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晉江首發

雖說是九月初秋, 又是邊地,天氣寒涼。但于屍體而言,還是容易腐爛。何論葉照的屍身, 混在泥塘血海一樣的戰場上, 被馬踏過,刀槍掃過,這廂曝于露天之下,未幾便開始出現屍斑, 淌出屍水。

此時安葬,入土或者火化當是最好的。

但蕭晏哪裏肯。

遂下令當地官宦顯貴人家挪出地窖儲冰,用以保存屍身。冰是天然之物, 然逆時節存之, 便成了稀罕物。

初時還有人家摳摳索索不肯給的,當值的将領回來請命。話沒有傳到蕭晏耳中,乃林方白處理了,直接帶着踏血鐵騎持火握箭圍困了兩時辰, 于是整個滄州城凡有儲冰的人家,皆盡數交之。

那将領私下同林方白道,“首領以軍隊壓民衆, 怕是有損殿下清譽, 其實還是該問過殿下為好。”

林方白拍了拍他肩膀,笑笑亦未多言。

只心道,若問過殿下,便不是圍困恐吓了, 他能直接踏平那處府邸。

如今時下, 殿下哪還在乎什麽清譽。

葉照殘缺的屍身被勉強冰鎮, 安放于棺椁之中。後傳信方外藥師谷, 其首席弟子蘇合領命下山,兩月後至蕭晏處研制藥粉以保屍身不腐。

而在這兩月間,蕭晏尚在滄州城中,因為小葉子動不了身。

他終于知道為何葉照在等了一月後,寧可偷、寧可搶也不肯再等下去、非要去救出孩子。

其實,她本是要告訴他緣故。

“将她給本王扔回屋裏,任何人不許理她。待本王查清楚,再救人。”

“阿晏,可否快些?小葉子她——”

“不許再喊這兩個字,別得寸進尺,再多說一個字,就給我滾。”

這是這輩子,他們間最後的對話。

為着最後一點卑微的乞求,葉照當真至死都未再同他說過一句話,一個字。

而被他截斷話,該是她想同他說,“小葉子有病,每隔半月都會發作,撐不了太久。”

可是他沒有給她說出口的機會,甚至用“不救”呵住她。

小葉子在那日昏迷倒在他懷裏後,原以為只是疲乏和驚厥所致。然醫官診斷告知,孩子生來胎裏弱症,患有肺心病,是一種髒腑逐漸衰竭的疾患。

會診多時,亦是無有好的法子救治,卻是感慨居然能被養活至今。

患有這種病的孩子原是在母體中沒有發育完善,十中八|九都是出生即夭折。能存活至今,若不是有神醫妙手回春,多來便是江湖密術調理之。

蕭晏看榻上孩子,眼前便全是她母親的樣子。

自然是她調理的。

她們東躲西藏,窮困潦倒,不敢行走于日光之下,不敢遇見生人又怕撞到往昔舊人,哪裏會有外人襄助!

只能她自己救治。

她甚至将孩子的身體調理的分外規律,每隔半月左右方發作一次。

便是這兩個月中,小葉子病發三次,心口絞痛,虛汗淋漓,氣喘不能言語,只有破碎的呻、吟,含糊喚出“阿娘”兩字。

第三次時,醫官琢磨出經驗,終于在半日間控制了她的病情。

那個孩子躺在榻上,眼角淚水滑下來,呢喃道,“阿娘,從沒讓我這樣難受過。”

她們請不起大夫,也買不起藥材,但是她阿娘用所剩無幾的功法護着她。更小的時候,鄰舍的婆婆告訴她,阿娘沒有奶水,曾咬破手指以血喂養她。

可是,即便日子聽來那樣苦,可她就是沒有吃過苦。

她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發病時這樣痛苦。

同阿娘分離後,在那座水牢中,她方第一次感受到病痛的折磨;然後是在這溫暖又好看的屋舍內,她又開始接二連三地體會到。

所以,其實區別不在于是牢獄還是金屋,區別是她沒有阿娘了。

沒有阿娘,她在哪裏都是痛的。

這一年,小葉子四歲,如是想。

蕭晏伸手撫昏睡過去的稚女,将日子倒數回去。其實沒有必要的,反正伊人已故,反正他對不起她,沒有必要去扣那一點細節。

将那一點忽略,他可以好過些。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回想。

将日子倒數回去,數到什麽呢?

