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少年遠赴天際翺翔,卑微者怯懦遙望
維爾德的護衛隊姍姍來遲, 輕松便将趴在血水中痛哭流涕的喬淵控制住。
“大人,喬總督府已經被控制,護衛隊正在搜查相關證據。”佛堂破了洞的大門被從外向內推開, 一個副官模樣的人走了進來。
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褚靜姝。
他目光先是往角落裏坐着的兩人身上一落,接着移向狼藉的正廳, 在見到地上那對血淋淋的羽翼時瞬間吓得花容失色, 被維爾德及時扶住。
“別看。來人,扶夫人回去休息。”他遮住褚靜姝的眼,又恐手上的血味熏到他,一把粗犷的嗓音平白低下去好幾個度, 言辭舉動溫柔無比。
褚靜姝卻拉下他的手,眼中盈盈泛紅:“我不回去,我擔心你。”
……
裴時清無意看他們柔情蜜意,他抱緊懷裏人的胳膊, 另一只手穿過他的腿彎,使勁——顧某人近一米九的大個子,自然時沒能抱起的。
何況處于昏迷狀态,死沉。
于是裴教授默默将手從顧星野的膝彎下收回來, 冷聲開口:“維爾德總督, 我想你應該先把正事辦了。”
維爾德這才想起顧星野還奄奄一息地躺着呢。于是指揮副官找來擔架, 将顧星野兩人安排進了客卧, 又請來随軍醫生前來治傷。
“不用。”裴時清攔在門口,接過醫生帶來的藥箱:“多謝,請回吧。”
軍醫瞪着眼睛吃了一口閉門灰, 回去向維爾德彙報去了。
門開了又關, 将燈火通明、人聲熙攘盡數隔開, 仿若世界上只剩下這一個房間……和床上躺着的人。
裴時清除去他髒污的衣物,将粗略包紮的傷口解開,剜出子彈,清洗創面,脖子、鎖骨、肩膀、胸腹……整整十七個彈孔。
但凡有一顆子彈穿過要害,現在他抱着的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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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時,裴時清才知道後怕,等全部重新包紮好時,他才虛脫般地坐下,後背起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相識至今,似乎一直都是顧星野圍着他轉,他幾乎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他。
裴時清想着,視線定格在他蒼白的臉上。
這是一張十分俊美的臉龐,輪廓深刻,五官立體,唇形優美豐潤,是時下最流行的貴族臉,板着臉的時候很難讓人相信他只有十八歲。
裴時清卻知道,他笑起來時神采飛揚,黑色瞳仁中似綴滿萬千銀河星辰,耀眼極了。
此時這雙眼卻緊緊閉上,了無生氣。
每當他貪心想擁有一樣東西時,命運總要給他迎頭一棒,并付諸以慘痛的代價。
就像幼時他為了心愛的玩具引狼入室,渴望自由和面具人打下的賭以及月光下被洞穿胸膛的少年。
裴時清猛地将手從他眉眼上方收回,正欲起身離開,卻又不舍地轉身,輕輕、輕輕地替他掖緊被角。
喬淵私下勾連伊甸園,并為罪惡分子提供庇佑之所的罪行太大,維爾德當晚就連同收集到的證據一起報告了中央型聯盟最高政府,淩晨收到回複暫時将其收押,聯盟軍部将在三個工作日內派人前往交接。
裴時清作為顧星野的“朋友”,自然是維爾德的座上賓,在軍部來人之前擁有相當大的自由行動權。
他找了個求證在場細節的緣由,帶着五官模拟器約見了喬淵。
也許是顧念幾分多年前的戰友情,喬淵被關押的地方不算太糟糕,甚至可以說得上舒适,維爾德甚至派遣了醫生替他治療手腕上的咬傷,但他本人自被捕起便像丢失了魂魄一樣,神情呆滞恍惚,凡事閉口不言,活得像個等死的行屍走肉。
這也是維爾德放心讓裴時清過來的原因。
橫豎是個鋸嘴的葫蘆,不如讓他試一試,免得看見就惱火。
裴時清進去時喬淵肥碩的身軀就坐在牆角,手腕和腳腕扣着鐐铐,另一端被固定在特制的合金椅上,牆壁包括地面都包上了一層厚厚的記憶棉。
喬淵面部浮腫呆滞,瞳孔渙散,眼珠子半天都沒動一下。
說是個死人說不定都有人相信。
副官提醒他小心危險,裴時清擺手讓他退到門外等候,自己走到他面前盤腿坐下,眼神平靜地看着他。
良久,喬淵那仿佛定格了的眼珠子僵硬地往上一輪,沙啞開口:“你……是……誰?”
