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晉江首發

蕭晏傷得十分嚴重, 那兩支強弩一支直入他胸腔,一支射在他左肩,差半寸就是貫穿傷。

自西郊外碼頭合眼之後, 他便再未醒來, 唯有從傷口流出的鮮血汩汩直冒,片刻就染紅了一身衣袍。

沒法挪動他,林方白放出信號,蘇合帶着府邸全部的醫官趕來, 未幾宮中的禦醫也到了。

就在這個江風呼嘯的深夜裏,在浪潮拍岸的冬日裏,大邺王朝的皇太子躺在僵硬冰冷的土地上, 殘喘着沒有咽下最後一口氣。

撐到最好的醫者, 帶着最好的藥材趕來,為他續後半生的性命。

然而,唯有蘇合知道,蕭晏那一口氣, 是葉照為他續上的。

他趕到的時候,無論是血流,還是傷口, 亦或者是瞳孔的渙散, 都昭示着死亡的降臨。

然跪在一處握着他手腕輸送真氣的女子卻哀求道,“你再試一試,心脈還沒有斷。”

是的,心脈未斷。

他用一身血肉為她擋住兩支箭矢, 她用半生功夫護住了他的心脈。

無邊黑夜裏, 她因功法的消散生出第一根白發。

蘇合遺憾那會情急, 沒有随身帶補氣回生的丹藥給她用一顆。錯過了那夜,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見到葉照。

因為天子震怒,皇後骨灰不全,太子生死未蔔。

即便罪魁禍首霍靖死了,但是蕭明溫餘怒未消,他生命裏最看重和在意的兩個人,或死或生,都不是他要的樣子。

于是,他将這日發生的所有的事,全部歸罪于葉照。

許是心系太子,待他回神要求天羅地網逮捕葉照的時候,葉照仿佛已經消失在這世間,連同她唯一的女兒。

而蕭明溫的血衛營,則再未歸來。

他們全部死在那個深夜裏,死于九問刀。

那夜,待蕭晏稍稍可以挪動,一衆醫者便将他挪上車駕,簇擁着趕回皇城。便也無人再來得及想起,這位曾經的秦王妃。

血衛營為自保贖罪,手中箭矢便對準了葉照。

誰也不曾想到,那個功法散了大半,連番受傷的女子,還有那樣強悍的戰力,血洗了全部的暗子。

天上地下尋不到葉照,她卻只是在天子眼皮底下。

那日,在東邊日頭落下第一縷光線時,蕭旸在屍山血海裏帶走了她。後以探望母妃為名将她藏在了昭仁殿偏閣之中。

待意料中天子抓捕的命令下來,待意料中率先搜查了他的湘王府,一切無果後,他方又将人接回府中。

葉照除了神識是清醒的,其他沒比蕭晏好多少。

一身內傷,左足骨裂,腰背都是刀劍傷,催發的咳疾日益磋磨她,根本下不了床榻。

小葉子陪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因為外頭有要抓她們的人,因為葉照傷的這般重。

小姑娘抓着她的手伏在榻上,輕聲道,“阿娘,我覺得又回到了上輩子。”

病痛,避難,不見天日。

但是葉照卻搖頭,“不一樣,我們可以回家的。”

等蕭晏醒來,她便有夫君,孩子有阿耶,她們就有家。

但是蕭晏沒有醒來。

轉眼已經四個月過去,眼下是昌平三十年的二月了。

蕭晏中箭的第四日,蕭旸告訴她,“箭矢已經都□□,血也止住了。”

蕭晏中箭的第十五日,慕小小安慰他,“蕭晏的傷口沒有再感染,如今人已經不再成日發燒。”

蕭晏中箭的第一個月,林方白帶話來,“殿下已經不要一日三頓藥吊着,晚膳可以喂食米湯。”

蕭晏中箭的第二個月,蘇合大喜,托人傳話,“調配出了強弩上所浸之毒的解藥,殿下醒來有望!”

