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假作真時

謝瑾喜歡他。在過去的某個風聲微鳴的月夜,顧邺章意識到,他的師弟喜歡他。

他薄情寡義,不擇手段,玩弄權術……他有什麽值得喜歡的?還是說謝瑾也像鄭貞宜一樣,看上了他的臉?

可他的容顏遲早會凋零。而斷骨紅和一葉秋,會讓他凋零得更快,就像他身上愈發濃郁的梅枝折斷的氣味,像他銅鏡中快要藏不住的根根白發。

歲月不會格外寬宥他。總有一天,他的聲帶會損毀,他的聲音将不再動聽,也許似風吹枯草般沙啞。

總有一天,他的身形會枯萎,他的眼神會渾濁,他的一颦一笑将不再能成為他籠絡人心的籌碼。

到那時,謝瑾還會喜歡他嗎?到那時,他花費再多的水磨工夫去撩撥謝瑾,謝瑾也不會咬他的鈎了吧?

所以他必須決斷。

像一步步引誘天真純粹的謝瑾去刺殺韓昶一樣決斷。像曾經一次又一次的算計、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一樣決斷。

顧邺章輕拍着謝瑾的背:“我相信你。”像是在說給懷裏的人聽,也像是說給他自己聽。而後他松開手退後一步,目光柔軟又晦暗地注視着謝瑾:“庭蘭,我相信你站在我這邊。可顧和章明知你我師出同門,竟然也敢找到你的頭上。那麽這滿朝文武該有多少是他的人,才能給他能拉攏到你的信心?”

鄭氏的勢力龐大至此,他苦心經營,原以為總有一日可以将與鄭顯铎有關的一切都滅失于無形,怎奈士趨其門,如蟻附膻,顧和章真是好大的能耐。

無論身體多麽貪戀那個無間靠近的懷抱,謝瑾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他也退後兩步,與天子保持着相對得體的距離,悶着聲說:“那天高陽王給我看的禮單,其上盡是珍奇之物。他四處搜羅收買朝臣,卻又造出與世無争的假象,恐怕圖謀不軌。”

“沒有證據啊。”似乎厭倦了坐必端直的習慣,顧邺章回過身,斜斜靠進鋪了厚毯子的椅背。雲螭紋的襟領因他動作有些散開,露出一片冷白的頸窩。

謝瑾只看了他一眼就別開了眼睛,心想,證據若真有那麽重要,為什麽捉我卻不需要呢?

“天下的臣民都愛看兄友弟恭,又有太後的懿旨保他,便不好強殺。”顧邺章仿佛看出他的心事,坦言道:“不瞞你說,我也讓人給他下過毒,可他謹慎得很,從未有一次掉以輕心。”

“我可以去。”謝瑾徐徐望向他說:“現成的苦肉計,師哥,我可以假意投誠,找機會去刺殺高陽王。”

“不用你去……”顧邺章的身體比他的頭腦更快更誠實地做出了選擇,而後整個人都有些難以置信的忡怔。在帝京刺殺皇親,這是一命換一命。他不是沒想過,就在一炷香前,他甚至推演過要如何說動謝瑾,如何騙過顧和章,如何撇清關系免遭兄弟阋牆的罵名……可謝瑾說出來了,他竟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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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事司的差事抽個時間都交卸了吧……明天,我會拟一道诏書。”半晌,顧邺章說:“正式封你為武川太守,無诏……就不用回京了。”

謝瑾腳下一晃,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若是兩個月前,他當然二話不說就會啓程赴任,可眼下是什麽境地?“師哥,我想留在洛都。”

他撩開衣擺直直跪下去,擡頭望着也在看他的天子:“鄧将軍在武川呢,我有非去不可的必要嗎?在金墉城,陳郁之恨不得我死在牢中,您确定他是您的人嗎?師哥多年來打壓門閥,他們的勢力盤根錯節,若背地裏跟高陽王沆瀣一氣,拿什麽防?”

“你走之後,我會盡快着手推進革新,徹底熄了世家的氣焰。你到了武川,鄧伯明就可以回雲中,互為犄角,才能防住北狄卷土重來。洛都有程雲和甄覽,不會給顧和章可乘之機。”

明角燈的光影裏,顧邺章上挑的眼角盛起極具壓迫的引誘:“謝卿,朕說得夠清楚嗎?”

“師哥……我願意為您分憂。”熱燙的眼淚順着兩腮滾落,謝瑾快要被滿溢的愛意和絕望折磨得瘋掉,仍固執地望着他:“你說了信我的,師哥……我什麽都不要,但求你讓我留下。”

“我說讓你走你就走!”視線中的那個人卻驀地一揮袖,書臺上才剛結了一個花苞的蓮瓣蘭應聲甩出,砰地砸上謝瑾的額角,碎片迸濺出數尺開外。

顧邺章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了下——他本沒想傷到謝瑾,但也許這更契合當下的場面,漢皮紙都貼過了,一點皮外傷又算得了什麽?索性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直接站起身。

謝瑾被砸得有些懵,前額和眉骨處很快流下血來,沿着半邊臉頰滑落,濺上了掉落在他身前的那朵花苞。但他依然背脊挺直,執拗地任由眉目間染上豔色——他想不通。若是為他好,何必将他關進金墉城?若是信他,又為何一定要攆他去武川?