便是數到她這輩子被他打斷再也未曾出口的話。

孩子有病,很快就要到發作的期限。

她想留着讓他去救,攢下自己為數不多的壽數撫養孩子。

可是終究沒有等到。

蕭晏給孩子掖好被角,站在長廊看西邊一間陋室,是不久前關葉照的地方。

她安靜坐在臨窗的位置,整整一個月,途中孩子發過一次病。她是怎樣忍受和煎熬,數着日子,一日日挨下去,從滿懷希望等到灰敗絕望?

然後走投無路,動手偷走他的圖,換回孩子。

所以縱是她一去不回頭,也是應當的。

她就不應該回頭的。

蕭晏仰看無邊天際,妄圖逼回決堤的眼淚。

思緒紛繁中,入了那座牢獄,尋找一個發洩口。

霍靖。

他該謝他的,将阿照送到他身邊。

亦是痛恨的,小葉子一個月的折磨,阿照滿身的箭矢,都拜他所賜。

可是成王敗寇,明明是個勝利者,這廂蕭晏還是狼狽不堪。

甚至在見過霍靖之後,更加崩潰。

他想知道葉照完整的一生。

想知道在遇見他之前,她生于何處,父母何人,過着怎樣的生活。

想知道,她對他何時動的情,何時起的念,何時将他視作性命,願意拖着枯敗的身子生下他們的孩子,願意去而又返冒死搶奪他的屍身……

然而,霍靖不會告訴他。

任他如何鞭抽鐵烙,他都不肯吐出一個字。

霍靖輸了山河天下,然僅知曉葉照比蕭晏知曉的多,便已經贏了他一大截。

他不說,蕭晏便自己找。

已經失了理智的人,何論清醒和條理。

兩軍交戰,殺降不祥,他便不殺。

但那些原本追随霍靖的人,在他幾經瘋狂的刑罰下,個個唯求一死。

蕭晏搖頭。

不能殺他們,萬一黃泉路上,他們再欺辱阿照怎麽辦?

不如留在人間,握在他手裏。

其實,像葉照這樣等級的暗子,除了霍靖本人,旁人哪還有她的信息。他自己亦有暗子營,如何不知。

可是他就是想多知曉一點她的信息。

仿若多知道一分,便能彌補一日她不在的時光,多一日彼此的相處。

在幾經瘋狂的搜查和審問中,到底還是被他尋到了些許內容。

那是在霍靖被清繳的箱籠裏發現的,葉照三年暗子生涯連着這次,一共傳給霍靖的七封信。

第一封是為得他信任,沁園的刺殺。

第二封是骊山夏苗,二次刺殺。

第三封,是他執掌武舉的選拔。

……

最後一封,是滄州的城防圖。

每一封的信息,九成是對的,但總有一處是更改的。

譬如第一封沁園護衛的人數,第二封他出行的時間,第三封對弈的場次,最後一封滄州城防兵力分布圖,西南門守軍人數被改換,其中三軍中左翼位置也改了……

初時還能看出模仿他筆跡的細微痕跡,到最後已經和他如初一轍的筆跡,根本無從分辨真假。

秋夜風高,不見星月。

蕭晏掀開那具冰棺,撕心痛問,“你改了圖,就知道我死不了,為什麽要回來!”

