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山雨欲來
才只過了幾年,洛都與昔日的頹靡相比已大不相同,當得起一句氣象萬千,富貴迷人,顧邺章的病勢卻日漸沉重。
春節收假後,椋陳的蕭靳向肇齊抛來橄榄枝,使者帶了數十箱明珠瑪瑙和當地特産的龍鳳繡,在朝會時提出願與肇齊通商,從此世代修好。
椋陳物産豐富,薛印和獨孤正又向來主和,極力想要促成這樁看似穩賺不賠的合作,程雲提了要加歲貢,顧邺章态度暧昧,只說容後再議。
啓程前,謝瑾進了一次宮,出來見他的是何肅。何肅的眉間刻着深深的一道溝壑,搖着頭道:“謝尚書,陛下聖體未愈,眼下不大方便見您,委屈您改日再來了。”
天子有恙,不肯召見他。但令旨既下,他卻是一定要走的。謝瑾跪在清晨才掃過雪的石階上,面朝着徽行殿所在的方向拜了兩拜,在心中祝禱着天子能早日康複,百病不侵。
許是又要下雪,天穹黑沉沉的,幾乎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謝瑾并不懷疑何肅的話有幾分真假,不見這一面,一定是顧邺章的意思。但他的話,卻等不及留待下次見面再說。
“何公公,我明日便該走了,但我今日來不單只為辭行,更有要事想面呈陛下。”謝瑾起身理正衣展,請求道:“勞煩公公替我向今上說一句,與椋陳通商修好一事關系重大,也利于民生,但定要先穩住溫世淮,切莫操之過急。”
他手頭上還有些在查的舊案,牽涉者不在少數,而今斷在當下,只能寄望于江沅。
茸茸雪片再度簌簌而下,何肅颔首道:“您放心,老奴定将話帶到。但至于陛下的想法會否因而改變,老奴不敢妄下斷言。”
朔風裹着冰涼的飛雪掠過鼻端,顧邺章抵着唇低低咳嗽起來,一雙鳳目仍在看外頭謝瑾轉身離開的背影。正看得雙眼澀痛,回來的何肅便已領着宮人進來燃燈,他明知故問,轉眸道:“他走了嗎?”
音色嘶啞粗糙,聽得他自己也不由皺眉。
何肅卻面不改色,只躬身道:“陛下,謝尚書已經走了。行前讓老奴帶話,說通商一事關系重大,盼陛下能先穩住溫将軍。”
他上前将半掩的窗子關好,又遮上厚厚的擋風簾,而後便知趣地退了下去,并不多問一句話。
四下寂靜,半晌,顧邺章驀地嗤笑了聲。謝瑾獨來獨往,怕還蒙在鼓裏,就在昨天的這個時辰,薛印和獨孤正領着幾十近百的附庸者來觐見。士大夫擠滿了徽行殿,不知道的還以為要逼宮。
說來說去,也就是那麽一個事兒——逼他快些下诏應了蕭靳,機不可失,唯恐夜長夢多。
他當時沒應,獨孤正那個年近古稀的老古板便直挺挺跪下,聲淚俱下地說:“若陛下拒絕,落了蕭靳的臉面,只怕會惹怒椋陳。兩國才剛剛議和,為生民計,不宜再動兵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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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正一跪,薛印、陸良等人也都跟着烏壓壓跪了滿地,催他早做選擇。
他本就體羸氣弱,氣候愈冷,他這身子骨就越不中用,一時急火攻心,将人趕出徽行殿後,夜裏便病倒了。
蠟黃發青、難看到不忍直視的一張臉,怎麽見謝瑾?
蕭靳這算盤珠子打得他在洛城都聽到了。溫世淮尚在秦州,他若欣然應允,為表忠心風餐露宿了大半年的溫世淮會怎麽想?但他若公然跟着過半的朝臣唱反調,少不得一個獨斷專行、不顧民生疾苦的帽子不由分說扣在他頭上。程雲進言說要加金珠納貢,意在拖延時間,沒想到椋陳的使者竟滿口答應,直将他架在了火上。
今晨他高燒未退,拖着病體給溫世淮去了信召人回京。但推己及人,他要是溫世淮,也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回來。思來想去,又給賀蘭蕤下了道密令——溫世淮一旦有反叛的苗頭,就地斬殺。
千端萬緒紛然雜陳,顧邺章越想心裏便越煩躁,适逢曹宴微來送煎好的藥,他蹙着眉将那碗奇苦無比的藥汁子喝完,把一整袋糖漬果子都留了下來。
比顧邺章加急的手令更快送到溫世淮手上的,卻是顧和章早已預判傳出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話:通商事成,兄為籌碼。
溫世淮的臉色瞬間陰沉如水。
他沒跟任何人提起過,當初由秦州入降洛都,其實是遠在天邊的顧和章給他出的主意。連顧邺章極喜亭臺也是顧和章給他透的口風,他才能投其所好獻上陵雲臺的圖紙。
但狡兔尚有三窟,他反複對比着這兄弟二人,常覺顧邺章比長袖善舞的顧和章更有天子氣度,故而對顧和章的示好一直持不冷不熱的觀望态度。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不足為外人道的私事。顧邺章容色姝麗,正對他的取向。獻上圖紙的第二日聖人親賜禦酒,他假做醉酒将心思暴露于人前,三分真情也被他演出十分,本以為顧邺章會稍有動容,沒想到利益當前,他竟寡恩至此。
給陳郁之那個老狐貍送的書信和銀錢都如石沉大海,眼看是指望不上了。而今肇齊與椋陳通商箭在弦上,屆時蕭靳再讓顧邺章交出他,想必他便走不脫了吧?
