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晉江首發

骊山被整整翻了三遍, 自九月初一深夜,直到九月初五。

搜尋無果後,九月六日起又開始搜尋山下村落。範圍從骊山擴大至東邊洛陽城, 西去長安城。

當從函谷關調來的兵甲, 接了上峰命令入長安城時,已是九月初十。

這日晌午時分,葉照正在玄武長街得了中間人的牽線,将兩頭梅花鹿并着一頭白狐倒賣給黑市。

每年夏苗冬獵結束, 總有許多獵人或低末的綠林人士,在骊山一帶不要命地撿漏。揀這些皇家圍場中逃生出來的牲畜,捕來售賣。當然還有便是權貴高官賞給家臣奴仆的, 他們多來家中拮據, 尋常也沒有使用這等貴物的地方,便拿來鄰城賣出。

賣家瞧葉照一眼。

身姿瘦弱,面呈麥色,三角吊鳳眼, 眼角至下颚還有一道舊疤。一身衣衫裏外反穿,當是為了隐藏發黃的血跡。再看這舉物上案的動作,倒是利索有力。

又是一個偷獵的江湖人。

“三十兩!”賣家熟練地撚了撚三頭牲畜的鼻息。

葉照抓上就要拿走。

這也太黑了, 便是一頭就不止值三百兩。

“我就是穿其皮, 食其肉也抵得過三十兩。”葉照憤而轉身。

這可是活物,她特地沒下狠手,給它們留了口氣,為得就是賣個好價錢。

蕭晏大抵想不到, 葉照功力未失, 也不曾死去, 不過是在他眼皮底下走了而已。

不僅走了, 還獵了骊山的野物,換以錢財。

蕭晏如何翻遍的骊山,葉照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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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在骊山亦待了四日,直到蕭晏車駕離開,才随後下的山。

