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獨孤之死

因要安排好各種事宜,謝瑾并未連夜離開。

晚間送走林雍後已逾子時,謝瑾聽着外頭嘈雜無序的風聲雨聲,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

北狄王權更疊時肇齊把握住了機會,而今曾在可汗庭受辱的顧和章華麗蛻變,搖身取代了他兄長成為新帝,斛律先也定然不會放棄這個絕好的機會。

在這時候急書數至下令武川的主心骨回京,主動将肇齊的口子豁得更大,給北狄大開方便之門,他只能認為,顧和章心計夠多,手段夠狠,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他的眼界卻不夠長遠。

換句話說,他不是個合格的帝王。

他會睚眦必報地殺了我嗎?在回程路上,謝瑾心不在焉地想,總不至于是單純地讓我回宮述職。

草木方萌的時節原本風沙盛行,一行三人到洛城這日倒難得是風和日麗的,只前方的路越走越窄,竟至水洩不通,只好暫且停滞在原地。

城南是中州最繁華的地帶,路兩旁的店鋪鱗次栉比,各式各樣的東西應有盡有,向來是人流如潮商販遍布,平日裏尋常車隊行駛至此也要放緩速度,但從未如當下般擁擠無序。

兩邊的攤點照舊陳設着琳琅滿目的商品,卻無一人看守。謝瑾不禁蹙眉看向一旁的曹宴微:“曹公公,這是怎麽回事?”

曹宴微卻也是一臉茫然:“大概是前方遇到了麻煩,我這便過去問問。”說罷便要上前。

張茂搶先他一步翻身下馬,側身道:“曹公公,圍觀的難免以訛傳訛,還是末将去前頭看看吧。”

待他的身影游魚般穿過人群,曹宴微說:“人言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謝尚書身邊,都是些和您一般的少年英才。”

這句話不止誇了張茂,還順帶誇了謝瑾。曹宴微從來行事穩妥,脾性亦莊重不茍,當初是何等不假辭色,對師哥之外的所有事都顯得意興闌珊,而今為了境況未知的師哥,也開始說漂亮的場面話了。

謝瑾心裏升起一股悲涼,低聲道:“我像德音這麽大的時候,還沒有踏入官場呢。曹公公,假以時日,德音和彥容都會勝過我。若來日有機會,盼您能為他們在陛下跟前說幾句好話,掙一個好前程,也不枉他們離了秦州便一路跟着我。”

對于謝瑾而言,在沒見到顧和章之前,這次回來是死路還是活路誰也不知道,這幾句話一脫口,乍聽上去倒像是遺言。曹宴微眼睛驀地發熱,低下頭穩着氣息委婉道:“謝尚書,老奴久拘在禁中,可不如您了解他們。太上皇帝那兒,您親自引薦賢俊豈不更好?”

“太上皇帝……”謝瑾低低重複了句,“我都還沒改口呢,曹公公,您也可以遲一些改口的,他不會喜歡別人這麽叫他。而且您應該清楚,師哥他再求賢若渴,我推薦的人,他怕也不敢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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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些年,推薦成了的,也就那麽一個李望秋。多疑是很多帝王的通病,偏生這病在顧邺章身上格外重些。這曾幫助他一再穩固住肇齊的江山,卻也讓他再難有知心的诤臣。

于是曹宴微不再說話了。沉默在周遭的嘈雜中顯得格格不入,好在前去探消息的張茂很快便回來了。

他額上覆着薄薄一層細汗,在雪浪玉獅正前站定道:“将軍,曹公公,前面正預備着行刑。”

謝瑾目光一凜,“這時節他急着殺誰?”

張茂左手握缰踩蹬上馬,側過頭道:“獨孤丞相。”

這下連曹宴微的臉色也變了,“獨孤丞相才被委以修國史的重任,他又年老體衰,怎麽會如此倉促地問罪處斬?”

張茂道:“曹公公,不是簡單的處斬,據說是腰斬,還要夷三族。”他臉上沒什麽表情,連音調都平靜無波,接着向曹宴微解釋道:“日前新帝從秋棠宮出來後心血來潮去看獨孤丞相修的國史,在鄭氏發跡、沒落之處起了不少分歧,聽聞老丞相出言不遜惹怒了新帝,昨晚下獄,今早便拉來城南了。”

除此之外,其中怕還有旁的隐情,但外人自然無從得知。獨孤正雖也曾為難過謝瑾,到底自恃身份,向來只停留在言語上。想到此處,謝瑾調轉馬頭,輕聲道:“不從這條路走了,繞一下。”

獨孤家族世出文官大儒,近百年間長盛不衰,肇齊有朝以來,十一位丞相都姓獨孤。如今一朝落魄,他何必招搖過市,再多給人添一分難堪。

曹宴微也是唏噓不止,沒再多問謝瑾繞路的原因,三人一路無話走到芙蓉門外。

新上任的大司馬鄭毅安和侍中薛印俱在新帝身畔翹首前視,冕冠盛服的顧和章已經等在那裏,他也在看迎面而至的謝瑾,但重如繁露的綴珠擋住了他晦暗的目光。

在兩匹青骢馬之間,通體上下雪練也似潔白的雪浪玉獅便格外顯眼,更別說謝瑾還披了件白色的戰袍。

象征着九五之尊的赤朱下裳随着微風輕輕擺動,謝瑾暗忖着,親迎出芙蓉門外,這般顧重,便意味着他不用死了。他率先跳下馬屈膝拜道:“臣謝瑾,參見陛下。”