顯而易見的,顧和章在逼他站隊,而他為了活命別無選擇。但他的根基俱在秦州之南,顧和章有他沒有的人脈,他也有顧和章沒有的兵,往後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陳情坊的戲本子上寫:纣王輕信費仲尤渾的進言诓騙四侯入朝歌,誅殺了姜桓楚、鄂崇禹,逼得姜文煥和鄂順反商。顧邺章既要當帝辛,那就休怪他溫世淮來當這個反掖之寇了。
主意已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下手為強,做掉年老失智的賀蘭蕤。
顧邺章始終沒有收到溫世淮的複書。自謝瑾駐邊後,他思慮日深,病勢沉篤,咳嗽只是輕症,嚴重時竟至硌血不止。每日所進除了苦藥,不過半盞碗燕。
陳郁之和溫世淮的通信被截獲,他早早将陳郁之下了獄,卻竟無力去審,心裏不免生出一股子鋒銳的恨意來——若不是鄭貞宜母子,他哪需要遭這般罪?只想着來日必将顧和章碎屍萬段,讓那個野種也嘗盡他今日所受的痛苦。
夜來月光稍暗,曹宴微在珠簾外面問:“陛下可要臣伺候更衣就寝?”
內堂的天子眉梢微垂,似睡似醒。他懶怠于說話,曹宴微便不會不識好歹地貿然進來。
但不是每個人都和曹宴微一樣知趣,中侍中才剛出門,迎面便撞了一個人滿懷。他近來心力交瘁,一撞之下歪了個趔趄,猛地磕在臺階上。捂着膝蓋擡頭,竟是甄覽。
甄覽一身盔甲鮮亮,神情焦灼,眼中的急迫一覽無餘,非但沒向他表示歉意,反而堪稱粗魯地一把将他提了起來:“出事了曹公公,快帶我去見陛下!”
——溫世淮打着清君側的旗號殺了賀蘭蕤起兵叛亂,交兵仍殺,屍體相枕。據探子回報,溫世淮連破五城,現已引兵向北,直奔洛都而來。照這個速度,不出二十日就會抵達京畿。
聽完甄覽的話,顧邺章半晌沒有出聲。
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兩難的抉擇,只看他更想要蒼生還是天下。
甄覽和曹宴微的汗水在漫長的等待中積聚成了水窪,忽聽天子低低一笑:“慌什麽?平叛的事,程露華最在行。”
什麽都可以丢,雍城和秦州卻不能拱手讓與蕭靳。
因合了賀蘭蕤的兵,溫世淮麾下人馬逾六萬,東漸之路勢如破竹。青炎衛日夜兼程,總算在峄水之畔擋住了他的大軍。
叛軍起先多常駐秦州,從屬于賀蘭蕤,很快便棄械歸降。然而交兵三日,程雲卻始終沒見到溫世淮的影子,問遍軍中,方知溫世淮輕車簡從易裝而行,他竟與他擦身而過。
也正因為群龍無首,才顯得叛軍幾如烏合之衆,不堪一擊。
——洛都有人接應溫世淮。這個念頭一起,程雲登時便白了臉色。
可青炎衛不能回軍。肇齊內亂,蕭靳迫不及待要分一杯羹,程雲非但寸步不能退,且還要領兵迎上去,擋住虎視眈眈的椋陳。
這是天子的命令,更是他和青炎衛的責任。
這一日午後,外面起了狂風,呼號着吹倒了幾根宮裏的樹木,天空沉沉壓下,看上去似要下雨。
屋裏多點了幾盞燭籠,顧邺章正卧在屏風後的矮榻間看書,珠簾忽地一陣叮當亂響,有人匆忙闖了進來。
那道人影踉跄着沖到他的跟前跪了下來,顫抖的聲音像被絞成了碎末:"啓禀陛下,大事不好了!"
盡管隐約已有了準備,曹宴微驚慌失措的模樣還是看得顧邺章心頭收緊。撂下書冊,他披衣起身挂上簾鈎,背着立在曹宴微側前問:"什麽大事不好了?有話起來說。"
曹宴微不敢應聲,卻也不敢起身,“陛下……”他顫顫巍巍地說:"高陽王反了,景宣門已破,江上卿遭內奸算計,典簽衛全軍覆沒,甄将軍也……也為鄭毅安所殺。"
聞聽此言,顧邺章臉色陡變,幾乎站立不穩。甄無餘是他一手栽培的親衛統領,他一死,意味着顧和章就快到徽行殿了。還意味着…他等不來謝瑾了。
曹宴微啼泣道:“陛下,宮內不是有密道嗎?趁高陽王還沒到,您快逃吧,老奴為您拖住他!”
不過轉瞬,顧邺章便冷靜下來,“我何處不配為君、羞對顧和章嗎?何必要逃?”他行到銅鏡前坐下,聲音冷冽如寒冬臘月裏梅梢挂着的利冰:“你若真為朕好,不妨伺候朕梳頭更衣,待會別失了皇家的體面。”
中侍中戰戰兢兢地上前,雙手卻抖如篩糠,不受控制地扯斷了顧邺章的幾根發。顧邺章吃痛,容色愈發陰沉,曹宴微卻六神無主,只是哆嗦。
片刻之功,外頭兵戈聲漸起,痛苦的慘叫和哀嚎不絕于耳。顧邺章梳洗停當,便起身向門外走去。
他換了簇新的織金深赭龍袍,因春寒料峭,還多披了件狐貍裏的輕裘。曹宴微的腳步有多虛浮,他的腳步便有多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