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廢帝诏書

入春後便漸漸開始有雨雪化凍的苗頭,武川總算脫離了冰天雪地。北狄前次撤軍後一直沒再弄出什麽動靜,鄧康在時重新加固了城牆,謝瑾回來與他進行了簡單的交接,便送他引兵回了雲中。

謝瑾先天條件所限,做不成橫戈躍馬便取人首級的大将軍,卻勝在博覽群書,閱過無數兵書陣型,最擅先計後戰、以奇用兵。他受過程雲無私點撥,也願意将各種關竅技巧分享給共生死的同袍。除了每日例行的登高,閑時就都和林雍在一塊練兵。

猶記得顧邺章被宮裏的人接走後,明鳳山便只剩他和師父,孫長度常年在外奔波,尤其是獻成帝去後,更是來無影去無蹤。某次年節他們去城裏采買時,他忍不住問,師父為什麽永遠忙碌。

人若有事可做,便可将痛苦的記憶暫忘,讓灼熱的情感冷卻。這是那時候師父給他的回答。

可我怎麽什麽都忘不掉呢?謝瑾倦然将雙手覆在臉上。自年初領兵一方,燈火輝映的中州城和搖搖欲倒的顧邺章總是同時出現在他的夢裏。讓他日夜思慮難已,寝食不安。

門吱呀一聲被猝然推開,謝瑾警惕地從兵架後走了出來。

是張茂。少年淺麥色的臉龐肌肉緊繃,說:“将軍,宮裏又來人了,陣仗頗大,現已到轅門外。”

謝瑾一整日都心煩意亂,聞言徑直走出門去,叮囑道:“吩咐人排香案迎接。”

這次來的宣令官年齒在四十開外,身長堪堪七尺,碧眼重頤,颔下紫髯随風而動,正是五兵尚書陸良。

見張茂将謝瑾叫出來了,他朝謝瑾矜持地略一颔首,随即展開明黃的錦緞朗聲道:“聖旨已到,殿中尚書、武川太守謝瑾跪聽宣讀。”

需得是多麽重要緊迫的旨意,才能勞動官居正三品的陸尚書?謝瑾心中異動,勉強定了神去聽,卻越聽眉頭便鎖得越緊。

什麽叫應天順時,則選賢良以知政,惟此祖宗之基,可以不衰?什麽叫他高陽王英華獨秀,恤百寮、察民情?什麽叫火行息矣,土運既生?

如此牽強附會,也能說是祗承天命,能者居之嗎?

這哪裏是宣旨,分明是一紙已成定局的廢帝诏書。

謝瑾只覺心頭冷熱交織,喉間腥甜不斷上湧,驀地一口鮮血噴薄而出,昏昏沉沉向前倒去。

“将軍!”林雍的呼喊破了音,顧不上逾越一個箭步撲上前扶住他,心神俱裂地堪堪止住他傾倒的頹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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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令旨上面的話好像是從遙遠的天邊傳過來,在謝瑾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回蕩,讓他整個人如同被抽空般眩暈。

過了好一陣子,謝瑾拂開臂上林雍捏得泛白的手指,擡袖擦去唇邊的血,嘶啞道:“無事。”

心中再是驚駭萬分,他卻不敢輕舉妄動。顧和章登位顯然已成既定事實,那師哥呢?顧和章将師哥如何了?他只怕自己一旦表現出任何反抗或者不滿,就會殃及生死不明的顧邺章。

陸良冷眼看着發生的一切,說着話,便把聖旨呈到他面前。

謝瑾的心髒劇烈跳動,面上因呼吸急促紅白交錯。只顫抖着低頭接過诏書,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月前那個曾在金墉城中照顧過他的小太監來見他。帶來一張天家所用的霁青紙,紙上無印,但确是顧邺章的字跡。

師哥說溫世淮叛了,程雲受命南下,洛都空虛,讓他定要防好北狄。

他不明白,拱衛京畿的軍隊責任重大,都城空虛,為何不召他或鄧康回去?

小太監說,陛下還有句話不好流于紙上,讓小人轉告謝尚書。無論洛都鬧出了什麽動靜,沒有他親筆的诏書,便不準您回京。

他當時心灰意懶,只當師哥是惱了他。而今卻忽地恍然,将未盡的話也逐一理清。

師哥怕是早料到了今天,怕顧和章為剪草除根召他回去,怕北狄南下武川失守,怕肇齊再次陷入戰火。

“高陽王……”他無意識地低喃。

陸良俯看着跪在地上的謝瑾,居高臨下地提醒道:“謝尚書,該改口了。”

謝瑾錯愕擡頭,喉嚨卻幹澀得厲害:“陸尚書,您方才說,陛下……讓我回宮述職?”

“不止如此,聖上請謝尚書将兵糧數目交代郡府,帶上印绶,與林将軍一同進京複旨,謝尚書還有疑問嗎?”

“陸尚書,恕瑾冒昧,不知……廢、廢帝現居何處?”那個字終于還是從謝瑾口中說了出來。

陸良言簡意赅地回答他:“暫居秋棠宮承光殿,吃穿用住都有專人伺候,謝尚書可以放心。”

師哥是那麽自負的一個人,他生來就該在高處,旁人多看他一眼都是冒犯、是亵渎,讓他從雲端跌落,于他而言怕是天底下最難以忍受的事。

……我得聽師哥的話留下,顧和章如果忌憚我,便不敢動師哥。腦海中千般思緒飛快閃過,謝瑾站起身,垂下握着聖旨的雙手婉言道:“陸尚書,兩天前有牧民遭到小股人馬襲擾,恐是北狄前哨。武川乃是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邊境事關國家安危,不敢掉以輕心,勞煩陸尚書再等幾日。”

他身上還有斷骨紅和一夜秋的殘毒,曹宴微有給他按時煎藥嗎?

