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晉江首發
轉眼入冬, 已是昌平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安西大雪。
然安西以北的百裏沙漠中,卻始終如一的溫熱氣候。
夜深人靜,慕小小熄了燈, 落下帷帳正欲安置。卻見垂落的簾帳忽地撩起, 一襲纖薄身影滾上來。
“是我,阿姐。”葉照烏衣夜行,一手捂住慕小小唇口禁聲,一手伸出将腕間一截同心結紅繩與她看。
須臾又扯下面罩, 卸去了人|皮面具。
夜風帶着砂礫的餘熱,從半敞的窗戶灌入,将簾帳吹得悠悠顫動, 将壁燈晃得明明滅滅。
光線隐約而微弱。
然慕小小還是一眼就能辨出, 是她妹妹。
是她從豺狼口中救下,從風月泥塘裏拖出的清白如芙蕖的小姑娘。
“阿照!”慕小小一把抱住她,嗚咽落淚。
十餘年囚禁生涯,為了不葉照她增加負擔, 不讓人覺得自己是她的牽絆,慕小小從未給過她好臉色。
總是用最毒的話語嘲諷她,用最厭惡的眼神睥睨她。
有那麽一回, 葉照出任務回來, 渾身是傷縮在榻上喃喃呼喚。
她沒有忍住,去看了她一眼。
一口藥還沒喂下,屋內便進了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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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藥盞的手一頓,便連湯帶盞砸在她臉上。
慕小小妖妖嬈嬈起身, 眉眼又冷又媚, “就想看看她死了沒。”
其實她的确有理由怪她、怨她, 恨她。
那些人明明要抓的是葉照, 與自己何幹啊。自己無非同她近了些,便橫遭此劫。
十年,若是沒被帶來這無人沙漠。她大概早已随明郎遠走,隐居山野,甚至這個時候,已經有兒女繞膝。
可是怎麽忍心怪她!
一個被生父賣入青樓、連三餐溫飽都不得的稚女,她有何錯。
錯的,明明是這個世道,是險惡人心。
斜月沉沉,星星眨眼。
關于同蕭晏之間,葉照并未講太多。只揀着一些重要的、以及自己如何假死脫身的事簡單說了說。
慕小小聽來,頻頻颔首。
哽咽道,“你逃出來就好,天地大,總容得下一個你。”
她目光往簾帳外橫了橫,“這般危險,不該來的。但是……”
“但是,能讓阿姐看你一眼也好。”她又抱了把葉照,拍着她背脊,然只一下便推開了,擦幹眼淚道,“走吧,快走。”
葉照垂淚不語,只直起身子跪在榻上給慕小小行禮。
慕小小一把扶起她,輕聲道,“阿姐明白的,你一個人走是最好的,這樣我們或許才有重逢的機會。”
“否則,你今日帶我走,自是能出了這沙漠。但是他們那些人,稍一作聯想,便知是你帶走了我。我們就會一起陷入無禁止的逃亡。”
“如今這般,你便是在暗,有了更多主動的機會。再者,你不是說有人會救護阿姐嗎!”
聞及會有人救護慕小小,葉照自然便想起了蕭晏。
她離開時,想着蕭晏到底心懷天下,縱是對她有怨,但她身死魂消,他日除了霍靖,對于慕小小定會願意身一把手的。
只是,雖這樣想,終是不放心。
她選擇被虎吞噬這樣的死法,原也是當日換他諾言的另一種加碼。
九曲臺上,除了她,便是蕭晏染了最多虎血。
斑斓虎一直不曾被尋獲,她一走斑斓虎的目标便是他。所以她打傷震暈老虎,乃一箭雙雕。既是脫身之計,亦是私心想借此換蕭晏一個人情。
至少他日,他見到阿姐,想起自己葬身虎腹,亦算替他解了隐患。如此他願意照拂阿姐,勝算便也更大些。
思至此處,葉照含笑颔首。
“阿照!”慕小小最後喚住她。
葉照回首。
“你還記得你明師父教你功夫,同你說的話嗎?”
