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晉江首發
前世, 昌平三十六年秋,滄州城經二次易主,終于再次回到秦王蕭晏手中。
滄州城乃是西北道東上京畿洛陽的最後門戶。
兩年前, 定北侯府的霍小侯爺霍靖勾結外族回纥, 舉兵謀反,從西北邊地一路攻向洛陽。因謀劃多年,不過數月便連下數座城池,直到滄州城方遇勁敵守将。如此兩軍對壘, 成膠着之勢。
滄州城中的守将,乃當今帝之第七子,秦王蕭晏。
蕭晏鎮守滄州兩年, 昌平三十六年八月二十六, 兵敗霍靖。至此滄州城破,蕭晏戰死,滄州第一次易主。
然不過五日,九月初一平旦, 将将占了滄州城的霍靖便作了階下囚。滄州城二次易主,重新落入蕭晏手中。
至此,長達兩年的霍氏之亂結束。
蕭晏掌四方兵甲, 平定天下。
世人只知秦王用兵如神, 至于這其中曲折幾何,除了蕭晏和為數不多的心腹将領,自也無人知曉。
如此巨大的成功,潑天的功勞, 世人贊揚他, 天子恩賞他。
誰還來得及詳細過問此間過程和細節。
然當晚的慶功宴上, 蕭晏高座營帳, 仍是忍不住想起這數日裏發生的事情,想這場戰役裏的細枝末節。
确切的說,他還在想葉照。
若無葉照的再次出現,斷不會這般快贏了這場戰役。
如此論之,當是要将此功勞算與她身上。
可是這廂想起葉照,蕭晏原本得勝歸來、盈了一日笑意的面容,分明是浮上一層寒色。
因為五日前,滄州城的第一次易主,完全拜她所賜。她偷走了滄州城防兵部圖,交給霍靖,如此引得霍靖大軍直入。
雖是他自己提前準備的假圖,予她偷去。
然當真見她偷圖送到那人手裏的一刻,蕭晏終是失望而切齒。
她可否有一瞬想過,失了圖,他會兵敗,會戰死?
譬如,這兩日霍靖挂在城牆用來誘敵的屍體,便該是他原本的命運。
原來,她對他,從來都是出自任務和圖謀,從來半點情分都不念的。
暗子回禀他,葉照已經成功用圖換到了孩子,攜子出城,離開了此地。
蕭晏便知一切都結束了。
四年了,從她離開秦王府至今,已經整整四年。
他拒婚,留着正妻、王妃位,想她有一日服軟回來,或是待諸事平息後尋她回來,只要她認錯,好好同他認錯。
他都可以忘記過去,同她重新開始的。
她騙了他三年,偷了各種機密檔案交給霍靖,他都容了她,下不了狠手要她性命。不過是要她服次軟,不過才磨了她一月,她就又不肯低頭了。
她說生下了他們的孩子,他也應了去救她,可是為何她便要那般等不及,非要偷圖?
蕭晏算準她會闖、會偷、會搶。卻還是萬中之一地祈望,望自己算錯、算漏、失手,奢望她不做這些事,奢望有攜手一生的機會。
可是,她,太令他失望了!
大抵,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可笑的情深。
蕭晏仰頭灌下一杯酒,起身拒了前來敬酒的将領,半阖着一雙微紅鳳眼,“今日大勝,許縱酒放歌,你們自個盡興。”
他退左右,拎了一壇酒,獨自搖着折扇上了城樓。
還未飲多少,但蕭晏覺得自己有些醉了。
夜色靜谧,山河起伏,他又看她的影子!
是不甘她偏他、欺他、棄他嗎?
她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
“屬下親眼所見,側妃抱着孩子,徑直上了城郊官道。”
這話,這話繪出的場景,來來回回在耳畔回響,在腦海中浮現。
她得的是假圖,他也偏了她一次,她也被他騙了一次……
兩清了!
