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流月宮(四)

我趴在池邊看頭頂的雲卷雲舒熬時間,到了天邊蒙上一層紅霞的時候,風燭又來了。

他還是早上的那副模樣,手裏提着一個食盒。

我笑道:“風燭美人兒,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風燭輕輕彎了彎嘴角,拿出兩碟小菜和一壺溫酒。

我更開心了,大笑道:“有酒!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真想抱着你親一口。”

風燭笑容淡了一些。

大概他不喜歡別人說輕薄的話。

我不敢再說話了,生怕他一氣之下走了。

風燭倒上兩杯酒,遞給我一杯,自己拿一杯。

瓊觞佳釀,天色将晚。

風燭心不在焉地拿着酒杯坐在池邊,目光遠遠地不知道在看哪裏。

我沿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裏開了幾朵将敗的粉蓮,落寞地被一片綠油油的蓮葉簇擁着。

我再看看風燭,他只是這麽定定地坐着,酒杯裏的酒漿輕晃。

他仍然沒有開口的意思。

我們就這麽一人一只酒杯,一個坐在池邊,一個泡在水裏,從斜陽初下,幹坐到了夜幕降臨。

我越發地覺得他只是想到這裏來發個呆吹個風,給我送吃的只是附帶的。

夜晚的池水迅速變冷,我一杯一杯的酒往下灌,才能勉強維持住體溫。

風燭一杯酒端到現在,還沒喝完。

我打算打破這份尴尬的沉默,問他:“風燭啊,你的傷都好了?”

那時候他被海沙派的人折磨得渾身都沒一塊好肉了,現在看來竟然一處疤痕也沒留下,流月宮大概是藏有什麽療傷秘藥吧。

風燭收回目光,微微點了點頭,接着又心不在焉地把視線投到了別處。

還是不說話。

真是夠悶的了。

我又問他:“你這麽給我送吃的,要是被流蘇知道了,你會有麻煩麽?”

他終于說話了,“沒事的。宮主也不想你死。”

我看他終于開口了,趕緊抓住機會跟他說話。

“風燭啊,我看這流月宮裏的人都變态,最變态的就是那個流蘇,你倒是還挺講江湖義氣,為何要留在這裏?”

風燭瞥我一眼,不說話。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被強迫的。流蘇見你生得眉清目秀,就強迫你入教了,對不對?”

風燭輕輕一笑,還是不說話。

我繼續說:“流蘇那小子真是太變态了,好好一男子,不喜歡女人,偏喜歡男人,當個斷袖也不好好當,偏要恃強淩弱,強迫別人當他的男寵,真是可恨,可恨之極!”

風燭看了我一會,輕笑道:“的确可恨。”

我詫異了一下,他竟然幫着我罵他們宮主?

我樂了,大笑道:“沒想到我們倆倒是很合得來,同仇敵忾,臭味相投!”

我舉起酒杯,和風燭碰了一下,一口喝幹了。

我笑道:“流蘇大魔頭,大變态!仗着自己練過什麽閉月心經,就想魚肉百姓……長了一副天仙模樣,卻是蛇蠍心腸,真是……老天瞎了眼!”

風燭道:“你如此讨厭他?”

我的酒意漫漫湧上來,肚子裏憋的話一股腦地全吐了出來,“讨厭?不不不,我不讨厭他。我恨他,恨得牙癢癢的,他一天不殺我,我就不能停止恨他……嘿嘿,他不殺我……那就等着我殺他……我只要不死,就不會讓他好過……流蘇……以為自己長得好看些,就想迷惑我?開玩笑……老子才不吃這一套,他在我眼中,就是一個……醜八怪!醜八怪流蘇!他不應該叫什麽流蘇……應該叫醜蘇!醜蘇!”

我趴在池邊大笑起來,笑得杯子裏的酒都潑灑出來,濺在我手上。

“是誰!膽敢說我們宮主長得醜?!”一名女子從林子裏沖出來,怒沖沖地喝道。

我醉醺醺地笑道:“哎喲,這不是疏桐美人麽,大駕光臨,讓寒舍蓬荜生輝啊!疏桐美人到這裏來,是想我了麽?”

疏桐蹙着秀眉叱道:“林暮!你再敢胡言亂語,我就割下你的舌頭!”