蕭晏尋了千象殿往東的地界,自是無錯的。

千象殿往西便是懸崖絕壁,她如何會去哪裏,且她是在東邊紫英殿失去的蹤跡。

自然該往東尋找。

只是因為她功法俱在,徹底亂了蕭晏思維。

當日夜晚,她道想一人走走,遂退了左右。

卻當真往千象殿方向走了一道,然後又往回走了兩圈,如同迷路模樣。

雨後路面濕濕嗒嗒,清晰留下她的腳印。

後再至九曲臺附近劃掌滴血,引出斑斓虎。

至此便再無她的足跡,她同斑斓虎搏鬥不過兩個回合。

第一回合,乃引虎咬衣。

斑斓虎在她掌風控制牽引下,咬上她披帛,卻再不得往前,被內力一擊只想逃離。如此九曲臺山坳處被拖出一行掙紮的痕跡。

觀來便是一個人被猛獸拖拽的模樣。

第二個回合因她示弱,斑斓虎反撲,血盆虎口大張之際,葉照脫腕間镯子如暗器,直入老虎口中。

一箭雙雕,既以镯子再度證明自己為虎吞噬,又震暈了老虎,以此脫身。

至此之後,骊山之中,她施輕功,飛檐走壁從千象殿西首一躍而下,入了懸崖。

最危險的地方,從來最安全。

而她,到底因強封穴道、阻筋脈這事,內息損傷。

先前一番于虎搏鬥,強行破開穴道沖開筋脈,到彼時已經是手足無力。尤似回到前生被鎖琵琶骨的狀态。便也不敢再動武離開,只在懸崖下休整了兩日。

期間原也有一隊士兵路過探尋,但到底那般隐蔽處,便也草草略過。

葉照知曉自己身子,舊傷未愈,新傷疊累,以此一路需得盡可能少的動武,又需早些離開此地。遂躲避間,順手捕獲了些獵物,以換酬金。

銀錢,能解決這世上十中之八的事。

想想上輩子,她帶着孩子,身無分無。

雖有一身武藝,可以雜耍賣藝,走镖護物,換以錢財。然且不說她怕因武功暴露蹤跡而無法為之,便是有心去以武賺錢也不得行。因為她實在內傷太重。

為此風餐露宿,母女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苦。

眼下亦是一般局面,她要去百裏沙漠,去漠河以北,內傷好之前銀錢便萬分最重要的。

需買藥補身,置衣喬裝,購馬代行。

千裏之途,三十兩如何夠用。

賣家觀其眉眼冷淡,身手麻利,又探知确乃活物,便也明白對方是識貨之人。遂不再欺客,只将價值千兩的牲畜打了個折。

三百兩。

還美其名曰萬分大方,一口番了十倍。

葉照到底無心讨價還價,松手成交。

然才扭頭欲要擡步離開,便遇見了挨家挨戶,挨個點位巡查的函谷關士兵。

“站好!”士兵怒氣沖沖,揪住她衣領,對畫辨別。

“官爺,這又是跑了哪個朝廷要犯?值得你們守關的将士出來幹這夥計?”方才的賣家掃一眼畫像,未帶對方反應,已經睜大了嘴巴。

但凡畫師沒畫誇張,是按真人所畫,這還不是轉眼便能尋到的事。

天底下能長成這般沉魚落雁、天香國色的,也沒幾個。

特別是杏眼下的一顆淚痣點綴,當真風骨妖嬈,姿容無雙。

賣家瞧之都想入非非,筋骨酥麻。

果然,那士兵看一眼面前的女人。

樣貌平平,灰頭土臉,只一把嫌棄地推開了她。

雲泥之別,休得浪費時間。

葉照收起袖中掌心翻湧的內力,轉身置衣購馬。

策馬離開長安城時,城內已經貼滿了她的畫像。

出城郊,上官道,她一路催馬疾行。連奔了兩天一夜,上了隴西道,直離開洛陽四百百餘裏,方在一片荒山野林中翻身下馬,扶樹喘息了片刻。

她是真沒想到,那般布置,竟然還沒騙過蕭晏。

竟然還能勞他如此追擊。

然眼下能松一口氣了,長安城已出,函谷關已過,又過了天水城,便算徹底脫了都城地界。

如此,就算蕭晏還欲派兵甲追襲,追上的幾率也及其渺小。

葉照牽馬至河邊喂食,自己在另一頭捧了兩口清水飲下。

水清魚現,葉照看了看,又舉目四望,長河落日,不見炊煙。

此處距離城鎮人舍當還有不少路程。

她遂揀了根樹杈削尖,轉身入淺灘,叉了兩條魚,又從草叢中捉來一只野兔,然後牽馬尋了一處山洞落腳。

夜色四合。

有人的陰冷山洞中,燃起一個火堆。

還未至雙九的姑娘,月光将她背影投的狹長又寂寞。

然而火光卻映出她歡愉又知足的笑靥。

她認真烤着鲫魚和野兔。

沒有多餘的作料增味,只有食物本身的肉香。

她把一只兔腿和兩條魚留給自己,剩下大半兔肉伴着新鮮的青草喂給馬兒。

這一生,這兩世,她要的不過就是三餐果腹,得以存活。

那些鮮美可口的各式作料,有則用之,無則無妨。

哪怕是最基本的鹽和油,她都覺得擁有便是奢侈。

又何論、醬醋茶……和糖!

若說還想有些什麽?

葉照躺在一塊用火炭剛剛烤幹的石塊上,就是阿姐和小葉子。

很快的,她都能看見她們的。

她合眼睡去,卻又滿懷欣喜地睜開了雙眼。瞥頭看洞口還在燃燒的火堆,感受着一點點暖意,和兩世都不曾擁有的安心的自由。

于是,裹着稻草翻了個身,又滿懷期待地睡去。

月盈月虧,又欲滿圓。

有些人,卻再不得圓滿。

秦王府清輝臺中,蕭晏坐在案前,看手中一冊卷宗。

一個月前中秋佳節,還意氣風發的人,如今已經蕭條拓遢,整個人瘦了一圈。

雖然眉眼依舊清俊,卻已難聚神采。

葉照以為他是發現她假死逃離的蛛絲馬跡,方才下令追捕。

然,根本不是。

自骊山歸來,蕭晏将桌上這份卷宗已經來來回回看了無數遍。

每看一遍,都心如刀割。

這是在搜山的第四日,暗子營出身的林方白,并着從刑部提來的兩個主簿,尋來的證據,得出的結論。

迷路的腳印。

被拖拽的痕跡。

虎口殘留的血衣。

虎腹中僅剩的半截玉镯。

條條證據無一不證明着她喪生虎口。

加之她武功盡失的前由。

加之傳說中斑斓虎尋仇不死不休的習性。

如此證據擺在面前,蕭晏沒法否認,那樣殘酷的現實。

回來不久後,鐘如航有一次失言,“若是王妃功夫還在全盛期,大抵能逃過此劫,可惜她武功……”