裴時清看着他的眼睛:“故人。”
喬淵閉上眼,不欲再理他。
往上數十八年,軍部哪一個不是他的舊識,報仇也好索命也罷,白衍年已死,他這條爛命還有什麽好活的。
裴時清不疾不徐:“你在短期內大量注射hp系列禁藥,試圖将改造自己的基因獻祭給白衍年成為他的供養品,随後你發現沒有成功,便大肆搜羅其他人類供給他,卻發現仍舊是杯水車薪,于是走投無路的你将主意打到顧星野身上,妄想借此從他老子身上拿到解救白衍年的辦法,對麽?”
喬淵無聲抵抗。
裴時清繼續分析:“顧勁松這些年大力扶持曼林醫院發展基因研究,因此你懷疑十八年前從懸鏡塔偷跑的母體樣本最終落到他手裏,并以此為自己謀私利,這才橫心‘綁架’他唯一的兒子,只為了或許他有可能有辦法救白衍年,之後你自己是死是活都無所謂了,對麽?”
見他還是沒反應,裴時清抛出了第一個問題:“你什麽時候從伊甸園手裏截走他的?”
喬淵眼皮動了動,終于睜開了眼。
他望了裴時清片刻,露出一個慘淡的笑:“他死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有意義。”裴時清篤定道,看向他的目光堅定:“他背了十八年的污名,應當有人替他洗去,那個人只能是你。”
“白上将一生坦蕩光明,他之于人類,如燈塔,如炬火,如黑夜裏唯一的光,就因你發出去的那十二道召回令,他蒙受不白之冤十八年之久,聯盟軍部雖未對外公布,內部至今都默認他因不滿聯盟政府勾結伊甸園試圖逆反無果後逃脫失蹤,撤銷他的軍銜,內網上他的通緝令仍然高懸在第一位,他的孩子被迫東躲西藏,永遠不能以真實身份示人……他将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成為聯盟高層心照不宣的反面教材……”
“夠了!”喬淵痛苦地抱住頭,阻止裴時清繼續說下去。
衍年那樣一個光風霁月的人,他怎麽能忍受別人朝他身上潑髒水!
裴時清語速越來越快,連聲逼問:“召回令是誰讓你發的?你當時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麽?白衍年回到圖蘭星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在伊甸園的上線是誰?你如果想他死後瞑目就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最後一聲宛如一記重錘直達腦海,喬淵只覺腦內一陣鈍痛,呆呆愣了片刻,等回神時竟已淚流滿面。
“沒有……別人,是我自作主張……是我害了他。”
白衍年是雙烈士家屬,出生後就由軍部收養,長到三歲時他和維爾德作為近衛被派過去保護他。
都是年紀相當的孩子,又生活在無比安全的軍屬區,名義上是保護實則是給他找兩個玩伴而已。
白衍年從小就展露了異于常人的軍事天賦,作為好苗子被軍部重點培養,他自己也很争氣,無論理考還是實戰總是第一,即便後來分化成omega也無人敢争其鋒芒,他成為了蘭卡學院最耀眼的那顆明珠。
後來他投身軍部,喬淵和維爾德也追随他來回征戰,很快打出了一些名氣。
那時作為副官的喬淵便發現了自己對他異樣的情愫。
白衍年對他而言一直是天邊的月光,他仰望他,追随他,為他的熱烈肆意吸引沉迷,卻自卑地覺得配不上他。
慌神的他申請了調動崗位,連一句告別都不敢當面說出口便提着行李回到當時還是首都星的圖蘭星,在聯盟政府從事情報後勤工作。
白衍年在前線的動态總是第一時間傳到他手裏,他知道他又打了勝仗,知道他是怎樣牽着蟲族軍隊滿星系繞彎,甚至親手批複了他向軍部遞交的“請假去生孩子”的假條……
少年遠赴天際翺翔,卑微如塵埃者怯懦遙望。
直到他截到聯盟政府的密令。
白上将手握重兵,行為作風卻荒誕不經,長期煽動人民控制輿論,并與懸鏡塔過從甚密,意欲借助手中兵權幹涉聯盟機密,令同駐邊緣星系的顧上将秘密拿下,押往首都星聽審。
喬淵當時經驗不足,私自篡改密令,心裏想着将白衍年先叫回來,見了面再說。
誰知白衍年一落地就失蹤了,随之而來的驚天消息一個接一個。
懸鏡塔首席攜母體樣本逃跑,伊甸園興起,黑市流出與基因實驗極為相似的hp系列禁藥,聯盟政府緊急遷都,限制omega的法律一條接一條地頒發……
風雨滿樓。
聯盟政府和軍部的人事變動開始頻繁,當時還年輕的喬淵驚痛之下終于明白過來。
他當了一回別人的刀。
于是他開始耽于享樂,開始沉迷摟錢不可自拔,将自己養得腦滿腸肥的同時,等來了內鬼抛來的橄榄枝。
十八年紙醉金迷,十八年助纣為虐,他給伊甸園提供場地,他為伊甸園物色“貨物”,他的手裏染上無數人的鮮血……終于在顧星野炮轟流金角大樓那天,找到了被泡在營養液裏的白衍年。
不,他怎麽能承認那只是一具變态的軀殼呢?