天地無聲,他亦無聲。

唯有他口中鮮血濺在她破損的面容上,觸目驚心。

他終于暈倒在棺椁處。

平旦時,蘇合尋到他,告知,有法子治好小葉子的病,只是邊地少藥材,需回洛陽皇城,看看宮中可有收藏。

蕭晏有些回神,他還有個女兒。

天光一點點亮起,落在他眼眸中,聚出新的光彩。

他撐着起身,回首看身後人。

我會好好養大大她。

等她長大,我來給你賠罪。

但求你,黃泉路上等等我。

正值深宮中皇後病重傳他回去,小葉子亦控制住了病情,遂三軍拔營返回都城。

浩浩蕩蕩的大軍中,秦王車駕猶四馬并驅改成八馬,因為車駕之中還着一樽棺椁。天下人都知曉那是舍身救護滄州守将屍身的英雄。

秦王敬佩她忠勇有嘉,不僅以與厚葬,還收養了她的女兒,未入都城便已經讨封诰命,乃正三品長樂郡主。

彼時秦王殿下尚未娶妻,收養一義女便罷了,可是這等诰命賜下,分明是占了他未來長女的名號。

但皇城中的天子已經無力反對,經這兩年霍氏之亂,朝中動蕩,邊地不安,如今唯有七皇子蕭晏尚能支撐大局。

是故,一切皆由着他。

只是對于小葉子而言,尚不懂這樣的诰命加身,是預示着怎樣的一世榮華。

此刻,她甚至不知外間發生了何事。

到底是根源上的病,又被那般磋磨,再見母親死時慘狀。啓程沒多久,冬日雪飄,她便染了風寒。如此一路至洛陽,她都高燒反複,警覺昏迷,整個人昏昏沉沉。

蕭晏抱了她一路,她昏睡時卻也不敢靠近他胸膛,只縮着小小的身子,自己摟住自己。偶爾醒來,她便伸手撫摸面前棺椁。擡起一雙不甚驚鹿般的眸子,對他擠出一點笑意。

蕭晏能看明白,是在感謝他。

不僅感謝他,她還不敢麻煩他,有兩回恢複了一點力氣,她便從他懷裏掙脫出去,自己坐在一邊的座上。

蕭晏也不碰她,只看着她慢慢合眼,一點點倒下去,卧在長椅上。然後重新抱過來。

他撫她蒼白眉眼,想起這輩子頭一回父女相見時。

她便同他說,“我們不害人的,也不給人惹麻煩,找到阿娘,我們會躲起來……”

父女相見。

是的,蕭晏想,自己才是她的生身父親。

可是,他卻已經沒有機會相認了。

從她在他手裏奪了匕首瘋狂捅刺那具屍體開始,到她病痛中第一次因他給她喂藥而對他微笑,再到她阿娘屍身入殓,她奔出來吼道,不許那人與我阿娘合葬,不許把他放在阿娘棺椁裏。

蕭晏便知道,這一生,他們父女注定咫尺天涯。

他大抵再也無法從自己女兒口中,聽她喚一聲“阿耶”。

她叫不叫,認不認他,随着時光流逝,她慢慢長大,身子逐漸康健,蕭晏覺得也沒什麽重要的。

他能撫育她,便該知足的。

若說有何遺憾,便是孩子在回程那場風寒中,失了言語,再不能開口說話。

醫官會診,并無身體上的根源,思來想去,當是她那段時日高燒中的夢魇驚厥所致,如此封閉了心胸,話不能言。

這種因受刺激導致的失語,暫且無藥可治,說不定哪日在再逢刺激,她便又能開口了。

蕭晏小心翼翼地養她,文武俱全地教她。

只是很多時候,還是忍不住淚目。

初到洛陽,小葉子受封的诏書送來。

無數錦衣華服,金銀細軟入了她的私庫。

她卻沒有多少熱衷,只一雙眼睛盯在那盆金燦燦的元寶上。

看了好久,她沒有忍住,伸手抓了一個,藏在袖中。

府中掌事忙着清點,一時不曾察覺。反而是散朝回來的蕭晏在廊上看了個徹底。

他也不曾出聲。

只待掌事查對,少了十兩金子。來回查看,左右尋找皆不得。惶惶然禀告他。

他遂退了侍者,留她一人。

她是不能言語,但不代表不能視物,方才發生了什麽,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良久,她從袖中掏出那塊金子,捧給他。