“一日握刀,當為天下、為蒼生拔刀。”葉照袖中劃出九問刀,回道,“阿照從不敢忘,只是如今局勢,阿照有傷在身,且這刀法亦不敢露于人前。不過無妨,但阿照內傷痊愈,若遇不平事,便是外家的拳腳功夫……”
“不!”長了不過十一歲的女子,是姐亦如母,将那副人|皮面具給她細心戴好。
“青春年少,熱血沸騰時,阿姐自與明郎一般同你說。可如今阿姐不這樣說。”慕小小低頭看金色彎刀,握上葉照的手讓她抓牢刀,“這天底下,誰也沒有你自個重要,你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
“天地廣闊,好好活下去。”
“阿姐,你閉上眼,待你睡了我再離開。”
北境夜風吹拂,葉照給榻上将近而立的女子掖好被角,轉身消散在蒼茫夜色中。
百裏沙漠在大邺西北處,而葉照策馬夜行乃是一路東去,東境至北處有河名曰漠河。
漠河以北,相傳有方士可采血引魂。
只是方外方士難尋,入其山門需破護山法陣。
東方泛白,晨星可見。
又十數日晝夜輪轉,葉照已經離開百裏沙漠,出了安西之地。如今越過中原地帶,上了東北道。
已是昌平二十八年正月,新年伊始,東北道上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葉照牽着馬在一家客棧住下。
阖家團圓的日子,住店的人幾乎沒有,店中也無甚豐富膳食。
但葉照還是很開心。
她挑了一間上好的廂房,要了湯餅,燴肉,和甜酒釀。
屋裏燒了炕,幹燥又暖和。膳食冒着騰騰熱氣和香氣。
掌櫃道是新年稀客,還送了她一盆羊肉餃子和兩個凍梨。
葉照将膳食都吃了,剩下兩個梨捧在手中玩。
掌櫃道,“凍梨是這處特色,看着烏黑發醜,但甜的很,水又多。”
“好香!”葉照湊近聞,卻也不吃。
聞聞就好,她不要吃。
“梨”的發音不好聽,她也是要去尋女兒團聚的,不要在有離別。
她道了聲謝,抱着兩個梨滿臉笑容地跑回房間。
熄了燭火,她凝神打坐,調理內息,以便接下來的入山破陣。
還有三百餘裏,就要到達漠河了。
四個多月來,她強行封穴阻筋脈的元氣已經已基本複原,九曲臺挨的那一掌也以痊愈。想到九曲臺受傷,葉照便又開始想起陸晚意。
那日的刺客,她認出來的,是應長思。
應長思要殺陸晚意,左右是因為自己之故。如今自己亡故,想來便也沒有再殺她的必要。她侍奉在賢妃身邊,當是安全的。同蕭晏關系亦不錯,蕭晏亦會護着她。
而她遠走,梅花針控在左臂筋脈中,只要不去施力觸碰,便也不會有事。
如此便唯剩噬心蠱。
原本功力複原後,她試過用內力逼出或者壓制,卻始終不得成功。
而在崔如鏡的書卷中,亦不曾有噬心蠱的記載。
她想着,左右操蠱之人已去世,這蠱蟲便沉睡不會再醒。
而這世上能操伏噬心蠱的,除了崔如鏡便只剩應長思。
如今她假死離開,想來應長思也無可奈何。
然而,正這般思慮間,她整個人顫了下,只覺胸口一陣心悸。剛想禦氣,心口便一陣絞痛。
噬心蠱。
竟是噬心蠱發作了。
但只是極短的一瞬,便再沒有印象中心如刀絞、毒蛇勒纏的疼痛。
可是即便如此,葉照還是驚出一身汗。
且不說那樣周密的計劃,便是這數月亦無任何追兵,洛陽皇城中的人當是已經信了的。且霍靖手下暗子甚多,蒼山門下有武學資質的也不是只有她一個。他們實在沒有揪着她不放的理由。
這般想來,加之一炷□□夫過去,葉照再未感受到疼痛,便多來只當是當初不娴熟的封穴阻筋觸到了它。
只繼續靜心打坐。
一夜無事,晨起葉照總算安心幾分。
“師尊、師尊……”洛陽城郊的一處宅院中,應長思看着已經休憩的母蠱,琉璃瞳仁時湧時現,風霜面容上滿是驚喜。
師尊還活着。
自葉照死訊傳來後,這四個月來,他頭一回收功清醒過來。
眼中化成常人的黑瞳。
折騰的那麽許久,他居然沒想到,葉照體內種着噬心蠱。
噬心蠱一入人體,便與宿主同生共死。
如今蠱蟲還活着,那麽葉照便也一定沒有死去。
“金蟬脫殼!”霍靖是在翌日得了這消息的,聞之簡直不可思議。
“如此,小侯爺只需去一趟百裏沙漠看看便可。她平身便那麽一點牽絆,若是那花魁已經被帶走,便是本座所料不錯。”
霍靖忽而又蹙眉道,“那我們要如何尋到阿照?先生可有法子?”