每每遇到謝瑾,他總會做出很多完全不像他的決定。顧邺章心煩意亂,轉身欲走,才邁出兩步,右腕忽然被從後握住。

是謝瑾,這天底下只有謝瑾會這樣拉住他。

“……師哥,你真的要趕我走嗎?”他的聲音嘶啞艱澀,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仿佛顧邺章的手腕就是他唯一的救命希望。

“謝卿不必如此。”顧邺章眼中的光明明滅滅,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強硬地将手腕掙脫出來。

“師哥……”謝瑾發出一聲宛如哀鳴的低喚。

“放心去吧。”顧邺章自腥甜的喉間迸出一句,不回頭地奪路而走。

怎麽就能傻成這樣,連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你卻要相信。他在心裏說,我放你一馬,給你一條生路,這樣不好嗎?你留下,我可以保證不推你去送死嗎?

……庭蘭,你不要逼我後悔。

謝瑾低頭拾起那朵蓮瓣蘭,原本抱攏的花瓣已經散裂開,支離破碎,裏面的花蕊被鮮血浸濕。

——他不會改變主意了。

謝瑾踉跄着走出徽行殿。兩行紅彤彤的燭籠連成禦道,外頭仍是燈火通明,落進他眼中,卻是漆黑一片。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的,只茫無目的地一直往前走,走出了禦街,又走到洛城河畔,任憑寒風吹得他的骨縫也疼痛起來。

白草黃葉都壓折在雪下,夜空中一輪皎潔的彎月高懸,照亮他的身影。

林雍已在謝府到皇宮的必經之路上徘徊了近兩個時辰。下午他去探望将軍,謝琅告訴他說,兄長進宮去了。

靴子裏的雙腳冷得發麻,他的手都要被凍僵了,長街盡頭才總算出現了那道深青的身影。

他跑過去,将雪下的冰層踩得咯吱作響,喊聲近乎急躁:“将軍!”

謝瑾的臉上仍有血痕,從左邊額頭一直延伸到眉骨,凜冬的溫度驟降,讓熱的血也凝固成了冷的冰。謝瑾的臉和地上的雪一樣白,漆黑的眼珠遲滞地轉了轉,看清了是他,慢吞吞喚了一聲“彥容”。

林雍伸出手要去摸他的傷,卻又有分寸地停在半空,止不住擔憂地問:“将軍,您的臉怎麽了?陛下動怒了?”

謝瑾不回答,卻托起他凍青的手塞給了他一樣東西,熱騰騰的,他低頭,竟是個甜香四溢的烤紅薯。

謝瑾噙着虛弱卻柔和的笑,“等我很久了吧?餓不餓?剛才一個老伯塞給我的,我吃不下,你拿着吃吧。”

林雍瞪大了眼睛看他,然後捧着接了過去握進掌心。

謝瑾的嘴唇已經被咬破,泛着駭人的紫,滲出蜿蜒的血絲,林雍深深皺着眉,"這裏沒外人,将軍別逞強,傷勢要緊,趕緊先回去吧。"

"我沒事兒。"謝瑾卻搖搖頭:"這點兒傷沒什麽的。彥容陪我吹吹風,清醒清醒。"

林雍只能答應。

紅薯被烤得很好很均勻,一點點的焦,流着金燦燦的蜜,林雍小心咬了一口,甜絲絲的紅薯肉犒賞了他的味蕾。

他的心忽然在這一刻變得很軟很軟,好像輕輕一捏就會和手中的烤紅薯一樣流出蜜汁。“有時候我真羨慕令則和令姜,要是我也……”

林雍停頓了下才輕輕說:“我也有将軍這樣的哥哥就好了。”他是孤兒,總是難免渴望親情的溫暖。

謝瑾說:“沒有外人時,彥容可以和令則一樣叫我哥哥。”

那雙小狼般孤絕的眼睛閃爍起亮光,林雍剛想應聲,卻又克制地搖了搖頭,踢踏着腳下的雪粒慢慢說:“不了,我不用将軍照顧。我可以護着将軍。”

在他的考慮裏,一旦以兄弟相稱,年紀大的那個就多了一份照顧的責任。将軍肩上的擔子已經夠重了,他更想當一個能為他分擔的人。

白茫茫的天地間,他們并肩走得很緩慢,四周安靜得仿佛能聽到彼此呼吸的聲音。"我要回武川了。”謝瑾突然開口說:“無诏不得回京。"

林雍的心猛地一落,他轉眸看向謝瑾,只見他眼神沉寂、面色蒼白,就像一尊會動的石像。

他張了張口,還未來得及說話,謝瑾又說:“彥容,你跟着我,今上便連着你一塊防備,累得你升遷平白比別的人慢。這回,你就留在洛都吧。”

林雍怔怔地看着他,薄唇抿成一條線。他心裏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像魚骨堵在喉間,不吐不快。

低頭将手裏的紅薯連着沾上蜜汁的薯皮一并吞進肚子,連指尖也吮幹淨,林雍垂着眼說:“将軍,我不在乎那些。在秦州您救了我,我受傷您照顧我,哪怕是當個沒有官職的牽馬小卒,我也只跟着您。”

謝瑾的腳步停了一瞬,他與林雍多年默契,有一些話,已不必再說。

過了一陣,謝瑾問:“……彥容,當前在冊的金戈衛,還有多少人?”

林雍不假思索:“五千三百一十九人。”

謝瑾道:“你替我抽調三百人出來,要最得用的,打散在皇城之內,以備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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