蕭晏中箭的第四個月,葉照終于可以下榻。

只是她內力耗散,真氣難聚,修為之上難回頂峰,一身功夫只剩了三四成。

蕭旸給她把脈,倍感遺憾。

“不要緊的,阿晏會保護我。”葉照神色平靜,“以後我再也不走了,就在他身邊。”

蕭旸含笑颔首。

葉照卻突然雙眼生疼、發燙,原是想哭而無淚,只有帶着哭腔的喑啞。

她說,“師父,我想阿晏,我想要回家。”

可是,她回不了家。

天子至今不曾收回逮捕她的命令,太子府內外安插着無數要抓她的人。

賢妃念子心切,去了太子府後,又來湘王府。

看眼前不過雙十年華的女子,青絲中已經夾雜了縷縷華發。

只輕輕抱住她,哄道,“好孩子,再熬兩日。再熬一熬,你就能和七郎團聚了。”

葉照聽話點頭。

她聽說了,勤政殿中的天子自去歲除夕之後便病了,大抵時日無多。

頭一回,葉照覺得死亡是件好事。

那個執掌着所有人生死榮辱、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早該死了。

是的,他早該死了。

深宮之中,賢妃也是這樣想的。

她這樣想,便這樣說。

她說,“陛下,您早該死了。”

帝王寝殿深闊,宮人都被譴退了下去。

自去歲除夕開始,便是賢妃一人侍疾在側。

起初,侍奉蕭明溫的是淑妃。

自然最開始,蕭明溫只是聞太子盜走先皇後骨灰,後中箭傷重,如此急怒攻心昏厥,纏綿了幾日病榻。

而賢妃來看他,原是想為葉照求情。

結果才替她說了一句話,便被蕭明溫扇了一巴掌。

他怒斥道,“看看你選的好兒媳,把我們兒子蠱惑成什麽樣子,膽敢做出如此混賬之事!”

一巴掌扇得賢妃起不來身。

她早些年侍奉公婆,撫養孩子。

下地翻土插秧以糊口,為人漿洗衣物攢銀錢,未過而立雙腿便患了風寒。數十年來無論怎樣調養,一入冬便隐隐作痛。

如此跌下,自再難起身。

她是被人拖回昭仁殿的。

蕭明溫說,“把她拖出去。”

至此,她便很是安分,也再不多話,只待在寝殿中。

陽光充沛,便坐院子中曬太陽。

記得那年初入宮闱,他分給她這處殿宇時,道是念她患有風寒,這處最宜她居住。

她為此心裏暖了許久。

吃過太多苦,所以只要給一點糖,便覺得都是甜的。

可是分明是為他吃的苦,分明自己本該得到更多的糖蜜。

卻只因自身的懦弱,她便從未争過,更不曾怨過。即便偶爾的委屈和時不時湧上的不甘,亦在她自己的粉飾太平中過去了。

她忍啊、退啊,渾渾噩噩、自我安慰自我滿足地過了數十年。

她坐在昭陽殿的陽光下,心道,且再這般過一段時日吧。

譬如,聞孩子有好轉的希望。

他似是為那巴掌道歉,以這這個借口來她殿中,她自然還和往昔一般,順着梯子下去。

再譬如,又逢節慶宮宴,他來尋她,道是一道主宴,她亦是溫順答應。

這不,日子又過去,又能過去。

是故,在他除夕宮宴,龍體染恙後,她便又來侍奉他。

盡心盡力,侍奉至今已經三個月了。

只是天不佑他,身子越來越差。

至今日,當是大限已到。

“是你……你居然敢謀害朕!”蕭明溫躺在榻上,口中鮮血接連吐出。

在聞得賢妃的那句“您早該死”之後,終于反應過來。

賢妃擱下碗盞,持着帕子給他細細擦拭唇畔的血漬,但是越擦越多,根本擦不淨。

“陛下知妾身的,妾身最是軟弱膽小。若非實在被逼無路,怎敢行如此殺人行徑。”

“陛下亦是知曉自己本事,這般害您,實屬不易。”

賢妃輕嘆了聲,“縱是如今已是太子監國理政,但是這宮裏宮外到底都還是陛下的人。可知妾身何處弄來的藥?”

蕭明溫怒視着她。

賢妃也怒,眼眶泛紅。

“是七郎的。”賢妃落下淚來,“那兩支箭頭上占的毒,蘇先生為救他性命,硬生生從他骨頭上刮下來的毒……”

賢妃泣不成聲,擦了一把眼淚,“攢在那裏,用來研制解藥,我遂要了來。要來,一點一滴避着太醫院喂給你,累積到今日,了結你!”

“為何?”蕭明溫道,“非朕害他,是葉氏那個賤人,亦是你,你啊……”

“要不是你縱是他娶葉氏,何至于此?”

“當年……當年朕就不該迎你回來,你個毒婦!”

