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俱是君恩

眼看着謝瑾的身體止不住痙攣,手足掙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小,甄覽實在無法繼續冷眼旁觀,闊步上前将陳郁之手裏的第五張紙奪去,“夠了!”

陳郁之冷眼盯着他:“還死不了呢。”

甄覽把覆在謝瑾面上的四張漢皮紙一并揭下,伸過手去探了探鼻息。謝瑾虛歲也才只有二十五,那張原本清俊溫和的年輕面容幾如金紙,鼻息似有還無。

一陣後怕湧上心間,甄覽擰着眉頭将已然昏厥過去的人扶起來靠在牆壁上,在他鼻端輕輕扇着氣:“你這一張蓋下去,不死人也癡了。陳寺卿,算了吧。今上沒說過非得審出什麽吧?您何必先入為主,就默認謝尚書有問題呢?”

難為他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竟有這樣軟的心腸,陳郁之的表情猶未和緩:“甄将軍婦人之仁,若謝尚書話有未盡,陛下跟前,來日倒黴的可是你我。”

甄覽沉默片刻,重重嘆了口氣,“若他今日冤死在這兒,倒黴的不也是你我嗎?”他略一思忖,提議道:“明早我回宮裏一趟,問問陛下的意思。”

說着又怕陳郁之趁他不在動私刑,正色道:“他年輕是年輕了些,卻也是貨真價實的殿中尚書,不是什麽無名小卒。不差這一天半天的,勞煩大理少卿莫逞一時之快。”

他朝外頭揮揮手,牢門外兩兩走進四個獄卒,将看上去已是命懸一線的謝瑾拖了下去。

顧邺章整整昏迷了三天,醒來時天空飄着建寧九年的初雪,外頭寒氣逼人,屋裏卻燒了最好的炭,烘出融融的暖意。

他睜開沉重的眼皮,環視四周,只看到守在床邊的一個素衣女子。身量纖纖釵環清簡,顧邺章想了一會,總算想起她是誰。

于是忍着喉間的疼輕喚:“徐貴人。”

徐貴人正盯着新換的梅瓶發怔,聽見他的聲音,霎時激動得熱淚盈眶,手忙腳亂地擦拭掉眼角的淚水:“陛下,您總算醒了!您睡了三天,妾差點以為……”

話音戛然而止。

——徐韞忽然想起,天子向來最忌諱生死二字。敏靜姐姐雍容端莊,色若桃棠,她出身平平無奇,顏色也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家碧玉,但每逢天子進入後宮,多半是去她那兒,也只有她被允許養育一雙兒女。

她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經身邊的婢女提醒才頓悟,陛下大約是喜靜。她膽子小,天子對她說話總是輕且溫柔,獨獨發過一次火,就是因為那次她說錯了話。

她心裏實在怕極,一時又畏怯地掉下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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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韞對他是沒有多少情意的,不過是需要他的庇護,顧邺章心裏明白,卻沒動怒。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直直地打量着他選中的……繼任者的母親。

顧和章被換回之前,鄭貞宜很盼望他能有個子嗣,她比鄭顯铎更狠,指着他死在她前面,給她留下個更小的傀儡垂簾聽政。可她也貪圖俗世的享樂,動了凡心的人,總會更加靠近死亡。

他還什麽都沒說,單是略帶審視的目光就讓徐貴人打了個哆嗦,不自在地扭過頭去,一雙香肩抖得跟篩糠一樣。

有什麽好怕的呢?在這深宮裏,一只小白兔子能教好他未來的太子嗎?可她善良又單純,和獨孤敏靜的私情被發現後,更勇敢地将過錯都都攬到自己身上,提心吊膽地來讨好他。在父皇的回憶中,他素未蒙面的母親也是這樣的人。

他已廢除了那條立了太子就要賜死生母的舊規,他的孩子将來也許可以不必再次重蹈他的覆轍,領會領會什麽是菽水之歡。但他可以活到那一天嗎?顧邺章忽覺疲累:“算了,扶我起來。”

靠上軟枕,他靜靜瞧着正當妙齡卻愈發瘦弱的眼前人,“你也累了吧,讓曹宴微來替你,我有話問他。”

