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趕盡殺絕

轉日是個難得的晴天。前一天才怏怏離開的顧和章竟去而複返。

他這次沒有親自進來,而是派的丁邯進去叫人。

顧邺章立在廊下,一眼看見禁衛軍簇擁着的顧和章,他身邊的陳潤身披铠甲,一邊手拎着一個正哭鬧不止的嬰孩。

不着痕跡地靠上廊柱,顧邺章将目光從兩個娃娃身上移開,對上也在看他的顧和章的視線。

顧和章高聲道:“皇兄,朕怕您孤單,将小侄兒給您帶來了,您不過來看看嗎?”

他的臉上帶着笑容,可被陽光照成深棕色的雙眸裏卻無絲毫笑意,還閃爍着陰戾的寒芒。

顧邺章沒有動,卻油然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安。

他孤身一人,連往日負責他飲食起居的曹宴微都不知去向,面前卻是數十上百的禁軍。陳潤佩着長刀,刀柄正貼着那個女嬰嬌嫩的臉頰。

見顧邺章無動于衷,顧和章又繼續道:"難道是因為皇兄站得遠,聽不清朕的話嗎?”

顧邺章慢慢走到太陽下,在他面前站定,話音中似有憐意:“三弟,你若真想讓我在這秋棠宮內享天倫之樂,至少也該帶個乳娘來。”

他将手伸向那個哭啞了嗓子的男孩,陳潤卻驀然向後一退,那小嬰兒順勢落入顧和章手中,驚得打了個哭嗝。

将還在哭鬧的孩子高高舉起,顧和章忽地朝顧邺章一笑,“皇兄,他是叫澤延吧?朕給你看個精彩的。”

電光石火間,他猛然将手裏的嬰兒狠狠往下一摔。

沒人想過顧和章會這麽做,連顧邺章也沒料到。如果他恨自己有一雙兒女,他應該早就将他們殺了,何必等到現在,還是用這樣觸目驚心的方式?

周遭霎時陷入死寂,顧邺章不忍地閉上眼。

他當然知道顧和章一直想看到他崩潰求饒,想看到自己這個廢帝的心理防線當着他的面轟然坍塌,但他為什麽要讓他如願?他曾在鄭貞宜面前無數次體面喪盡,而今還要在她的兒子面前低下頭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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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貴人單純軟弱,為保證萬無一失,他早已調換過了。這又不是他顧邺章的孩子,就連被送出宮去的澤延,也并非他的血脈——這人世間諸多苦難,他的命運難得可以自己做主,何必要像父皇般跟不愛的女子糾纏。

可粘膩溫熱的液體濺上了他的側臉,那是一個活生生的,嬰兒的血。

他重新看向顧和章,目不斜視地、冷淡地質問他:“他們才多大?話都還不會說,你瘋了嗎?”

顧和章卻冷冷笑道:"朕瘋了?皇兄,他們可是您的骨肉。天底下誰人不知,剪草除根,方能永絕後患。"

沒能如願以償看到痛失愛子的顧邺章發瘋,他心中恨意更烈,語氣卻格外平淡,就像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半晌,顧邺章說:“你就這麽怕我東山再起,連女孩兒也要趕盡殺絕?”

顧和章依然笑道:"皇兄,怪只怪她沒能投一個好胎,這是她的命運!"

"她還這麽小,怎麽會是她的命運?"顧邺章道:“你放了她,我贈你一個秘密。”

“朕不需要你的秘密,皇兄。”顧和章輕喚,一把将女嬰從還未回過神的陳潤手中奪過,如法炮制般将吓得不再出聲的嬰兒高舉過頭,他眸中釋放着嗜血的興奮,臉色也漸漸變得猙獰而瘋狂:“你若真疼她,待會便接住她。接住了,她的命就歸你。接不住,她的命就歸閻王。 ”