話到此處,被一旁的蘇合一眼瞪住。

人散後,蘇合給蕭晏熬藥,陪着他。

蕭晏急怒攻心後,傷了肺腑,原以為一兩貼藥緩一緩便好。不想心中郁結,九月入秋又添了風寒,如此湯藥不斷。

他端着藥,低聲道,“說得對,要是她沒有武功盡失,一頭斑斓虎算得了什麽。”

“你不知道——”他看着手中那盞藥,喉嚨發緊又發啞,“四年前,雪山之巅摘花的人就是她。”

“四年前,她才十三歲……”

“那樣算,她遠赴雪山之前,還被我打傷了。”

“你說她那樣好的武功,要是、要是……”

他擡頭看向蘇合,看向這個入過他夢境,唯一知曉他前世今生的人。

終于落下淚來,“我、又逼死了她。”

他接受不了她死了。

更不敢接受是自己害死了她。

那夕之後,翌日晨起,他派了府兵,抽了兵部的人手,調了城防禁軍,四下尋她。

只要兵甲不停,她就只是逃跑了。

尋不到人影,她就是躲在了天涯海角。

只是他尋不到,不是她死了。

他甚至不許禮部撤掉王府已經開始布置的青廬喜房,不許六局停下正在制作的婚服禮冠。楚王府被他踢破大門,揪出楚王打了一頓,連從來交好的霍小侯爺來勸他亦被打了。

這樣的鬧劇,截止于四日前。

四日前,眼見十數日來,骊山腳下和洛陽城中皆搜尋無果。

蕭晏竟假傳聖旨,用手中一半的虎符,調了函谷關的将士前往鄰近的長安城尋找。

于是,當日下午銮駕就直接入秦王府,合了府門,扇掌痛斥。

色令智昏,公器私用。

念葉照當日九曲臺有功,又實在可憐,蕭明溫賜她以王妃之禮下葬。

秦王府本是喜字成雙,鮮紅如火,轉眼靈堂缟素,白幡滿屋。

蕭晏被禦前侍衛壓身按頭,看衣冠入殓,棺椁閉合。

然而,他沒有看完,便又吐了口血。

鮮血濺在她的衣冠上,觸目驚心。

蕭晏昏迷了三日,至此刻方才轉醒。

炭盆中發出一點聲響,未幾火焰便舔上來。

陪在一旁的蘇合猛地轉醒,側首尋聲音的來處。

見不遠處蕭晏正坐在案前,足畔的盆中火苗噗噗燃起。

“總算醒了。”蘇合起身置蕭晏處,伸手給他切脈,餘光瞥見炭盆中未燒盡的書冊,是那本證明葉照死亡的卷宗。

卻也只得無言惋惜。

片刻,他收手展顏,轉身将爐子上一直溫煮的藥篦給蕭晏,“還好,總算沒傷到根基,就是元氣損得厲害,要好好調養。”

蕭晏點點頭,将藥接過,卻只是晃了晃沒有喝。

“蘇合,你加點點川烏吧。”他低聲道。

“瘋了是不是?”蘇合立時拒絕,“你現在用川烏致幻如夢,元氣損得更……”

“我受不住了,你讓我看看她……我就想看看她……”

蘇合到底磨不過他,答應了他。

卻直到七日後,他面上稍有了些血色,方才讓他喝藥致幻,入了夢境。

然,半月過去,試過數回。

蕭晏耗盡氣血,都沒有看見夢裏人。

十月天高風寒,蕭晏立在水榭臺對面,看上頭人影晃動,衣香鬓影。

風過,水湧,卻是空空如也。

她,是四月十七入的洛陽,四月二十一入的府邸。

那時,春光正好。

然不過百日。

上窮碧落下黃泉,生死兩茫皆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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