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故無情

奏疏堆積如山,直到夜闌人靜顧邺章才得以撂了筆。

要是謝瑾在就好了,他批的奏章,向來最合他心意。這樣的想法剛冒出來,顧邺章就是一激靈。

他已聽說了謝瑾讓甄無餘捎的話,也快要信了是顧和章一廂情願,謝瑾和他本無瓜葛,可消息透給顧和章後,他第一時間上了表為謝瑾說情……

那就再等等,等他戒掉對謝瑾不該有的瘾。過于依賴他人,即便那個人是謝庭蘭,也不應該。

曹宴微見他盯着那盆蓮瓣蘭發怔,忍不住勸道:“陛下,該就寝了。”再不抓緊時間歇會,後半夜毒發起來,便一整夜都不用睡了。他只知天子用疑通外邦的令旨将殿中尚書扣在了金墉城,卻不知顧邺章從沒懷疑過謝瑾勾連斛律氏,他只怕謝瑾站到顧和章那邊。

顧邺章的目光從蓮瓣蘭移到曹宴微布滿歲月痕跡的臉上,似兩盞滢滢的鬼火。他和謝瑾日漸離心,固然有他們自身性格的原因,也絕離不開中侍中的推波助瀾。可曹宴微與他共苦過,說出口的每句話,也是在防不測。

前朝功高蓋主乃至取而代之的例子并不鮮見,他所有的擔憂都無可厚非,他也怪罪不到他頭上。

怪只怪命運弄人,他跟謝瑾竟成了君臣,怪只怪謝瑾運氣不好,攤上了他這樣糟糕的師哥。

沉默了一陣,顧邺章說:“你先出去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他回身随意地從架子上抽出一冊書,斜靠進鋪了厚毯的禦座,随意翻開一頁,是莊子。

——天子不打算睡了,他在等斷骨紅的毒發作。意識到這一點後,曹宴微幹裂的嘴唇一開一合,卻不敢再多勸,只好憂心忡忡地退到錦帳珠簾之外。

與火花爆裂的脆響相伴的,只有書頁被翻動的聲音。顧邺章将薄薄的一冊書翻閱得極快,以為借此就能驅散腦海中謝瑾的模樣,不知過了多久,他停在《德充符》的最後一頁。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

莊子曰:“然。”

然而就在這一行行小字之外,迎春花掩映間那張皎潔稚嫩的臉依然清晰,陵雲臺上那挽留眷戀的目光也依然滾燙。

人如果真的可以做到無情,又怎麽能叫做人呢?

天底下最密不透風的一張網大抵是叫情網,這張網将他緊緊縛住,像牢不可破的囚籠,逼得他快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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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邺章猛地将手中的書冊扔了出去,書脊帶倒了梅花瓶,随着巨大的聲響散落一地。顧邺章閉上眼睛,勉力壓制住心底的燥熱,可他仍舊喘不過氣——這是毒發的前兆。

心肺間的疼痛潮水般襲來,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的肺腑。

聽到瓷器跌碎的聲音,曹宴微匆忙奔過去掀開珠簾,驚疑不定地喚:“陛下!”

尖銳刺耳的嗓音裏盡是驚恐和慌亂,仿佛他正在和地獄裏的閻王搏命,明日就要到他的死期,可他不需要任何人提前為他哭喪,曹宴微也不行。顧邺章艱難擡起赤紅的雙目:“滾!”

于是珠簾被戰戰兢兢地含淚放下,碰撞出一陣奪魂般的亂響,顧邺章終于支撐不住,驀地嘔出一口黑紅的血。

指甲攀扣着的绨錦被囫囵扯落,其上擺放的一應物事滾落滿地,砸出混亂不堪的狼藉。

直過了半晌,朦胧的視線才漸漸恢複清楚。顧邺章看着散落的奏疏和碎瓷,又低頭望向腳下。

一片刺目的紅,梅枝的冷香肆意灌進他的鼻腔。

劇烈的疼痛之後便是脫力,他勉強撐住書臺,才沒讓自己倒下。兩只手顫抖得厲害,但顧邺章還是慢慢解開了染血的外衫,而後一步一踉跄地點燃火盆,将衣裳丢了進去。

绨錦、書頁、毛筆……所有沾了血的東西全部被他丢了進去,紅通通的火舌貪婪雀躍地跳動着,吞噬了他這一生一次的心悸和動搖,燒出一方熾熱的光。

黑時猶有骨,十分紅處……便成灰。“可是庭蘭。”顧邺章蒼白的唇角扯出一絲虛弱的弧度,輕聲低喃:“你不要負我,我陪你痛。”

遲遲聽不到天子應聲,曹宴微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顧不上可能會召來殺身之禍,硬着頭皮闖了進去。

已經冷卻的火盆中盛滿灰燼,旁邊的顧邺章失去了意識,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和心跳。曹宴微吓得魂飛魄散,顫着音喊人:“太醫!何肅!宣太醫!”

