,衆口铄金,三人言而成虎,而帝王的疑心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東西。
曹宴微偷偷擡眼,面前那張微有些蒼白卻姝麗到令人心悸的臉上淬着冰,天子眼中明暗交錯,讓他這個當了十幾年近臣的中侍中也全然猜不透他的想法。
鳳目微斂,顧邺章問:“你覺得朕對謝瑾如何?”
曹宴微答:“陛下待謝尚書自是極好的。”
極好的嗎?顧邺章将書臺一角的那株蓮瓣蘭移到身前,撥動着它彎垂欲滴的葉片,低眉回憶起謝瑾下山後的這幾年。
一開始,不是沒動過讓他始終當個文官的念頭。可謝瑾想要領兵,孫長度來信說,你師弟他文武兼修,讀過的兵書比天下大儒讀過的經史更多,他可以一意孤行困住他的白馬探花嗎?
可謝瑾做得太好了,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偶爾他會想,看,只有我顧邺章的師弟才有這樣大的能耐,這樣靈敏的戰争嗅覺,連程雲也比不過他。可謝瑾每次得勝歸來,他都在怕。
他恩威并施,在加官和賞賜上從不吝啬,在群臣看不到的背後也不斷試探,大多數時候,謝瑾對他千依百順,處處遷就,可是這還遠遠不夠。
這些年步履維艱,他沒有一刻放松過警惕,更不敢輕信任何人。近兩千個日夜看似很長,卻是相別時多。在他沒有注意到的時間裏,謝瑾有背叛過他嗎?在此之前,謝瑾跟顧和章有過交往嗎?
半晌,他對曹宴微說:“甄無餘還在偏殿沒走吧?讓他來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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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覽大器晚成,今已年逾不惑,還算是個質樸無華可以讓人放心的武官。顧邺章免了他的禮,即便是松弛地靠在禦座裏,姿态也是一樣娴雅,說話間透出一股漫不經心壓人的勢:“朕有件要緊的事,打算交給你和陳郁之。你等下走一趟殿中尚書的府邸,悄悄地,別驚動了人,趁着夜将他帶去金墉城。陳郁之知道該問什麽,不用你多話。但他折騰人的手段多,你從旁約束着些。他但要刑訊逼供,切不可脫離你的視線。”
金墉城偏居城隅,是在洛都西北角修建的一座衛城,本意是用以避險防亂、安身立命。但自前朝起,金墉城便常成為廢主棄後、王公重臣的最終歸宿。随着天子的指示,甄覽漸漸感到渾身冷意陣陣:謝瑾前一日還是風光無限的天子寵臣,這就要全無征兆地被剝去榮光鎖進牢獄了嗎?
鞫獄須則家人下辭,又要不驚動他人,甄覽有些為難,踯躅請示:“陛下,可需要臣向謝尚書的弟妹問一問情況嗎?”
“不用。”顧邺章說:“他們能知道什麽?一起瞞着吧。”背地裏審一審,總好過讓謝瑾身敗名裂,平白受莫須有的冤枉。
甄覽再問:“臣的品秩低于謝尚書,以下犯上,若他拒捕,恐怕不好強迫他前往。”
層層錦帳之內, 顧邺章的聲質依舊清冽,卻帶着幾分如被綿密雲層包裹過的悶:“朕會給你寫份手令。他再抗拒,你便直說,有人疑他和北狄有關聯。”
“臣謹遵聖意。”甄覽垂首再施一禮,正欲請辭,忽聽天子又道:“他是武将,別讓陳郁之傷了他筋骨。你自己掂量着,也不用跟他說是朕的意思……記住了,朕要活的謝庭蘭,不要死的謝瑾。”
這其中有幾分是邀買人心,又有幾分是上位者施舍的仁慈,甄覽無從分辨,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這一遭不讓校事司的江晚川去跑,已是天子難得一次的柔軟。
那株幼嫩的蓮瓣蘭還未開花,被顧邺章泛着青白的手指從泥土裏活生生地剜了出來,脆弱的莖葉毫無依仗地貼在他的虎口。拂過每片順滑而光亮的葉面,顧邺章與它對視良久,終究重新将它埋進了土壤,推到原本的位置,不近也不遠。
陳叔說有客來訪時,謝瑾還沒有睡。候在大門口的甄無餘着一襲深檀色的窄袖便衣,身邊只帶了一個生臉的小太監,但謝瑾觀他神色凝重,心裏已隐約有了不好的預感,“甄将軍,深夜來訪,是發生什麽事了?”
對方仍是恪守禮節的,說出的話卻像開了刃的刀劍:“謝尚書,我奉皇命,請您到金墉城走一趟。”
金墉城……我做錯什麽了?謝瑾臉色一白,連唇上的血色都褪盡,不确定地問:“是我犯了罪,還是別人犯了罪?”
昏暗月光下的甄覽面露難色,低聲說:“謝尚書,事發突然,您別為難我,這是陛下的意思。”他撤步向旁邊一讓,“請吧。”
手裏的燈籠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謝瑾仍端直地立在原地,“若真的是我行差踏錯,我不怕跟甄将軍走這一趟。但我自問為官以來清清白白,您要抓我,總得有個讓我信服的理由。”
甄覽只好向他出示天子手令:“謝尚書,今上懷疑你連通外邦,這個理由能讓你信服嗎?”