話音才落,便驟然松了手向上一拋。

流雲般的衣擺在衆人的注視下層疊綻放,過大過猛的沖力帶得那個永遠姿儀瑰秀的身影也直直墜落下去。

顧邺章的左膝猛磕在地上,右臂卻穩穩将九死一生的孩子托住。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快得人來不及去權衡。

也許顧和章贏了,他看到了他的狼狽,逼得他不得不在這近百的禁軍前屈膝。

但我并沒有輸。顧邺章低頭與那雙黑葡萄般水潤透亮的眼睛對望着。

我留住了一個生命。

他腦海中閃過謝瑾為受傷的小鹿包紮前腿的畫面,他清晰記得,那是十五年前的春日。

庭蘭,他默念着謝瑾的名字,無可奈何地想:你人不在中州,怎麽還能隔着千裏萬裏的距離,把我的心變得和你一樣軟?

膝前想必磕出了大片淤青,顧邺章站起身時腳下微晃,卻又很快穩住。

順手擋住那雙還泛着淚花的眼睛不讓女孩去看地上四濺的血,顧邺章對着一臉得色的顧和章微微一笑:“多謝三弟成全。”

多麽稀奇,他的風采并未因方才的變故而衰減分毫,仍是如珠似玉般奪目,狼狽于他就像荷葉上稍縱即逝的露水,留不下半點痕跡,憑什麽?于是顧和章的得意戛然而止,不甘地冷言譏諷道:“皇兄好身手。”

他幾乎要翻臉動怒,扭曲的神色卻倏爾和緩,像一條冷血的、吐着信子的毒蛇靠近顧邺章耳邊,輕輕說:“皇兄,您還不知道吧,謝瑾快要回來了。”

聞言,顧邺章心裏一沉,微微上挑的眼角跳了跳,目光凝在前方虛空中的一點。

終于,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他一直盼望看到的情緒。顧和章再次痛快地牽起唇角。

他的話并非危言聳聽。

陸良是頭天夜裏回來的,他空手而歸,并沒能叫回謝瑾,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程雲對他的奪位未置一詞,恍如未聞,只帶着青炎衛停在邊境——他知道這是無聲的譴責,只是程雲選擇了攘外,暫時還無暇來與他算賬。

鄧康和赤柳衛則封鎖了雲中故郡,将宣令的使者攔截在城門外不予放行,擺明了是要與他唱反調。但雲中至少還未如其他地方州郡般起兵反叛,尤其是農民的義軍,那他也可遲一些再尋鄧伯明的麻煩。

至于謝瑾,他大約是被軟禁的顧邺章唯一的底氣。可是謝瑾畢竟年輕,最重要的是,他在意顧邺章,非常在意。陸良叫不回他,有一個人卻一定能。

——曹宴微。

夜來一場小雨,草木都點染上了青綠,當此春景融和,戍邊的将士們便更難忍鄉心迢遞。一年到頭,武川也就這麽幾個好天氣。

但曹宴微來了之後,好天氣便也籠罩了陰霾。謝瑾不知他遭了什麽罪,只看到他臉上又滄桑許多,腰背更是佝偻,剛一對上照面,那雙紅絲密布的眼睛又落了兩行渾濁的淚。

遠途而來的曹宴微先是不住地道歉,說先前是自個多嘴多舌,才讓謝瑾在半年前無辜受難,求他萬萬別因此與陛下離心。事已至此,這時候說那些還有什麽意義呢?謝瑾只打斷了他的話,問起千裏外的洛都。

抹去眼淚,曹宴微說:“收拾了陛下在承光殿的居所後,丁邯便強硬将老奴帶走鎖在大獄裏。一別月餘,高陽王讓老奴将謝尚書請回去,說若此行帶不回您……便要讓陛下吃些苦頭。”

那位笑裏藏刀不是善類,他固然心中暗自驚怒,卻也實在沒有辦法。

謝瑾雙眉深鎖:"曹公公,陛下現在處境如何,他還好嗎?"

