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這裏,在這裏。
潮浪如山舉起,星光要做楔子刺破最後一塊船舷。腐爛生藻,殘渣淅瀝瀝剝離。天穹裂隙珊瑚密布,自此慘白發腫的皮囊再度飄然墜落。
這裏是深深海底。泡沫用湧起敘說。你的眼淚傳遞不到唇畔,直到裸海蝶親吻你的雙睫。
等待,當你的耳孔懸在水風之際,會有透明的歌聲四濺飛揚。elerando. Crescendo. elerando. Diminuendo.
那一刻,要想象你于寒流燃燒。
* * *
“你不是唯一一個被我救起的旅人。”他對我說。
泡沫鋪展在礁石上,消退又爆裂着重生。海風割我的臉,從破碎白亞麻布的四周縫隙穿過。在風中流動的他的黑色卷發,像叢簇飄搖的水藻。而他露出笑容。
天際烏雲翻湧,風暴潮剛剛過去。遠處的水面上一片白茫茫的水聲。
疼痛貫穿兩側的太陽穴。我周身冰冷濕透,沉重生鏽,水壓的劇痛殘餘在我的胸口,所枕的他的雙腿的溫熱,告訴我身處塵世的事實。往昔的記憶皆為烏有,我所見只有翻湧的灰色雨雲、将天際盡數抓牢的遠海、枯島和他。
我看進他的眼睛。頭頂有微光掉落掉落。他俯下身,拂去我眉上的鹽粒。珍珠一般的水珠滑過簇結的發絲。
他将我的左手托起,輕輕抱在胸前。
“我曾思念你。”
濤聲未退卻,濤聲永遠不會消逝。我預感到海上樂歌的降臨。
海鷗從浪尖滑過,風暴的征兆。
這裏的風暴從未止息。沒有航船駛過,航船的殘骸亦不見影蹤。它們全都被黑色和白色的海流吞噬,沉沒至千尺以下的幽暗海底,一片浮木都不會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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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
那邊沒有回音。
每天夜裏他抱着七弦琴在礁岩上等待,無光的天穹和海底,黑暗占據了一切,當雷雨雲中閃電劃出白亮的形跡,我才能看見他的臉龐。那光亮正是他凝望的方向。
“你在等待什麽?”
我不認得他,我不認得滿是海腥味的潮濕空氣,盡管它們熟悉得叫我怔忡。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從我旅人的心中回憶起往昔的年歲,它們好像随着北下的寒流一并被凍結了。
“這裏曾經開滿鮮花,”他突然開口,穿過水霧的遙遠聲音,伴随着一聲驚雷響起。“這裏曾經芳草遍地。缪斯的幻影盤桓在海島之上,赫利孔的的聖山錯降于第勒尼安海之中。阿開亞人的水手經過,會為豐饒與芳美而不禁駐足,可很久以來,知悉了秘密的水手,都沒能離開過這裏。”
“而現在,”拔高的聲調與海洋的怒號混在一處,“雨水侵蝕植被,經年的白骨自其下浮現。風暴籠罩此地,波塞冬的怒火席卷,曾經居留此地的歌者、守護者兼毀滅者,随遠洋的犧牲一并被吞噬在波濤之下。”
海濤聲愈漸龐大,他的嗓音穿透勁水與之相抗,混雜成我耳中嘈雜一片,層層沓沓,深海鯨鳴般向我席卷而來——
“旅人,”嘆息從字縫間滲出。他的無聲鳴唱驀然止息,雷與海織就的水歌随之歸于沉悶的低吟。
“沒有神明會為我等降下神谕,沒有詩人記錄過往的傳說。若你好奇,請随我歌聲,請聽我訴說。春景不會再随時光的輪轉歸來,但翻湧的海流能将舊日影跡帶回水風之間。這便是我們的重逢,和其後命運終曲之将赴,結局你我化成弦尾延宕的泛音。”
最後一道閃電割裂天際,一瞬間我看見他靜駐的身形,面對洶湧浪濤,慘白光亮下側臉如同石雕。緊接着細密的暴雨傾盆而至。
Chapter End Notes
海島位置參考《阿爾戈英雄記》,《奧德賽》中所處似乎在墨西拿海峽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