他話說得很慢很緩,待張茂與曹宴微也一一拜過,顧和章方道:“愛卿平身吧。”他說得極其客氣,甚至還伸手扶了謝瑾的肩膀。

克制着避開他觸碰的念頭,謝瑾依言起身,擡眸瞥見站在一邊的鄭毅安和薛印,又略一傾身:“見過大司馬、薛侍中。”

鄭毅安鼻子朝天地冷睨他一眼,不屑地撇過了頭。他是新帝的舅舅,在朝在野都是舉足輕重的地位,自然不會将本就與他有宿怨的謝瑾放在眼裏。倒是薛印拱手道:“謝尚書客氣。”

顧和章沒說什麽,只漫不經心地詢問道:“今日城南在行刑,不知是否擋了謝卿的路?”

“是臣回來的時機不巧。”謝瑾低眉道:“多謝陛下關懷了,洛都畢竟六通四達,對通行并無影響。”

“卿不問問朕為什麽殺獨孤正?”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謝瑾仍垂着目,“臣與獨孤丞相雖然同朝為官,卻并不相熟,自然不必多此一問。”

顧和章已然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他想殺誰便殺誰,無論獨孤正到底因何開罪了他,是修史還是別的,木已成舟,他亦無立場再問。

“卿這次回來,就只帶了這麽一個人?他叫什麽?是你新收的徒弟,還是下屬?”

“回禀陛下,小人乃殿中尚書麾下金戈衛張茂,字德音。”張茂再跪,顧和章的臉色已不大晴朗。

“振威将軍呢?沒跟謝卿一起回來?”他也不叫張茂起身,當頭便問起林彥容。

“京畿有變,北狄聞風而動,陛下,武川離不得人。”

“卿這是在怪朕不顧國家興亡?”顧和章額前的玉珠輕輕晃動,泛着鐵青的年輕面容在其後若隐若現。

“臣不敢。”謝瑾始終沒有擡起眼簾——不去看對方,便可以避免被對方看穿,這也是顧邺章曾經教過他的。閑時猜拳本意在消遣,他與師哥對上卻次次敗北,後來實在是輸得慘了,在他的不住追問下,師哥告訴他,庭蘭,你不要看我,你的眼睛會透露你的想法。

四周的氣氛凝固下來,待回到顯昌殿,內侍宮娥盡皆退去,只留下兩杯熱茶和禦案上的一壺清酒。

顧和章施施然落座,柔聲道:“謝卿這次回來,預備着待多久?”

謝瑾答:“那要看陛下留臣到幾時了。”

他心裏滿滿當當裝着顧邺章,口中卻半字也不提,顧和章面色微沉,問:“陸良傳朕的口谕,讓卿将兵權移交,卿抗旨不遵,是為何意?”他本想先将謝瑾騙回來,沒了兵權,又無人脈,謝瑾在洛都便興不起風浪。奈何謝瑾自作主張,竟全權托付給了林彥容。

謝瑾道:“陛下,臣自知有抗旨之嫌,是以只帶了張茂回京請罪,但也請陛下聽臣一言。陳潤将軍并未前往武川,臣若真将印信交給陸尚書帶回,焉知郁久闾隼不會趁虛而入?屆時臣如何調兵遣将抵禦外敵?”

他頓了下,又道:“況且一紙文書印绶,在京畿也許有用,在邊關,卻終難服衆。”

這番話許還算不上滴水不漏,心思深沉的顧和章也并非全然猜不到謝瑾的意圖,但他并未動怒,只将那壺清酒向前一推,“謝卿只顧防備着朕,可知這壺酒正是皇兄原本要賜給你的東西?太醫驗過,這酒裏可是浸了胡蔓草。皇兄殺我母親時用的就是此物,他預先服了白藤花解毒,卻可憐我母親無辜枉死。這酒沒能送到武川,是因我一時恻隐之心,救了謝尚書。”

這自然是假話,謝瑾端坐在他下手,因為根本不信他的欺騙,看着那酒的眼神依然平靜。

他還年輕,而且耳聰目明,風頭最盛的時候,他有一次聽宣入宮,發現徽行殿的屏風之外竟是人影重重的。他并無萬夫不擋之勇,只要顧邺章動了殺心,無論是摔杯還是用其他的動作暗示,他都一定會死在那裏。

師哥那時候沒殺他,以後便都不會殺他。謝瑾有時會恨自己的清醒,在清醒地意識到師哥不想他死去的同時,也清醒地感受到顧邺章的試探和猜疑。而今顧和章擺明了在說鳥盡弓藏、顧邺章容不下他,想來也并非是一定要他相信,若非如此,對方至少得編織一個更精巧的謊言。更多的,恐怕是給他遞了個臺階,在不動聲色地逼他投誠。

他顧和章已經是天子了,是非黑白、來龍去脈,他說了算。片刻之息,謝瑾已全明白了。為了師哥,這臺階他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但他不想下得那麽輕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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