賢妃看面前睚眦俱裂地人,片刻,不由冷笑。

“便是妾身縱着他,又如何?且不說她本就是七郎摯愛。您難道忘了,一錘定音同意娶葉氏的,是趙皇後。她其心何在?她活着時,你又如何沒有膽量去質問她?”

“罷了!”賢妃合了合眼,“斯人已逝,又何必遭此非議。有時我甚至想,若沒有您,我或許可以和趙家妹妹做個真正的朋友姐妹。”

“你問我為何?”賢妃輕嘆道,“您說為何?”

“您再活着,孩子都要被你逼死了。您明明已經看見七郎大婚那日失了葉氏的模樣,卻還是對她百般下毒手?她是七郎的命啊,你可想過七郎……”

“為她 ……七郎盜了婀珠的骨灰……朕豈能容她!”蕭明溫扯着被子,面色紫脹。

“趙皇後本就不願與你同椁,你若不是這般執念,遂了皇後之願,今日何至于此?你口口聲聲真愛皇後,其實大抵愛她何處,你當比任何人都清楚!”

“妾身亦想明白了,按理您這樣一個亦是寒門出身受過苦痛方上了天子位的帝王,如何不能愛惜底層百姓,要這般不喜葉氏,借着葉氏宣洩對我的不滿?大抵是因為,你坐上那位置,根本也不是為了什麽家國天下,黎民蒼生。不過是為了您自個的利益欲望罷了。”

“你,為君無德,為父不慈。”

“我不能再讓你這般戕害孩子了,我也軟弱得夠久了,今生到底為止吧。”賢妃看着漸漸止了動靜的人,趁他還有聲息,只輕聲道,“你且放心去。你為帝王,死後自入帝陵,永遠的孤家寡人。”

“至于皇後,她的骨灰當日跌散在西郊碼頭,如今勉強斂了些。想她到底真心待過七郎幾年,妾身會幫她如願。将她們一家三口的都放在一起,送到揚州去。離你遠遠的。”

“你安心去吧,往後餘生,妾身會帶着孩子們好好過的。”

榻上人噴出最後一口血,終于散了最後一口氣,只是一雙眼睛卻始終不曾合上。

昌平三十年二月十二,天子蕭明溫崩逝。

因太子蕭晏尚且昏迷中,遂由湘王蕭旸暫理國政。

然國不可一日無君,有臣子提出,為保社稷安穩,由湘王直接繼位。然蕭旸當即拒絕,只道太子尚在,且品行貴重,他亦不會行此僭越之事。

是夜,葉照回到舊日府邸。

林方白和鐘如航尋到她,道是,“殿下曾留話,若他遇上不測,且由湘王繼位。”

二人遂拿出蕭晏手書交給葉照。

葉照坐在床榻,摸索着抓上榻上的手,低聲道,“去給湘王處理吧,他做任何決定殿下都不會有意見的。”

蕭旸沒有同意,他不良于行,而蕭晏說不定那日便醒來了。

縱是朝臣時有催促,他亦只道再等等。

自是等蕭晏的醒來。

無人不等着、盼着他的醒來。

可是他只是安靜地躺在榻上,半點反應都沒有。

葉照尚且有耐心,能夠抱着他,嗅到他的氣息,感受到他的體溫,她便已經很知足。

她獨自過了很多年,覺得此刻已經比她一人時,好多了。

她甚至向蘇合學了按揉推拿的手法,每日給蕭晏擦洗,推揉,讓日子盡量過的規律而充實。

白日裏,閑下的時辰,她會在院中練武。練出額頭上一層細細汗珠,然後握着他的手給自己拭汗。

小葉子便在一旁嘀咕,“殿下最愛幹淨,他給你擦完,我又得給他擦一遍。”

并無不妥的話,但葉照聞來卻有些生氣,“你為何不喚他,他是你阿耶。”

“他不醒,我就不喊。”小姑娘跺腳、堵着氣。

葉照默了默,沖着榻上人道,“聽到沒?”