“原本母蠱在手,她走不遠。”應長思從袖中掏出一方鼎爐,看着裏面指甲大小的蟲子,“但她顯然走遠了,母蠱感應的非常弱,不好辨別。”
霍靖聞言,頓了頓,“無妨,本侯先去一趟百裏沙漠。帶回慕小小,這洛陽帝都,該她上場了。”
“若是被阿照帶走了,亦無妨。”霍靖面上全是笑意,“我們可以慢慢找。左右阿照來洛陽一遭,還是發揮價值的 。蕭晏如今已經無心政事了,整日閉府度日,廢得也差不多了。”
誠如霍靖所言,秦王府已經合府門良久。
他求蘇合助他入夢多番失敗後,人便開始恍惚。
總是在各種場景裏,見到葉照。
去歲除夕宴上,他難得清醒。見到哀哀垂淚的母親,見到不良于行的長兄,再見那些在他麾下多年的屬下,心中便有些愧疚。
屬臣們各有才能,他并不擔心離了自己,他們便吃不上一口飯,只是黨派相争許久,楚王沒有容人的性子,他們離開秦王府便注定無路可走。
而他母親和長兄,靠以他為父的天子,他并不放心。霍靖身後何人,蕭晏重生十年,占盡先機,卻也沒有占到多少便宜。至今沒有個眉目。
這過去未來的漫長人生,他只需要她一人。
可是需要他的人,卻有很多。
這樣抛下便去尋她,她大概更不願看他了。
她會說什麽?
大抵會說,“妾身受不起如此厚愛。”
那麽,阿照你走慢些,等一等我。
于是,秦王府合了門,秦王卻依舊在理政。
不過是少了露面,少了參與朝會。
他接受了她的死亡,卻又不甘心。
他從來沒有去過葉照的墓地,王府中也沒有設她的靈位。
他同蘇合說,“你不是說亡人好入夢,生人多來不入夢嗎?”
“這難道不能證明她活着嗎?”
蘇合無話,由他用這般荒唐的理由麻痹自己。
原也還有更荒唐的事。
那頭吞噬了葉照的斑斓虎,在去歲十一月裏被蕭晏派人從骊山扛了回來。
彼時距離斑斓虎死去,已經兩月有餘。
屍身腐爛發臭,皮肉被其他野獸吃的所有無幾,倒是骨架完整。府兵運回時,尚且一尊數米的白骨屍架。
蕭晏看着願意理事,願意走出來。蕭明溫便由着他去。
天子不說話,旁人便也更不敢置喙。
然,有多少人,在心裏或高興,或嘆息,秦王瘋了。
日日同吃了他妻子的虎架,待在同一屋檐下。
日日睹物思人。
大抵是又愛又恨吧。
老虎吞了他的王妃,身上滿是他王妃的氣息。
蕭晏确實沒有一日不看,不撫摸。
确實又愛又恨。
然而這一日,他摸着虎牙,正盛怒難當之際,似是看到什麽讓他歡喜的東西,瞬間消了怒氣,他湊近細看,又退身看虎面其他骨架……
電光火石間,眉宇浮現出四個月從未有過的欣喜。
“去,傳林方白,鐘如航,去将先前參與抓捕斑斓虎的所有人,全部聚集秦王府。”蕭晏側身吩咐侍者,“包括楚王的人。”
“還有,去大理寺給本王拎一個仵作過來。”
蕭晏落話如鐵,府中主簿只在以往自家殿下開加議會時,才見識過。便也不敢耽擱,領命而去。
很快,他要的人便聚集了。
他問,“那日,在亂箭射殺斑斓虎時,可有人同虎相鬥,擊打過它。”
衆人一致搖頭,他們根本連斑斓虎的面都沒見到,何來搏鬥?
得此答案,蕭晏眸光亮起一分。
他轉身又問仵作,“虎牙看的如何?”
仵作道,“當是被硬物擊打而斷。”
蕭晏再問,“虎面骨架的裂縫,可是撞擊重物形成?”
仵作蹙眉搖首,“不好說!”
只再觀虎牙,“殿下,這打斷虎牙的利器有些奇怪,當是及細之物,這……”
“看看這個?”蕭晏從袖中掏出半截玉镯。
仵作接過比對,“符合,但……”
“但是,這镯子入虎口早該碎成數瓣,斷沒有擊斷虎牙的可能,對嗎?”蕭晏拿回手镯放好。
“不,有可能。”林方白和鐘如航相視一眼,同時脫口。
林方白道,“如果對方是個高手,以掌力催之,将玉镯為暗器,一切便合理了。”
話音落下,他整個吓了一跳。
只擡首看蕭晏。
蕭晏低頭看着手中玉镯,眉眼有神,眸中有光。
他一笑,一行清淚便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