他偶然間見過師哥不慎露出來的白發,在秋棠宮裏,會有光潔明亮的銅鏡給師哥梳洗嗎?

師哥黜暗升明,提拔寒門,得罪遍了世家門閥,顧和章新君上任,會借題發揮由着衆臣為難他嗎?

卻聽陸良道:“本官等得,陛下的時間,卻是一刻千金。若謝尚書對這份诏書心存抗拒不予理睬,只怕陛下那裏不好交代。”

這是搬出顧和章壓人了。謝瑾只好先否認他的猜疑,低下頭說:“瑾絕不敢抗旨,更無不尊陛下之意。”

餘光瞥見陸良神情稍霁,又話鋒一轉道:“但為将者本應便宜行事,以免喪失戰機,應對失策。為社稷軍民計,也不好貿然離去。還望陸尚書通融,若陛下怪罪下來,瑾願一力承擔。今日天色已沉,陸公遠道而來,不如略用些薄酒,在軍中暫歇。”

邊關條件艱苦,陸良養尊處優膚脆骨柔,開始還說要等着謝瑾同回洛都,很快便受不住這武川的風沙和飲食,叫苦不疊地捱到第四日,天剛蒙蒙亮便匆匆逃離了這“蠻荒之地”。

暗流湧動的中州城,顧和章正忙着大赦天下,委任政柄;忙着派出侍臣巡查州郡,問民疾苦;忙着追尊生母、遙祭祖先。

除此之外,顧和章還下了一道旨意。

——陳信芳去職留任,着水部侍郎鄭歆兼任都水使者,全權接管河道事宜。

事出突然,連許令均都被蒙在鼓裏,膽戰心驚地勸:“陛下,陳信芳赴任至今,并無錯處。”

禦座上顧和章的聲音又冷又沉地落下來:“沒有錯處……動辄千百萬錢投進去,單是沒有錯處就足夠了嗎?他又有什麽看得見的功績嗎?鄭歆的法子朕聽過了,效法古人疏通、固堤,不出兩年就能讓黃河服服帖帖,甚好。他陳信芳一張嘴就是五年說起,朕可沒那麽多耐心等他。”

抽回被徐璟仞扯着的衣袖,許令均将眼簾垂得更低,卻直言道:“治黃本就是曠日持久的戰争,急功近利,縱然騙得了人,卻騙不了河。還請陛下三思。”

青玉的茶盞碰出清脆的一聲響,顧和章不悅道:“許尚書,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陳信芳是你舉薦的,他只聽廢帝的話 卻不聽朕的話,這背後難道沒有你許令均的授意嗎?”

許令均忙跪地請罪:“陛下明鑒,絕無此事。只是臣也是水文出身,深知鄭侍郎的方法與陳信芳的相去甚遠,貿然改換,只怕釀成大禍。”

他話音未落地,顧和章便一揮袖将揣度着聖意參他與陳信芳的上疏全數扔了下來:“朕意已決,不必再議!許尚書有空還是好好看看這幾本彈劾奏,別等以後定了罪,再跑到朕的跟前哭喪叫屈!”言罷便拂袖而去。

新君即位後向來陰晴不定,許令均跪着看完了淩亂攤開的十幾份奏表,想如往常一樣起身,卻因跪得太久雙腿都似抽了筋,腳下一滑,半個身子都仆在了地上,勉力試了幾次,仍遲遲爬不起來。

徐璟仞原本還想着避嫌,到底是看不下去,彎下身子小心将他扶了起來,直到走出太華殿好遠才出聲:“河道跟漕運都關系着江山穩定,其中牽涉到的利益糾葛非一言可以述盡,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人是板上釘釘的事,你這又是何苦?”

心氣一時渙散,許令均在避風處停住腳步卸了力靠在他身上,苦笑道:“璟仞,天子換了,可是黃河還是那條黃河啊。鄭歆是我部內的人,我會不知道他這個水部侍郎幾斤幾兩嗎?若任人唯親到這個份上,潰決是遲早的事,兩岸百姓又何其無辜啊!”

徐璟仞也覺前途一片晦暗,壓低了聲音規勸道:“令均,眼下已不是單靠你我之力就能挽回的局面。你跟我都是出身寒微的舊臣,那位一倒,身後可就不再有靠得住的大樹了。如今我忍着惡心曲意逢迎,他肯網開一面也就罷了,若他锱铢必較,咱們怕是要死到一處去。當務之急,還是要留住青山,柔順一些,莫與他争執。”

見對方仍是一臉沉痛之色,似乎全然沒聽進去自己的話,他長嘆一聲,反靠上了許令均的肩膀,不無埋怨地嘀咕道:“你說他那麽個頂聰明的人,怎麽就犯糊塗把程将軍和謝尚書一并派出去了呢?如今倒好,給歹人鑽了空子,連帶咱們倆也跟着命懸一線。”

許令均恍惚道:“大抵做天子的,就該是心如鐵石,不能被情意所動搖,更不能心軟的。他即位以來,從沒有折過戟,心軟一次,這位置便給了別人做,再難有轉圜的餘地。可是……”

他眸中映出幾分困惑茫然,呢喃道:“對于芸芸衆生而言,逢上方才那般鐵心鐵肺兒戲天下的,難道是幸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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