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能奈我何
春風刮骨,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至。
環視四周,交屍塞路血肉模糊,入目竟無半個活人。
應該感到絕望和恐懼的,但也許是從程雲走的那天開始就預感到了此番境地,此刻,顧邺章心中竟如止水般平靜。
一顆血淋淋辨不出模樣的頭顱“砰”地抛到他腳下,又骨碌碌順着玉階滾落。曹宴微定睛去看,竟是何肅的,不禁驚恐地哀叫一聲,站立不住地搖晃了幾下。
顧和章陰恻恻的聲音緊随其後:“皇兄好膽色,這是在等臣弟嗎?”
風過于涼了,顧邺章揣着手,立在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的便宜弟弟站在叛軍的正前方,還是那身金綠襯裏、重紫帛帶,足下登着一雙銀灰雲履。卻一改往日低眉順目的謙卑,頸項高揚,柔和的眉峰也難以克制得意地挑起。
本已下獄的陳郁之泰然站在他身邊,手中的羽毛扇不大規律地輕輕搖動。
“何肅犯什麽錯了,你要讓他屍首分離?”顧邺章容色未變,鳳目中卻迸射出一抹寒芒:“朕還在呢,何時輪到高陽王替朕清理門戶了?”
顧和章一把将精鐵的槍尖立在地上,嘲弄道:“皇兄好大的架子,如此局面,竟還高高在上地質問臣弟。何肅不長眼地攔我,殺便殺了,皇兄能奈我何?”
頭一次見到這般大言不慚的亂臣賊子,顧邺章低低笑了聲,“我自然不能對你怎麽樣,程雲和謝瑾在時朕尚且高位養着你,而今他們都走了,甄無餘也死了,朕一個病人,又沒幾個兵,拿什麽治你的罪?”
“明知病重,皇兄還在這兒裝腔作勢地吓唬臣弟?”顧和章冷哼一聲,刻薄地諷刺:“倒不如退位讓賢,餘生好好養病。沒準還能靠着乞憐求得老天爺多予皇兄幾日陽壽。”
顧邺章并不接話,只冷然道:“朕知道你盯着這個位置很久了,可惜你卻沒本事堂堂正正地來拿。”
他本不信顧和章自诩皇室還會與降将勾連,但許多事情略一細想,也就不難參透:“為了奪位與溫世淮勾搭成奸,甚至不惜将秦州拱手讓給椋陳,須知蜂虿有毒,豺狼反噬,高陽王的主意這麽大,不怕夜裏有鬼魂索命嗎?”
原來他不是病中失察,他只是在帝位和蒼生之間選擇了後者,顧和章一時愣在當場。
時過境遷,誰能想到當初為了遷都、為了打壓自己而不擇手段的顧邺章竟也會心疼百姓了?多麽可笑啊,他的心分明比冷鐵和石頭更堅硬,這時候卻知道恻隐二字的寫法了,都已經這麽遲了,又何必呢?
“皇兄如此清楚,還要放任中領軍南下,不惜将九五之位拱手獻給臣弟,和章實在是……受寵若驚。”顧和章的神态依舊傲慢,極深的恨意自他的齒間迸出:“該狠心的時候要狠心吶,皇兄。像當初把舅父困在雲中一樣狠心,像心安理得鸠占鵲巢奪走我的一切那樣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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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世淮縱兵殺戮,也是你授意他的吧?”顧邺章并不理會他的控訴,也不打算揭穿他真正的身份。都是在外飄零過的,他去質疑顧和章的血脈,對方就可以反過來懷疑他的身份,他沒必要将自己置身那樣進退維谷的境地。
他只需要慢慢引導顧和章,讓他得意忘形之間,親口承認幹過的龌龊事。讓庭中所有人都聽個清楚明白,他們追随的那個受盡委屈的謙謙君子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讓皇兄猜着了。”勝券已然在握,顧和章洋洋自得:“不止如此。通商的主意也是臣弟給蕭靳出的,以溫世淮為籌碼也是臣弟騙他的。但通商若真成了,蕭靳開口,依皇兄的為人,也會立刻綁了溫世淮給他送去吧?如此看來,臣弟也不算扯謊,只是提前提醒了下溫将軍。”
顧邺章對他的失望在此時達到了頂峰,慢慢道:“溫世淮狼子野心,找上蕭靳更是開門揖盜,你這是……與虎謀皮。”
“皇兄!”顧和章哈哈大笑,笑得幾欲止不住,說話的聲音裏都按耐不住愉悅地上揚着:“您還不知道吧?溫世淮根本不在程雲攔截的大軍中!因有臣弟為內應,為他大開方便之門,三日前他便進了洛都,還第一個來見我,我已将他就地正法了。”
“是嗎?”顧邺章興致缺缺,只順着他問:“你用了什麽招數,竟讓他抛家舍業地單兵赴約?”
“臣弟自然是開出了對他而言格外有吸引力的條件。”顧和章不無惡意地笑了聲,“溫世淮色膽包天,對皇兄垂涎三尺,我答應将您拱手送給他,您覺得他能等嗎?可不是日夜兼程地來投靠我了!”
當初顧邺章嚴防死守,不給他半點兵權。為了讓溫世淮能為己所用,他甚至将耗費無數心血才到手的陵雲臺圖紙也一并奉上。末了溫世淮卻出爾反爾,被顧邺章一壺禦酒釣得神魂颠倒。
這等折辱,他豈能容他?