兩清了。
蕭晏扼下欲要灌酒的沖動,從來他都清醒而自持,這輩子唯一一次的淪陷,到此為止。
他将酒壇擱在城牆上,眉眼彎下,拍了拍值崗的衛兵,“賞你了,換崗後飲。”
蕭晏搖扇下城樓,踱步來到城外。
城外尚是血腥戰場。
新月勾在天際,秋風瑟瑟,拂起地上塵埃和陣陣血腥氣。
這片戰争之地,數日前才被霍靖兵甲踏過,昨日晌午至今日平旦,一晝夜又被他鐵騎踩踏。
眼下正是血染黃土,白骨成山。清理戰場的士兵,從今日午後到此刻,還不曾打掃妥當。
他下令吩咐,定要尋到那位護他屍身的英雄,以與厚葬。
當日霍靖中計入了這滄州城後,得了一具易容他模樣的屍體,自是當他已經陣亡。如此将屍身懸挂于城樓,用來引誘他的其他部下将領。
蕭晏手下随軍的将士,自然得他軍令,明白是計爾。而留在洛陽京畿的屬臣,雖沒有及時得他訊息,但短時間內亦趕不到此間。
前日,正值整軍反攻之時,蕭晏聞得消息,竟有人烏衣夜行,欲要搶奪他的屍身。後暗子再探,道是那人行動失敗。
激戰一夜,奪下屍身卻未曾逃脫,被亂箭所射,抱屍戰死于戰場。
彼時,已是八月三十的後半夜,他率領軍隊行至半路。距離滄州城不過二十餘裏,聞言亦是感慨,遂想着奪下城池後,再好生祭拜。
不想,這場意料之中、靜心布局的戰役,因着霍靖窮途末路,奮起抵抗,直打了一晝夜方平息。
這厮殺的戰場,屍橫遍野,至今不曾尋到那英雄屍身。
蕭晏轉身仰望城樓。
曾幾何時,他便是這樣被吊掉在城牆上,數日間繩索勒脖,蓬頭垢面,衣不蔽體。或有風吹日曬,或成屍水淋漓。
霍靖為誘敵,意圖一網打盡,将他戰死的消息傳得甚遠。
按時間算,她自然聽到的。
聽到了,她會怎樣想?可會有一點點不舍和愧疚?
蕭晏合眼,自嘲地笑了笑。
“過去,別在這礙手礙腳!”
“走走走,這裏不是玩的地方!”
“小姑娘,你阿娘怎了會在這呢!”
清掃戰場的士兵,或不耐煩或無奈的聲響出傳入蕭晏耳際。
他轉身聞聲望去。
屍山血海裏,有個蓬頭稚女跌跌撞撞穿行其間,躬着小小的身子,翻開一具一具屍體,一聲聲喊着“阿娘”。
蕭晏望着她,鬼使神差上前。
“大人,你可見我阿娘?”小姑娘又翻開一具屍體,往後踉跄一退,不偏不倚跌在蕭晏足畔。
她轉身揚起頭,面龐衣衫都占着泥垢和血漬,一雙小手更是因為翻扒屍身而污穢不堪,鮮血淋漓。
“何人是你阿娘?”蕭晏攏了扇子,定定問她。
小姑娘唇口蠕動半晌,咬住唇瓣。阿娘說,無論何時都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說出她的名字。
于是,她未再說話,只低着頭轉向更多屍體處,伸着纖細的臂膀,張着雞爪般皮包骨的五指,費力地又翻過一具屍體。
“何人是你阿娘?”蕭晏在她身後蹲下,将她扳過身,拂開她面上發絲。
方才一眼,他看清了。
好像又沒看清。
小姑娘有些惶恐地退去,他便伸出一只手撐住她背脊,另一只手繼續擦拭她面上血污。
擦拭得越久,露出的面容和越多,蕭晏的面色便越白。
他終于完全看清了她的輪廓模樣。
那一點同那個女人淚痣一樣的眉間朱砂。
細長的瑞風眼。
還有……殘破的衣襟處,露出的胸口那點梅花痣。
“一別四年,今朝你說你生下了我們的女兒,怎麽證明呢?”
“她七月早産,生于昌平三十三年四月十七。有一雙瑞風眼,和你一樣的。胸口有顆梅花痣,在和你相同的位置。”
月餘前的話回蕩在耳際,蕭晏出其地平靜,他甚至笑了笑,問,“你叫小葉子?”
小姑娘看了他半晌,終于點點頭。
“何人、是你阿娘?”蕭晏還在問,眼尾一點點泛紅。
小姑娘死要唇口的貝齒松了松,卻還是沒有說話。
“何人是你阿娘?”蕭晏執着這個問題,眼中已經蒙上水霧。
撐在女童身後的手不自主施力,一攥便将她單薄的衣衫扯出一個破洞。
濕噠噠的布帛黏在他掌心。
不知是因為扒屍時被泥漿的濺落,還是鮮血的浸染,亦或者是昨夜一場大雨的打淋?
反正,面前這個孩子,髒、瘦、枯萎、殘破、狼狽,像極了月前跪在滄州城刺史府大門口求他的葉照。
“何人是你阿娘?”蕭晏的神思已經開始模糊。
小姑娘看他,又看白骨如山的戰場。
想了想,道,“葉照。”
“葉照是我阿娘。”
“兩日前,阿娘說阿耶最愛幹淨,不喜塵埃,不能那樣被吊着風吹日曬。”
她伸手指向城樓,又回身看蕭晏,“阿娘還說,她要送他回家,讓我等她。”
她的手指移向南邊的蘆葦叢,“阿娘讓我躲在蘆葦叢中,她說她很快就回來的。我等了好久,都睡着了,醒來……”她又看城樓懸挂屍體的方向,“他們就都不在了。”
“當是阿娘把阿耶送回去了,可是兩天了,她還沒回來。”
蕭晏站起身,背脊晃了晃,用力斂正自己神思。
他笑,笑意愈盛,面色愈白,唯有聲音開始打顫。
“你阿娘不是已經帶你走了嗎?”
“你們……不是走了嗎?”