聽到這句話,謝瑾無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許久才張口道:“……甄将軍,我才從武川回來,背上的刀傷至今還未愈合。”
他眼裏的淚搖搖欲墜,連着聲帶也顫抖得厲害,話音似從齒間迸出:“有人說我攻守得宜,也有人諷我心狠手辣,但我所作所為,無愧于肇齊,更無愧于陛下。陛下若對我通敵之事深信不疑,您便轉告他,我抗旨不遵,不願去金墉城,請他按正常的流程來擒我。漏夜來此,難道我謝庭蘭見不得光嗎?”
“謝尚書這是什麽話!我既然來了,豈有空手而回的道理?”甄覽皺着眉抓撓了下自個的絡腮胡子,繼續勸道:“若您清白無垢,此時的動靜越小,對您以後的影響也越小。對外只說您不慎染了風寒,今上恩準您不必上朝,等養好了身體再去,不比白日裏興師動衆地過來更好?金墉城遠是遠了些,但比起人多口雜的诏獄天牢,也是陛下對您的特殊關照。”
好一個特殊關照。寒風從四面襲來,冰冷而刺骨,謝瑾心中嗟怨,像破了個大洞,忽然覺得無力。師哥太知道該怎麽對他了,這時間宮門已關,連個面聖的機會都不留給他。
一縷殷紅血絲順着他的唇角流下,他在血滴濺落前便擡袖抹去,忍着心口的抽疼艱澀開口:“甄将軍,鄙府雖不大,但只您和這位公公,也不是一夕一刻就能搜查完的。”
他本意是拖一拖,至少讓他可以給彥容遞個消息,甄覽竟道:“陛下并未要求某搜查謝氏的府邸,想來那些都是後話,另有他人來辦。若不想驚擾了令弟妹,還請謝尚書盡快跟某去金墉城吧,待會天要亮了,就辜負陛下的心意了。”
見他急着交差,謝瑾不由笑了聲,聲裏藏不住譏诮:“鎮遠将軍,您想得周全,可真是今上的左膀右臂……我跟你走。”
事無轉圜,謝瑾仰頭看了看被烏雲遮去大半的月亮。
他掌印校事司,得師哥授意鏟除的異心官員不知凡幾,無論是勾結叛黨圖謀天下的還是連通北狄暗結椋陳的,最頻繁時,一旬內便抄了三戶。那些顯貴的達官經他校事司使的手淪為階下囚,兒女親眷跟着盡受牽連,對他自是恨之入骨。
每回在刑室裏照面,他都免不得聽上幾句這天底下最惡毒的咒罵,不是不難受的,卻也只能當做耳邊風聲,誰讓他當初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選擇當個只把顧邺章放在第一位的孤臣。
昨日今朝,世事倒轉,眼下他成了那個僅因空穴風言便要背負莫須有罪名的人,不能不說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滾地錦的小貍奴撒開腿從後追上他,龇着小米牙朝甄覽和那個面生的小宦官低沉地叫。
貓叫凄厲,聽得甄覽心裏直發毛。
謝瑾說:“回去等我。”貓兒炸着毛不肯,仍焦急地原地打圈,謝瑾便停下腳步,又說了聲“回去”。小東西這才一躍跳到道旁,目送他漸行漸遠。
街上無人,唯有婆娑的樹影和飒飒的風聲。謝瑾認得去金墉城的路,甄覽沒帶刑具,他便自顧自走在前面。
見他妥協,甄覽長舒一口氣,趨步跟上他。
黃土夯就的城牆高近六米,天光已經大亮,眼前這座牢籠卻依然森嚴而冷寂。
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兩天前他還在徽行殿代顧邺章批青詞,如今就莫名其妙成了階下囚,連見天子一面都成了奢望。欲加之罪,其無辭乎。可謝瑾想不通,冷靜下來以後,他潛意識裏也不相信,師哥怎麽會以為他和北狄有關聯呢?
除非……除非将顧和章也扯進來,那才是合理的。
光從小窗裏細碎地照進來,牢門落上鎖後,謝瑾說:“甄将軍,勞煩您為我向陛下帶個話。”
甄覽應:“您說。”
謝瑾慢慢說:“昨天,高陽王約我在清馡樓一敘,為右衛将軍向陛下參我的事致歉。”
平鋪直敘的一句話,甄覽卻止不住詫異,心忖着這謝尚書怎麽不打自招了?可謝瑾是背負着連通北狄的疑罪锒铛入獄,又關私會高陽王什麽事?
即便他的人守株待兔,的的确确看到謝瑾和顧和章前後腳出了清馡樓,但高陽王交友雖廣,除了鄭毅安一支,倒也沒見他有什麽旁的勢力,況且令旨上寫得明明白白,只跟北狄相關,謝瑾這不是捋錯根源了嗎?
盡管一根筋,但甄無餘還是應承道:“您放心,某定會将話帶到。”
天子對謝瑾多有關懷,他從旁帶個話,總沒有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