苦心鑽營這麽多年,到頭等來一場空,那他這些年的忍辱負重便毫無意義。
或許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瘋了。
……
故事不長,他說得磕磕絆絆,裴時清卻能從那颠倒的詞句裏隐約捕捉到一個自卑者的愧怍、畏葸與痛楚,他一生都在仰望與退縮中掙紮,他追逐月光,最終卻成為了月光照不到的陰影。
“最後一個問題,聯系你的人是誰?”
喬淵搖搖頭:“他很謹慎,一直都是單線聯系我,我只知道他的代號叫灰鴉。”
裴時清站起身,他從始至終表情都很淡,仿佛這樣的故事在他心中激不起任何漣漪,只見他點點頭,垂下的目光中仿佛帶着某種悲憫,但很快被淡漠取代。
“你雖有苦衷,但不無辜。白上将一人是人,你手上沾的人命也是命,命無高低貴賤,為一願而殺盡魚鳥,他知道了會傷心。”
喬淵凄然慘笑:“他不會的。”
白衍年至死都沒有看過他一眼,他的心遠在天地遼闊,又怎會為他這個龌蹉者停留。
裴時清不再說話,而是躬身在他面前放下一張照片,起身離去。
照片上三個少年互相搭肩,對着鏡頭笑得燦爛。
不知哪裏的風路過,吹開照片背面,上面的字狂野恣意,透着少年人獨有的意氣風發:致我最好的朋友!
“他答應出庭作證了?”剛剛走出房門,維爾德就迎上來問道。
裴時清點頭,神情略顯疲憊。
維爾德懸着的心落了地,聽着房內傳出的哭聲又面露不忍,眉頭幾次皺起,最終一拳擊在自己掌心:“他娘的這都是什麽事兒!”
跺腳走了。
與此相隔三個星歷日的圖蘭星。
白星和鐘霖在學校附近開了個燒烤攤,此時是下午四點,兩人正把要出攤的食材往外搬,再過一個小時學生就下課了,東西提前準備好才不會手忙腳亂。
鐘霖把白星趕到太陽傘下穿串,自己則扛着烈日把桌椅一張一張擺好,回頭就見小omega呆呆地坐着,一根竹簽穿過肉串插進他的掌心,鮮血直流。
“星星!”他扔下桌椅跑過去握住白星的手指,焦急地問道:“你發什麽呆,疼不疼,我們去醫院!”
說着就要蹲下身背他。
誰知半晌都沒反應,他扭頭去看身後的人,卻見白星神情恍惚,嘴唇一開一合:“我父親的定位儀,剛剛亮了。”
鐘霖愣在原地。
卻見白星猛地丢了手裏的簽子竄上鐘霖的背,也顧不上鮮血直流的手,抱着他的脖子興奮地喊:“他還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走,我們去找他!”
中央星的人來得很快,但令裴時清沒想到的是,第一個到達的不是某某上尉或者某某檢察官,而是顧淮本人。
彼時他剛給顧星野換完藥,就聽到門從外面被踹開,一個穿着便衣的中年alpha走進來,臉色陰沉地盯着他。
裴時清被看得一臉莫名其妙。
“顧上将——”
“出去。”
維爾德還沒進門就被吼了出去,只好給了裴時清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裴時清心下了然。
哦,顧星野的爹。
天天聽他老頭老頭的叫,原來不老啊,五官和顧星野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不過是皺紋多些,面相威嚴些。
他在打量着顧淮,顧淮也在打量他。
平眉、塌鼻、小眼,氣質平庸中甚至帶了一絲畏縮……這就是把他那個眼高于頂的兒子迷得樂不思蜀的罪魁禍首?
想到蒂克傳回來的只言片語,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打發這兔崽子體驗生活積攢資歷,他倒好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還是為了這麽一副尊容。
頗有些顏控的顧上将視線在他身上剮了又剮,恨不得将這人就地剮沒,眼不見為淨!
裴時清緩緩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
面對顧淮這種血火裏闖過來的老将,五官模拟器的僞裝撐不了多長時間,與其被他發現,不如自己先亮出來。
礙着一個顧星野,他賭他老子不敢硬來。
果然,顧淮的眼神慢慢變了。眼前的年輕人只是稍稍改變了一個動作,一個眼神,整個人的氣質就截然不同,像一把藏鋒的劍,雖然仍舊是那副不忍卒睹的尊容,但好歹是順眼些了。
于是顧上将終于肯陰着臉說話了。
“給你三十秒,立刻離開我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交代一下劇情,終于第一卷 要完成了,喬淵在這一章的自白比較多,基本與劇情相關。
“少年遠赴天際翺翔,卑微如塵埃者怯懦遙望。” 希望我們在勇敢追逐月光的同時留心腳下的路,不要踏進陰影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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