“她徑直走的,怎麽會回來?”
小姑娘又看那處城樓,回首道,“阿娘帶我回來的。”
“大人,你認識我阿娘是不是?你能給我找找阿娘嗎?”
她伸手抓過他袍擺,又迅速縮了回去,恐手上污穢弄髒面前人的衣衫。
這人白袍箭袖,腰間環佩,比她在安西長街看到的那些去茶館中聽曲的貴人穿得還要華貴。
阿娘說,這樣的人,大都看不起她們這些貧苦的人,不一定會欺辱她們,但是總也當離他們遠些的好,不必徒惹人厭。
然到這一刻,小姑娘仰着頭,還是鼓起勇氣道,“求求您了大人,我阿娘受了很重的傷,我們不害人的,也不給人惹麻煩。您幫我找一找她成嗎,我只有阿娘。找到了,我們會躲起來的……”
“找……”
“我去找!”
“找,快!”
蕭晏突然沖着那些清掃戰場的士兵吼道,然後開始徒手翻那些或堆積如山、或被血水雨水浸泡的屍體。
從月上中天到黎明日起,東方第一抹光線落下。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找到了。
蕭晏奔過去,小葉子也跑過來。
真的是她。
但又仿佛不是她。
蕭晏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肌膚上的每一縷紋絡,所以他确定是她。
可是,她也曾受過傷,也曾昏迷不醒過,但都不是這樣的。
至少,她是完整的。
所以,蕭晏又覺的不是她。
他甚至傳了仵作驗屍。
仵作有些犯難,這要怎麽驗?
左臂已經沒有了,右足小腿被碾碎,半張面龐脫了皮,現出森森白骨。但這些都不是她的死因,是死後造成。
仵作道,當是高處跌下,以及馬踏而成。
她死于失血過多,流血而亡。
仵作整理她身上的箭矢。
背脊十六支,腰側九支,肩頭臂膀七支。
總共三十二支,支支穿透血肉,力透骨骼。
然而正面胸腹卻沒有,因為她護着一具屍體。
甚至屍體的面龐上,還覆着半截帶血的衣衫布帛。
仵作從布帛的血跡,抓痕的粗糙,覆蓋位置的不完整,斷定是将死之人所為。
又道,若是尋常人,早該斷氣了。
這女子內家功夫甚深,當是留了一絲內力護着心脈,強撐到了最後。
強撐到最後,給他斂面。
所以,她該有多疼。
疼嗎?
他俯下身,問她。
鮮血彌漫的戰場,秋風飒飒,秋雨作響。
無人應他。
他伸過手,想把她抱起來,但是根本抱不到。
她是破碎的。
屍骨不全。
一夜前,他還恨她無情遠走。
這一刻,他卻問她,為何要回來?
蕭晏跪在地上,尤似失了魂魄。
秋日的風已經徹骨,落霜的清晨格外冷。
他道,你活着,等我不恨你了,不怪你了,我就還能再去找你。
我能氣你多久?
找到你,我便把你再抓回來。
可是抓回來,我又能怎麽罰你呢?
哪怕你身份洩露的那日,我又是怎樣罰你的呢?除了在羅帳床帏間,我還能怎麽罰你?
你騙了我三年啊,我就騙了你這麽一次,你就要變成這個樣子吓我!
他喃喃自語,話出口,經風即散。
自也無人聽見。
近身的心腹自也認識葉照,一時回不了神。
其他旁人,只是驚駭這副屍體的殘破,可悲亡人的故去。
再有,他們的目光皆落在蕭晏身上。
他抽了匕首,正一根根截斷她身上箭矢,樣子專注而細致。
不知情的人心道秦王殿下重情義,知情人不敢說話。
天光大亮,周遭卻一片死寂。
誰也不敢去擾他。
唯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撲過來,奪下他手中匕首,往另外一具屍體上捅去。
那個孩子,落在奸人手中月餘,才跟母親團聚不過一日,便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便等了兩晝夜。
她骨瘦如柴,走路都搖搖晃晃,面容枯瘦,唇角幹裂。
一看就是從未被好生喂養過。
可是這一刻,卻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她握着搶來的那把匕首,捅入,抽出,再捅入……本就腐爛的屍體,眼下整個泥漿四濺,滿血模糊。
她捅累了,一腳踩在頭顱上,直到聽見骨骼枝啞碎裂的聲音,方才擡腳将他踢開。
母親教過她一些防身的功夫,于是那一腳踩下,一腳踢出,竟讓那屍體直滾了兩圈。
回首,她問她母親,“他都沒來救我,從來沒有管過我們。你為什麽要去管他,留下我一個人?”
一樣的,無人應她。
如同風中枯葉一樣的孩子。
站着,和跪着的蕭晏一樣高。
她把匕首還給他,淚眼朦胧問他,“大人,您認識我阿娘,您說她是不是一個傻子?”
蕭晏有些茫然地看地上兩具屍身,又看眼前稚女,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由着她沉沉合眼,撞上他胸膛,跌入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