眸光裏無甚神采,只有虛無一點笑意,張着嘴,用口型說,“我忘了。”

蕭晏蹙眉,捧起她面頰,低聲問,“是我教你的誠為本,信為尊,忘了是不是?不要緊,我們慢慢學,知錯能改……”

小葉子推開他,搖頭用手比劃,“我忘記阿娘已經死了,不需要用銀子買藥。”

蕭晏頓在一處。

“阿娘要是活着……”她看着那塊金子,又笑。

笑着笑着,就開始落淚,然後軟綿綿合眼跌下去。

蕭晏抱着她,只覺身在煉獄。

後來,又有府中用膳。

小姑娘對着一桌膳食愣神,每用一樣,都留一半在碟中。侍者只當她嘗之口味不喜,便收走換碟,重新布菜。

她看着被拿走的膳食,默默無語。便不再多用,只就着面前一碗湯面乖順用下。

用完,她目光定在一盅紅棗粥上。

“要這個?”蕭晏問。

小姑娘搖頭,又點點頭,比劃道,我能帶回房嗎?

蕭晏颔首,“一會讓廖姑姑給你送去。”

入夜,蕭晏一如既往,過來看她是否夢魇,是否突然醒來哭泣。

卻不想,這一晚小姑娘還不曾入睡,她坐在圓桌旁,躬着纖細的背脊,只定定看着對面座上,嘴角勾起一點笑。

對面座上無人,但是案上擺着一盅她晚膳帶回來的粥。

原來……是給她阿娘帶的。

蕭晏回憶晚膳場景,所以她之前咬一半留一半的膳食,并不是口味不喜,分明也是留給她阿娘的。

翌日早膳,備了三副碗筷。

小葉子已經懂禮,知曉人未齊,不動快,不上坐。便靜靜候在一旁。

蕭晏笑道,“坐下吧,已經齊了。”

頓了頓,他又道,“這個位置是你阿娘的。”

小姑娘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他,須臾便是霧蒙蒙一片。

“哪些你覺得好吃,就夾給你阿娘。”蕭晏揉了揉她柔軟的發頂,也紅了眼睛。

于是這頓早膳,小葉子不僅給她阿娘夾了許多吃的。途中一味糕點軟糯可口,她給阿娘夾完,又給蕭晏夾。

夾完,她沖他展顏,眉間那點朱砂,灼灼其華。

蕭晏将她抱在膝頭,看外面明媚日光,“春天到了,我帶你去放紙鳶,好不好?”

小姑娘點點頭。

目光還落在那張空座上。

蕭晏撫着她後腦将她靠在自己肩頭,啞聲道,“以後,都是我們三個一起用膳。小葉子去哪,你阿娘便在哪,她永遠都和你在一起的。”

于是,春日的風筝做了三個。

夏日的蓮子羹盛了三碗。

秋日菊花酒埋在院中枇杷樹下,埋了好多壇。

蕭晏說,你阿娘能喝酒的,千杯不醉。

冬日裏,門前白雪皚皚,小葉子和蕭晏一起堆了個雪人。

蕭晏回屋拿了支筆,點了墨出來,看見小葉子在雪人臉上左眼下面,按了個圈。

“殿下拿筆作甚?”小姑娘比劃道。

蕭晏笑而不語,上前在她按的地方點上墨。

面似雪玉,淚痣妖嬈。

是他們共同的人間絕色。

小葉子受不住冷,蕭晏将她抱進屋中取暖,她趴在窗口看雪人,未幾睡着了。蕭晏給給她蓋好錦被,直到她呼吸漸勻,方起身離開。

他立在廊下看那個雪人,片刻緩緩走到她身旁。

林方白給他撐着傘,他揮手譴退了。

茫茫白雪落下,未幾他發頂鬓角便全白了。

他脫下大氅給她披上,伸手擁抱她。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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