曹宴微嘆息着搖了搖頭:"老奴很久沒能見到陛下了。您來武川之前,陛下已經病了,病勢重時每日所進除了湯藥,也就只有半盞碗燕。才剛漸好些,就趕上高陽王宮變,還不知這月餘間他們有沒有安排人給陛下煎藥。唯一能确定的是,陛下他還活着。"

這哪是天之驕子該經歷的?謝瑾眼眶泛紅,心中也微微動搖。潛意識裏,他亦認定師哥還活着,可每每強迫自己睡去,卻又在午夜夢回時推枕而起,不可避免地陷入無窮無盡的惶恐。滾燙的定心浪滔天襲來,讓他在剎那間連呼吸都變得松快許多,恨不能插上雙翅膀立刻飛到中州去。

可他記着顧邺章未雨綢缪的囑托,仍咬緊牙關堅持道:“曹公公,我若不回去,他還要防着我起兵變,我若回去了,陛下才是真的失了倚仗。”

曹宴微仍是搖頭:"謝尚書,老奴雖愚鈍,卻也略讀過幾本書,何嘗不懂您說的利弊?若陛下是個身體康健的尋常人,您留在武川自然是上上之選。但陛下的身子骨您知道的,高陽王對他一直心存怨怼,不管是有意無意,只要稍加怠慢,對陛下的身體都是雪上加霜。”

這是實話。

他當然可以繼續留在武川,任憑顧和章再下十道二十道令旨。可顧和章會怎麽對師哥?固然是他在武川一日顧和章便不敢弑兄,可其他折磨人的法子呢?他能忍住不用嗎?誰都知道最正确的選擇是留下,可謝瑾不敢拿顧邺章的性命做賭注。

曹宴微猶在懇切地望着他:“謝尚書,您回去一趟,至少有機會說動高陽王為陛下将藥續上,也能保全您的一雙弟妹……"

沉吟半晌,謝瑾輕輕應了一聲。

他全部的軟肋都在帝京,顧和章完全可以擇一而毀逼他就範,與其那樣,還不如利用這最後的機會,回京後再做打算。

掀簾而出時,林雍和張茂正一左一右扒在外頭偷聽,見他出來立刻便站得比松柏還直,像兩尊眉清目秀的門神。謝瑾有心想笑,卻又實在無力去笑,只越過二人留下一句“你們跟我過來下”。

兩塊大差不差的鳳紋調令遞到了林雍手上。不止是金戈衛,整個武川的布防戍衛謝瑾都給了出去,“過兩天我跟曹公公回京一趟,彥容,武川就先交給你了。”

林雍卻沒有立刻收進懷中,他攤着掌心睨了一眼,凝眉道:“将軍想鴻門赴宴,末将自然是要當樊哙的,留在武川幹什麽?”

看出他是在揣着明白裝糊塗,謝瑾啞然:“他不是項王,我更不是沛公。這次回去意在示弱投誠,可不是要給那位遞把柄,你別忙着替我跟高陽王翻臉。”

略一停頓,又嘆道:“彥容,德音跟我回去就成了,你在軍中頗有些威望,比德音壓得住陣。”

這固然是極重的擔子,但顧和章胸有城府,誰能保證那匹披着羊羔皮的黃鼠狼不會為難謝瑾?“那您也得問問德音的意思吧?”林雍給張茂使了個眼色。

對方卻視若無睹,應道:“我都聽将軍的。”

林雍被噎了一下,寒着臉哼了聲:“那位拿捏住了天子,将軍便要抗命南歸,來日他再拿捏住了将軍,我林彥容難道就可以作壁上觀嗎?”

謝瑾勉強牽起唇角,朝他安撫一笑,“不一樣的,彥容。”

他又沒有中一夜秋和斷骨紅,顧和章去哪裏尋脅迫彥容的籌碼?只要武川的這七萬來人還忠于師哥,顧和章就不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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