他披衣起身,就着清水進行了簡單的洗漱梳理,手持着銀剪将新生的白發根根剪斷。

“進來吧。”溫水浸潤過的嗓音仍有些低啞,曹宴微得了準許,這才撩開珠簾趨步上前。方才聽說天子清醒了過來,他亦是喜不自勝老淚縱橫,此刻臉上猶有淚痕。

“陛下,老奴讓人備了清粥和幾道養胃的小菜,您用一些吧。”他仍微弓着腰,在顧邺章身側滿懷擔憂地請示。

“不急。”顧邺章的目光始終落在銅鏡中自身的倒影上。孫長度曾說,他的身子會慢慢好起來。他起初是信的,但近來,他的白頭發越來越多,幾乎到了無法遮掩的地步,他隐隐有些猜測——孫長度許是說了謊。

他厭惡這種命不由己的挫敗感,索性眼不見為淨,別過臉問:“這幾天,陳郁之和甄無餘來過嗎?”

曹宴微答:“甄将軍昨兒上午來過,陛下未醒,他怕離開久了金墉城出事,傍晚時候就走了。”

“說什麽了?”顧邺章的話音裏藏着幾分不大明顯的急切,心忖着:派了兩個人去盯陳郁之,他還能做什麽出格的事?

“說謝尚書不認,他估摸着,應是誤會一場。”

銀剪被揮袖掃落進抽屜,顧邺章回身走向禦書臺。近幾日新呈的奏疏堆積如山,他伸手将之一線攤開,撿出鄧康和顧和章的上本。

“……讓何肅走一趟,把人放了吧。”

“諾。”

因有甄覽從中斡旋,那天之後謝瑾沒有受更多的折磨,但他的傷未得到及時的醫治,又趕上氣溫驟降,連着幾日都是昏昏沉沉的。

平心而論,能進金墉城的多是身份顯赫的人,抛開刑罰不看,飲食用度甚至比謝瑾家中更好。他來時穿的常服,還免了扒去朝服衣靴的難堪。可傷在肌理的,不過皮肉之苦,忍一忍就過去了,傷在心頭的,卻讓人萬念俱灰。

時昏時醒中,常有人來喂他吃東西,依稀見得那雙捧着碗筷的手很細,伺候人時也格外耐心,興許是那個臉生的小太監。

于是燒成灰燼的心,又複生出一點微渺的火光。

他在晦暗難明的長夜裏一遍又一遍地問:師哥,你心裏在想什麽?你盼我活下去,又怕我出去嗎?

你大可以讓陳郁之将我吊在發了黴的架子上,把所有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刑罰都在我身上使一遍。讓我再也提不起刀,握不住筆,成為再不能對你造成半點威脅的廢人。你為什麽不呢?

你也大可以将我召進宮裏,當面問我這些年都做過什麽,我一定親口将這兩千個日夜完完整整地複述給你,絕不會有半分隐瞞。你為什麽見都不肯見我一面,就急着我把鎖進囚籠?

青炎衛我再也不碰,金戈衛也都還你,這勞什子的殿中尚書和校事司使我不要當了,你給我的,我都還你,如此……你能多信一信我嗎?

求你了,師哥……

一方濕潤的細絹輕柔擦拭過臉頰,微涼的水滴落進領口時,謝瑾慢慢掙開眼睛,刺目的光晃得他雙目發痛,立時便有人将近旁的燈燭移開距離,低聲問:“謝尚書,您醒了嗎?”

謝瑾再度睜眼,略一偏頭便看到甄覽擎着盞燈立在門邊,蜷曲的絡腮胡子都被照得發亮。為他擦臉的,果真是那個年少的小太監。

見他眼神漸漸清明,甄覽松了口氣,“謝尚書,之前多有得罪,陛下說此案結了,您随時可以走。”

他問:“陳寺卿呢?”

