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兄友弟恭

若僅止于去職留任,對許令均和陳信芳而言尚且不是最壞的結果,但鄭歆去後,呈回宮裏的奏疏卻歷數陳信芳十樁罪,直指上一任的都水使者抗旨不遵。

罪一是執意在上游被樹,空耗朝廷銀錢,其心可誅;罪二是遠近兩堤實則無益,乃是陳信芳為了斂財憑空妖言;罪三是大動河工不顧及兩岸百姓,以至怨聲載道,滋生民憤;罪四是謊報進度欺君罔上;罪五是貪污受賄,昧了朝廷撥下來的百萬工錢;罪六是狂妄自大聚衆鬧事;罪七是不肯交卸事權……

他寫得義憤填膺大動肝火,遣詞用句多有不實誇大和自相矛盾之處,信以為真的顧和章卻勃然震怒,當即便下旨讓他将陳信芳押解回京,審也未審便投進了大理寺獄。

許令均頂着盛怒去求情,踏進顯昌殿前他還是風光無兩的都官尚書,下午出了宮門,就已成了與鄭歆平級的許侍郎。其後治書侍禦史張晖聯合幾個禦史言官上疏為陳信芳伸冤,言其罪輕責重,貪污、擾民也是子虛烏有。

但新帝本就想找藉端打壓顧邺章的親信舊臣,此時主意已定,非但沒有查證,反将上言的幾位都罰了半年俸祿。

吏部尚書盧颢被架空,許令均被剝離了權利中樞,連禦史臺也逐漸開始名不副實,自此再無人敢為陳信芳說話。

諸事方告一段落,顧和章便急不可耐地踏進了秋棠宮。

秋棠宮荒涼破敗,顧邺章住的這承光殿更是四壁空空,一張木床,一張屏風,一張書臺,一架雜書,就是全部的消遣。

門是虛掩着的,炭火燒出稀碎的噼啪聲,他進來時,沒有發出一點動靜,但顧邺章已經似有所察地轉過了頭。

可他卻并不像顧和章期待的那樣意志消沉,乍一看上去反而比前次見面健康許多。

拜他所賜,沒了纏身的政務,又篤信對方不敢動自己,十幾年來顧邺章的作息從未這麽規律過。只除了毒發時難捱些,吃的用的差了些,倒也還忍得。

多日未見新人,顧邺章鳳目微掀,仍斜倚在被擦得一塵不染的梨花臺邊,“才登大寶,便等不及要來奚落舊日的皇兄嗎?”

他并不行禮,話中亦帶刺,但顧和章隐忍久了,倒是沒有像在徽行殿那日般容易動怒。當時在場的畢竟都是只忠于他和外祖的愛将,而皇位會催着人精于僞裝,更何況他早就輕車熟路,慣于以謙謙君子的形象示人。

而今他才是最後的勝者,是名正言順的嫡出正統,顧邺章的心腹臣子徐璟仞和王士鏡先後投誠,後者連妹子都獻了上來。不識時務的許令均被革去實職,占據河道的陳信芳更是被打入大理寺獄,如今太華殿上所有人都對他俯首帖耳,他沒有必要在已然落魄的鳳凰面前掉價。

微微一笑,顧和章語調悠揚:“皇兄嗓子怎麽啞了?改日朕讓人給您送幾包甘草茶來。哦,或許您更愛浮金盞,但朕已盡數賞給了獨孤丞相,讓他掌筆修史。便只好委屈皇兄将就将就。”

獨孤正固執守舊,就像一根三百年沒見過光的朽木。若他修史,那定然是秉筆直書。固然不會吝惜筆墨指責他顧邺章重寒輕士罔顧祖宗,抑佛尊儒離經叛道,但對顧和章的經歷作為,也一定是直言不諱。

Advertisement

想到這兒,顧邺章的唇角竟不大明顯地輕輕翹起,“你若真的體恤我,便把曹宴微還我,他伺候得可比你派來的人稱心,如此,便是只喝白水,我也可省了自己動手了。”

隔着一方梨花木的書臺,顧和章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他衣衫齊整,肌膚雖稍顯憔悴,卻也比旁的人光潔透亮,連烏發都一絲不茍地束起,未落下半根碎發。除了不如往日光鮮衿貴,處處彰顯着金枝玉葉的風度體面。

顧和章實在很想看看他失态的樣子,忽然也笑起來,倒有幾分像是兄友弟恭:“皇兄,您知道剛剛我去了哪裏,見到誰了嗎?”

顧邺章青白的指尖霎時攥緊,心髒也跟着高高懸起,卻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與他對視,淡然重複道:“去了哪裏?見到了誰?三弟,你将我拘禁在此,我如何猜得到你的行蹤?”

對方并不賣關子,臉上仍挂着笑:“我去見了您最愛的徐貴人,還有我的小侄兒。”

聞聽此言,顧邺章詫異自己竟有一瞬間的慶幸,慶幸顧和章見的人不是謝瑾。

至于是慶幸謝瑾聽進去了他的話留在武川,還是慶幸顧和章尚未有動謝瑾的念頭,他一時無暇細想。但他到底是聽出了顧和章話中的惡意,依然不免有些色變,責備道:“你不敢動我,便要為難弱女子嗎?”