可笑姓溫的色令智昏,竟還真的以為他會不計前嫌,甚至還想恃功碰他。精蟲上腦的莽夫,他只用一根弓弦,便足夠置其于死地。
風愈發冷了,吹得人從頭到腳都是冰的,吹得那張容色姝麗的臉白如飛雪,仿佛行将凋零。
可顧邺章以雷霆手段兩次北伐三度平叛,以一杯毒酒鸩殺鄭貞宜,又佯作南征實行遷都……他的威嚴深重從來不是體現在他的容顏上,而在他過往的決斷上。
哪怕是眼下勝負已定,哪怕是顧和章才說了下作至極的話,所有人還是在仰視他,還是沒一個人敢輕觑他。
那兩道月射寒江般的瞳光稠密深沉,顧邺章徐徐說:“程雲和謝瑾一南一北,你勾連外邦,制造叛亂,得罪了天下人,這位置你恐怕坐不久。”
精心準備的利刃插進了棉花,顧和章的怒氣更甚,全無風度地喝道:“你以為我怕他們嗎!”
二十年了,從他知道自己身份的那天起,他無數次想象着這一天,為了這一天,他卧薪嘗膽,隐忍籌劃了二十年。連他的母親被殺害,他也只能隐而不發,始終韬光養晦。
顧邺章多疑,謝瑾也非等閑之輩,程雲十幾年從軍未嘗一敗,可那又如何?是人都會有弱點。他承認顧邺章素來善窺人心,可他困在可汗庭那些年的經歷,讓他對人心也是一樣的洞若觀火。
程雲的弱點是肇齊,而謝瑾的弱點是顧邺章的性命。
“皇兄病糊塗了吧?”顧和章冷冷一扯唇角:“蕭靳在呢,程露華他不敢反我。皇兄只要還在我手上,謝庭蘭也不敢反我。我得罪天下人?笑話!整頓吏治,重用寒門,輕徭薄賦,廢除苛法……皇兄,您是不是覺得您特別配當這個天子啊?臣弟來告訴您,士族門閥苦你新政久矣!誰助咱們顧氏立的國?誰最先抵擋住北狄的南下?二哥啊,人可不能忘本。”
“高陽王!你僭越了!”曹宴微原本兩股戰戰,此時終于壓抑不住怒氣呵斥出聲。
“這沒你說話的份兒!”顧和章積怨已深,竟不急着逼顧邺章退位他好南面稱尊,偏要在言語上占盡上風。“二哥,我問你,害我母親,殺我親族,百般哄騙、打壓我和舅父,你是聽了誰的讒言?”
“朕的病骨支離是拜你娘鄭貞宜所賜,先帝郁郁而終是拜你身後的鄭氏所賜,我不該這麽做嗎?”
對方再是咄咄逼人,顧邺章面上仍是坦然:“三弟,你別忘了,你是我拿兩萬戰俘和三鎮之地換回來的。沒有我親手下的朱批,你還在可汗庭鑿冰飲雪當牛做馬。”
他身負喉疾,常要敷冰水,說了這麽半天的話,喉間疼痛難忍,聲音早就已經接近喑啞,可他的聲調卻是一如以往的平靜,甚至還雙眉颦蹙着喚了顧和章一聲“三弟”。
“顧邺章!若不是我遭難,便輪不到你當肇齊之主。”
“但朕已經是你的君。”顧和章面無表情地陳述。他孤身被困,面臨的已是廢帝的境地,卻不求饒、不畏怯,仍然是凜然不可犯的冷淡,看顧和章失态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一只跳梁小醜。
“鄭顯铎排除異己權傾朝野,自個卻沒本事與北狄抗衡,偏帶着你去送死,與朕何幹?”
“皇兄莫不是忘了你也在肇齊的土地上?”顧和章雙目如電反唇相譏,厲聲道:“外祖若不去送死,祖宗留下來的基業早就毀于一旦,肇齊早已亡了,你又憑什麽在這裏稱皇稱帝?”
他自認句句在理,本以為可以将顧邺章說得啞口無言,對方卻好整以暇地微彎起了鳳目,正視着他反問:“鄭貞宜原來是這麽跟你說的?”
為能獨掌兵權,鄭顯铎迫害司徒謝铮,這是他自斷的後路。沒有他,沒有鄭氏,肇齊只會更好。顧邺章的語氣裏滿是毫不掩飾的嘲諷:“難怪她将你教得奸猾又自私。”
對過往的認知既不對等,再說下去也不過是徒然浪費時間,顧和章終是懶于再辯:“皇兄,我再不堪,也一樣勝過你了。”
得勝的笑容不受控地浮現在那張姣好的面容上:“兜兜轉轉,這皇位,還是歸我……不,是歸朕了。”他斂了笑,陰沉着臉吩咐陳郁之:“送廢帝去秋棠宮。”
這是新帝的命令,陳郁之只好領命上前,卻又不敢真的與顧邺章并肩,只停在落他兩級的階上,撤步擺出請的姿勢。
他位置已低,又微低着首,便只能看到雪白輕裘裏,行雲迤逦的龍袍下端随風微動。
頭頂卻驀地傳來一道低啞恍然的聲音:“好一個誰是天下之主,郁之便心向着誰。”
雪亮的刀光一閃而過,見血便封喉。
沒人看清顧邺章是怎麽出的手,陳郁之的屍體頹然倒下,濺了他和曹宴微滿身的血,羽毛扇子也跌落階前。
鋒刃纖薄,是謝瑾拜托何肅轉交給他的靜水刀。
垂首拭去下颌處的污血,連刀鋒也擦得一塵不染,顧邺章輕裘緩帶行下石階,行到顧和章的跟前。
顧和章下意識退了一步,他便嘲弄一笑,目光輕蔑地落在那張陰柔謹慎的臉上:“秋棠宮的路,朕還認得,不勞高陽王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