他的喊聲引來了門外天子心腹的幾個太監宮女,曹宴微小心仔細地将不喜被人觸碰的天子攙扶到床上,取下鳳形簾鈎散了帳,而後才點頭由着衆人七手八腳地将地上收拾幹淨。

跪坐在床沿邊,隐約可以窺見帳中容色雪白毫無生機的半張側臉,曹宴微落了滿臉的淚,在無窮盡的焦慮中遲來地感到了後悔——也許他不該妄議是非,不該越過本分向天子進言。

謝瑾在時,陛下至少不會這麽痛苦。

金墉城內,謝瑾被從還算舒适的單間帶到了刑房,兩個獄卒将他面朝下按在木制的墊板上。

這是個有些輕慢的姿勢,陳郁之蹲在他跟前傾身靠近他,無奈嘆道:“謝尚書,您也是文官出身,郁之本不該這麽對您。您只要坦承和斛律氏、和郁久闾隼有過什麽淵源,就不用受皮肉之苦了。”

謝瑾凝視着還殘留了他人血跡的地面,任由黯淡的紅在眼前沉浮晃動:“您別忙着含血噴人,毫無根據的事,我就是編,也編不出來。陛下讓您大老遠地跑到金墉城審我,生怕給鬧得沸沸揚揚,不也是因為一切只停在懷疑嗎?陳寺卿,您大可用言語詐我,去我的府邸尋我的把柄,又或去問一問大理寺最能折磨人的刑罰。妄圖只用一頓鞭子就讓我認罪,不覺得荒謬嗎?”

可在先前的單間裏,能試的法子陳郁之大都已試過,卻一無所獲。

他稍有動重刑的念頭,甄無餘便緊張得好像謝瑾是他的小情人,他察覺不對再三逼問,甄覽才轉述了天子的叮囑。

不可損形體,不可危性命。既下了死命令,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便只能用教刑。

陳郁之朝行刑的獄卒一點頭,鞭子伴着破空的聲音落下來,在薄而削的背上綻出一道血痕。謝瑾硬挺了過去,哼都沒有哼一聲,閉上眼任指甲嵌進木板上的倒刺,靜候着下一鞭的到來。

才只抽了三鞭,大片的血驟然染紅了整片脊背,像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赭紅墨水颠倒傾瀉,流線般順着墊板淌到髒污的地面。

眼前道道金光閃得人昏頭,謝瑾咬住牙關悶哼了聲,皮肉卻止不住顫抖——那道反複的舊傷又裂開了。

“快停!”守在角落的甄覽大驚失色,忙搶步上前握住了還要甩落的鞭子,而後在陳郁之不快的注視下揭開被血浸透的衣裳。

四寸來長的刀口被鞭上的倒鈎徹底撕開,血淋淋地橫亘在三條鞭痕當中,觸目驚心。

“打不得了。”甄覽垂下手,對陳郁之道:“再打要出事。”

“手上的刑怕影響他提刀,腿上的刑怕耽誤他騎馬,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陳郁之臉色發青,從齒間迸出一句:“不如甄将軍自己審。”

“什麽叫我審?我又不是大理寺的人。”甄覽将陳郁之拉扯到外面,絡腮胡子急得一下下地彈動,“今上雖将謝尚書交給你,又沒說往後都不用他領兵了。疑罪疑罪,若真是冤枉了人,你大理寺擔待得起嗎?”

謝瑾在獄卒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垂首将衣襟勉強理正撫平,疲憊地靠着冰涼的鐵栅,“陳寺卿若真的忠于陛下,您那麽聰明,又向來善窺人心,就該看出我也是忠于陛下的。”

他陷入囹圄,滿身血污,本該是狼狽不堪的,可他分明站都站不穩了,分明方才還伏在那兒任人魚肉,此刻那雙眼竟還是平靜而溫和的。

到底是出身高門,與生俱來的體面,都锒铛入獄了還被天底下最尊貴的人護着。和他這種在野地裏摸爬滾打的人就是不一樣,位近九卿,又加散騎常侍,說白了,也不過是金枝玉葉手邊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我這還有一道刑。”晦暗的燈光照着大理少卿半張陰恻恻的臉,“謝尚書若能挺過去,我就當您是清白的。”

将薄而軟的漢皮紙揭起一張,蓋在謝瑾冷汗猶在的臉上,陳郁之沉着眉含住一口烈酒,盡數噴在那張漢皮紙上。見受潮的紙已貼服上去,才慢吞吞地說:“謝尚書,得罪了。”

獄卒想要上去幫忙,被他擡手制止,緊跟着又蓋上第二張、第三張。

謝瑾口鼻皆被封住,呼吸都帶着肺葉一陣陣絞痛,背上的傷口血流不止,仿佛預示着生命的流逝。求生的本能讓他竭力想汲取一些空氣,眼前卻不住發暈發黑。

陳郁之的話聲忽高忽低,似乎在說,“您若想通了,就擡一擡腳。”可他什麽都沒做過,他能招什麽供?

第四張紙也蓋了上去。

終于,謝瑾眼前不再是黑暗,他好像回到了明鳳山。有清新的風,如洗的天,在迎春花間,他和師哥一起曬書,坐在青草裏寄望來日。師哥一本正經地告誡他,說以後不許再像前天晚上一樣指月亮。月亮可以撈,可以看,但你不要用手指着她,會做噩夢……

師哥于他,大抵便是亘古朗照高天的明月,他生了不該有的心思,月亮才要這樣折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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