甄覽答:“陛下召他問話,先走了。”

回到府中方知,宮裏的人給令姜和令則帶了話,說他有公務在身,是以才匆匆而去。謝琅挺大個男子漢了,見他傷得站也站不穩還是噼裏啪啦地掉眼淚,令姜的淚卻都盈在眼眶裏,将挺秀的鼻尖憋得通紅。謝瑾本想安慰他們兩句,卻實在力不從心,只拖着沉重的身子回了房。

當夜他便徹底病倒了。像一個無趣的回環,他走那天尚在深秋,朝野間只說他染了風寒,今上特許不必上朝。而今他真的忽冷忽熱病得爬不起來了,無形中倒将戲做了個全套。

宮裏特意派了太醫署的李見山為他止痛消炎,老太醫行前說他氣滞血瘀,情志不舒,乃是心病,外傷好醫,內傷卻是積重難返。謝瑾不以為意,心裏既裝着事,總難按時就寝,只令姜看管得嚴,每日盯着他遵醫囑服藥。等他稍微好轉些的時候,已經過了冬至。

陳郁之,鄭毅安,顧和章,寒門,外戚,皇室……每一天,謝瑾都在心裏一遍遍地過着有些地位的世家大臣的名字,竭力回憶着校事司收得的全部信息。這裏頭存疑的關竅甚多,這一刻仿佛是雲山霧罩,下一刻又似近在咫尺,千頭萬緒間,有一個念頭忽地撞進他的腦海。

謝瑾立刻差人往宮裏遞了玉牌,不能再拖了,他得進宮一趟。他不止懷疑顧和章,還懷疑陳郁之和薛印。

再次邁入徽行殿,謝瑾只覺得恍如隔世。在外頭抖淨了雪,他在曹宴微的引領下走進內室。繞過隔斷,顧邺章正背對着他整理書架。

行雲迤逦的深黑龍袍調和着銀朱,還和兩個月前一樣風姿過人,可單是一個背影,也看得出不堪重負的憔悴。謝瑾看在眼中,一時心內悲苦,竟盡忘了此番來意。

聽見腳步聲,顧邺章并未轉身,他微低着頭,将懷裏的幾冊經史依次擺了上去。

謝瑾站定,恍惚間竟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說些什麽,只默默地凝望着前方的天子,向他欠身施禮,“陛下。”

顧邺章轉過身,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濕潤的目光,而後是尖尖的下巴和伶仃的瘦骨,“我聽曹宴微說,你一定要見我。”他問:“庭蘭,你的病好些了嗎?為什麽非要見我?”

他是如此坦然,就像那個全然無辜的人不是謝瑾而是他。勉強把唇角稍稍一彎,謝瑾說:“臣來向陛下謝恩。”

謝他最終肯将信任的天平向他傾一傾,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宣判他的死罪。

“謝恩……”顧邺章唇邊的笑意很淡很淡,甄覽說謝瑾吃了很多苦,李見山也說,謝尚書的情況不好……是他低估了陳郁之的手段。“謝恩就不必了,身體怎麽樣了?”

“已經好很多了。”謝瑾只覺鼻子發酸,倉促垂下眼簾,悶聲應:“多謝陛下挂念。”

謝瑾的話語雖然謙卑恭敬,但顧邺章看得清楚,他的淚水已挂在下眼睫搖搖欲墜。他緩緩走向謝瑾,對方卻頭也不擡地連退了幾步。

顧邺章于是停下腳步說:“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怕也沒那麽想看到我。但我……”他頓了頓,輕聲喚:“庭蘭,你過來,到我這兒來。”

謝瑾心知不能再退,只好依言上前,淚眼朦胧間嗅到一陣梅枝的清香,而後一只手驀然輕巧摟過他的腰,讓他落進一個溫柔的懷抱。

“讓你受委屈了。”顧邺章輕輕擁住他,掌心拂過他的後頸,滿懷歉意地啞聲說:“是我對不住你。”

他在向他道歉,可天子怎麽會錯呢?淚水決堤而出,積壓的情緒在一瞬間崩潰瓦解,謝瑾将臉埋入他的肩窩,哽咽着喚了聲“師哥”。

他斷斷續續地剖白着,說我和斛律澶沒關系,和郁久闾隼也沒關系,說高陽王诓我去清馡樓,我沒有吃他一口茶,收他一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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