自也無人應他。

她咬着唇瓣,将孩子抱在膝上,低斥,“活該。”

四月末的時候,慕小小順利誕下一個兒子。

滿月宴上,葉照将孩子抱在懷中哄逗。

小葉子告訴她,“小堂弟眼睛、鼻子長得像姨母,只有嘴巴一點點像姨夫。”

葉照輕哼,“這才對,不像某人沒一處随我。”

小葉子今年六歲了,洛陽高門的人大都見過她。

凡見到她,都說同蕭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是夜,葉照靠在蕭晏懷中,給他講小侄子的模樣。

春去秋來,轉眼已是十月丹桂飄香。

這日,府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陸晚意。

經大婚一事,府中諸人自不待見她,然葉照卻依禮接待了她。

她記得,那日江畔,蕭晏說已經同她兩清。既如此,上門便是客,斟一杯茶亦不是不可以。

陸晚意也沒有多言,只道是無意中得了一個偏方,或許對昏迷不醒的人有效,道是可以試試。

葉照含笑謝過,轉手交給了蘇合。

陸晚意道,“妾身能見一見殿下嗎?”

葉照默了默。

“妾身要回安西祖宅,想同殿下告個別。”

葉照将人引入內室。

陸晚意看了眼,拱手向榻上人叩拜,轉身想對葉照說些什麽。

說些什麽呢?亦覺無從說起。

半晌,她紅着眼道,“葉姐姐,你、生了好多白發。”

葉照笑笑,“算我提前與他白首。”

秋去冬來,春又回。

轉眼又是一年。

昌平三十一三月,回纥犯境。

國無主君社稷不寧的話再度響起。

葉照入湘王府,跪請蕭旸登基。

“我來說這話,不是為了什麽蒼生社稷,只是為了我自己。”葉照對着蕭旸道,“師父,”江山這副擔子太重了。便是阿晏醒來,我亦不想他再承受,我想他陪我過些簡單的日子。且如今當口,确乃不可無國主,勞您承了這份辛苦吧。”

四月初八,上上吉日。

湘王蕭旸繼位,改年號清澤。

清澤,乃其胞弟之字。

蕭旸颔首,“他年論政,史書工筆,但凡論起朕之天下,必當有吾弟清澤二字。”

清澤元年,喜事甚多。

七月裏,邊境告捷,回纥退兵。

葉照給蕭晏喂藥,“如今師父繼位,新人輩出,邊境尚安,你放心吧。”

九月末,皇後慕小小再度有孕。

葉照坐在榻畔,唱完曲子,撫着自己小腹哼道,“阿姐他們都二胎了,你這輩子一個都沒呢,出息!”

十二月底,落入山崖兩年半的原安西刺史李素終于被尋回來,襄寧郡主在朱雀長街施粥一月以謝恩德。

葉照窩在榻上,掌中化處真氣給他調理內息。事後蹭在他脖頸咬他,“過年了,他們都成雙成對,就我一人。”

“蕭清澤,我想改嫁,我不要一個人。”滾燙的眼淚落下,染紅他的衣領。

如此又是一年。

清澤二年的夏天,蕭晏昏迷的第三個年頭,半生殺伐不信神佛的葉照在大慈恩寺請願。

寺中明覺大師觀其面向,道,“女施主殺伐過甚,雙手染血,若願意消除業障,當是心願可請。”

葉照問,“如何可消業障?”

“女施主本有慈心,乃為血染。可于佛前坐禪十年,業障可消。”

葉照又問,“這十年,可是需鎖在佛前,不見世人?”

明覺颔首,“施主好悟性。”

葉照搖頭,“相比十年生離換我夫君并不确切的蘇醒,我寧可一生業障守着他。我無懼他不醒,他亦不會嫌我血腥。”

然而,話雖這般說,葉照終是凡人,在無盡的等待中,尚且崩了心态,失去耐性。

清澤二年十一月,蕭晏昏迷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葉照終于受不住。

初時,她以為只要守着彼此,她一樣能過好每個日夜。

然到此刻,她發現根本不是的。

她很早就不是一個人了。

他讓她有了親人,有了家,他給了她完整的愛意和溫暖。

他會哄她、笑她、呵她,抱她,親她……

他們有情人,做最快樂無悔的事。

那麽現在,她要如何面對一個不能言語動作的他?

要如何面對仿若已經沒有了他的日子?

若是一生處在黑夜,她可以不求明光。

可是見過太陽的人,要她如何忍受後來的漫長又冰冷的夜!

清澤二年冬,洛陽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

葉照求了蘇合,求他幫她入夢,讓她看一看前世歲月。

她想,今生這人為她悔婚、替她擋箭,天上地下尋她。

他這樣愛她,那麽前生沒有她的歲月,他是怎麽熬過去的?

且讓她學一學,好回來繼續守着他。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前世來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