顧和章眼中還殘留幾分闌珊的笑意,快意道:“我本來是想将她賞給下面人的。可宮裏人都說,皇兄對她青眼有加,于是朕便改變了主意,想讓您來決定她的命運。”

顧邺章沉默片刻,低聲道:“三弟卑鄙至此,連我也甘拜下風。”他知道顧和章不懷好意,但他還是問:“你希望我做什麽?”

被對方以贊嘆的語氣唾棄卑鄙,顧和章卻無意追究,他眼中燃起兩簇亮得驚人的火焰,言語先于思考發難:“朕想讓皇兄跪朕。”

還真是和這個人一樣惡劣,顧邺章失笑:“你大可以讓人按着我跪下,我又無力反抗。”

顧和章搖搖頭:“那可不一樣。朕只想看皇兄自願跪下。”

爬得再高,穿得再隆重,還是掩蓋不了骨子裏蛆蟲般的自卑和陰暗,這便是他名義上的三弟。

顧邺章的鳳目極慢地眨了一下。他倒也沒有多麽在意徐韞,但若經此一跪,能換對方暫時偃旗息鼓,于他而言,大約還算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很快,顧和章聽到他說:“她膽子小,又是無辜被卷進來的,你答應把她毫發無傷地送回徐家,我便跪你。”

竟如此輕易嗎?他難道不該驚愕失色破口大罵他無恥,為這樣下流的折辱憤然吐血嗎?還是說他就這麽看重徐貴人,寧願折節也要保護她?顧和章措手不及,更不敢信,木着臉點頭:“可以。”

話音才落地,顧邺章深绛的衣擺便輕輕揚起,先是左膝觸了地,然後是右膝。動作沒有猶豫,面上也沒有恥辱,他竟然還坦然地擡頭,露出那雙弧度優美卻平靜無波的眼睛:“忘記問了,三弟希望我跪多久呢?”

顧和章的身體僵硬了一瞬,盡管這是他提出的條件,眼前卻是他從來不曾料想過的場景,他甚至是有些震驚地別開了眼,大發慈悲地從齒間迸出一句“随你”。

于是顧邺章便毫無推脫之意地起來了。

從容拂去衣上的灰塵,在一身華服的新天子還站着的當下,他當着顧和章的面款款坐上室中唯一的一把椅子,唇邊噙着點笑徐徐說:“三弟,雖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還請記住你的承諾,畢竟金口、玉言,價逾千金。”

顧邺章眉如青黛,鬓若刀裁,生就一張英秀姝麗的漂亮面孔,這一笑是何等璀璨生光,仿佛在嘲諷他落魄的鳳凰也依然是鳳凰。顧和章的雙目猝然被刺痛,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着牙道:“皇兄如此深情厚誼,朕自然會成全。”說罷便怒氣沖沖地拂衣而去。

陳舊的門被摔出一聲巨響,餘音散後,室中重歸死一般的寂靜。

顧邺章鳳目漸紅,赤色欲滴,如一尊立在冷雪裏的雕像般始終坐着沒動。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低頭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顫抖的身體驀地向前傾去,一時血濺滿襟。

但凡是人,總難免趨利避害,難免抗拒回憶過往的悵恨,卻也不可能真的忘記。顧邺章又一次想起臨朝聽政的鄭貞宜是如何理所當然地要求他追贈鄭顯铎,使持節、侍中、中外諸軍事、太師、丞相、太尉公、錄尚書事、冀州刺史……他氣候未成飲恨吞聲,不能置一詞,唯有在雲中金陵,在父親的面前,才敢卸下防備痛哭失聲。

鄭貞宜的死并不是結束,為了政局的穩固,鄭氏的親信黨羽,朝廷都未追問,顧和章的僞裝天衣無縫,他始終沒能尋到合适的由頭,反默許他成了在朝在野人人皆樂親之的高陽王。

他以為自己總能等到機會百倍奉還,既然除掉了鄭貞宜,比起囿于私怨,放開手腳做出一番功在千秋的事業更值得他耗費心力。

可建寧二年的初雪和那捧濺在雪地裏散發着梅枝異香的殷紅鮮血,他終此一生都不能忘記。

比起無聲無息侵蝕肺腑的一夜秋,斷骨紅往往要來得更加激烈迅猛。那次毒發格外兇險,他連着昏了三天兩夜,直接導致眼看就要打到可汗庭的軍隊功敗垂成。艱難維系的風寒假象漏洞百出,十萬大軍不得不忍痛南歸。

其後一年郁久闾隼橫空出世,一舉平定了北狄內部的叛亂與更北方的敕勒和羯族,他卻忙于應對劉義封和蕭靳。

鄭毅安和鄧康接連铩羽而歸後,現實殘酷地擺在他的面前:肇齊已錯失了吞并北狄的最好時機,曾經近在咫尺的統一二字,最終成為了遙不可及的妄想。

他不能不恨,對鄭貞宜與顧和章的恨意幾乎蠶食了他的理智,折磨得他筋疲力盡,甚至順着眼角流出血來,顯得狼狽而可怖。

他當然不會認命。可是鎖在秋棠宮就意味着閉目塞聽,即便從前那些良心未泯的舊人願意為他傳遞消息,他一時也難以消除戒悌,現如今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

在寂靜如死水的陋室裏,顧邺章再一次想起謝瑾,而後艱難撿拾回一縷淡如輕煙的平靜。

一如往日的每一次獨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