我笑得很暢快,“那可不好辦了,你要是割下我的舌頭……你們醜蘇宮主可不願意了,他還巴巴地等着……我親他呢……”

“你!”疏桐氣急語塞了,月光下她的神色有些窘迫。

疏桐身後又跟上來一個人,那人一身朱衣,臉上笑容玩世不恭。

“林公子,還挺生龍活虎的嘛,讓我白擔心了。”

正是妄朱。

我看了看他手上的食盒,道:“原來兩位美人是給我送吃的來了。真不巧,我今晚已經有約了。是麽,風燭美人?”

疏桐和妄朱這才發現風燭的存在,他們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神情中透着詫異,然後馬上單膝跪了下來。

“拜見護……護法大人!”

風燭淡淡道:“起來吧。”

兩人有些慌亂地站起來,疏桐錯愕地看了風燭幾眼,道:“既然……護法大人在,那我們就先告退了。”

看樣子他們似乎很怕風燭,至少比害怕南陌多一些。

風燭把酒杯放在地上,站了起來,對兩人道:“你們在這裏看着他,到明日午時讓他出來。”

我眨了眨眼。

原來風燭還有這權利?

我叫道:“風燭美人,好風燭,你就讓我現在出來吧!”

風燭回頭看我,輕輕笑道:“這是懲罰。”

說完,一拂袖轉身走了。

妄朱和疏桐面面相觑。

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只要熬到明天中午,我就又是一條好漢。

至少不會在池子裏活活泡死。

妄朱蹲下來,看了我幾眼,搖搖頭道:“看不懂,看不透。”

疏桐面色不善,陰着臉道:“流年不利,妖魔鬼怪都要成精了!”

我道:“你們怎麽了?”

妄朱一臉諱莫如深地搖頭嘆道:“林公子,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不過你要是猜對了,我倒是可以告訴你。”

我看他們一人笑得狡黠一人氣急跳腳,雖然是深感奇怪,但醉意帶着倦意已經慢慢地升了上來,加之我已經兩天沒有合過眼了,心想有他們兩人在旁邊看着,總不至于掉進水裏淹死,遂扒着池邊眯上眼。

結果剛睡着,手就滑脫了,還是掉進了池子裏。

妄朱和疏桐吓了一跳,跳進池子裏來撈我。

這下子,三個人都濕透了。

我還是很困,但看到大魔頭的兩個爪牙面色陰沉濕漉漉的模樣,心情愈發地爽快了。

一晚上我不停地掉進水裏,妄朱和疏桐便不停地把我撈起來,折騰了好幾次,疏桐最後用軟鞭系住我的腰,把我綁在了岸邊。

我終于閉上眼歇了一會。

到了次日中午,我神志不清地被拉上了岸,雙腳踩在地上的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轉,只覺得全身的骨骼肌肉都不是自己的了,身體一個不穩向前倒去。

正當我以為會和地面來個親密接觸的時候,我跌入了一個懷抱當中。

花香郁郁。

“暮兒……”

我擡起眼,對上一雙幽藍的眸子。

一股強烈的抵觸感湧上來。

我用力一推掙開他的懷抱,勉強穩住身形,冷眼看着他道:“流蘇大宮主,終于想起了我這個男寵麽?我可真是受寵若驚啊,還以為等到我白骨都冷透了的時候宮主大人才會想起我。”

身體還是脫力,晃了晃又站不穩了。

流蘇輕輕皺眉,走上前來想要伸手拉我,我哼一聲,揮手打掉流蘇的手。

流蘇縮回手,輕聲道:“暮兒,還在生氣麽?”

我笑道:“很可惜,冷靜了兩天,還是沒冷靜下來。”

流蘇頓了一下,走上來握住我的手。

我用力地想要甩開,他卻握得很緊。

流蘇說:“暮兒,你都凍僵了。”

我道:“托你的福。”

流蘇道:“我帶你去沐浴。”

我皺眉,“不用你管,你放開我。”

流蘇看着我,眼神有些波瀾。

他輕輕嘆了一下,道:“暮兒,聽話。”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好看的瞳孔不再熠熠生輝了。

他現在的眼神讓我想起了那些到我那裏看病的窮人。

很多的無奈,很多的脆弱。

我不掙紮了,任由他拉着我走。

飛花墜雨,樹影幢幢。

小徑森幽爛漫,影落清波十裏。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

我們的手緊緊地牽着。

他的手幹淨白皙,我的手髒得就像剛挖完泥。

他卻握得很緊。

他走得很慢,就像閑庭散步。

我拖着一身的泥水,路上拖出一行水跡。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陽光被樹葉打散,破碎的光亮從葉間灑落,光斑大小不一地投映下來。

光影疏密間,他束起的頭發一動一動的。

林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

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

他的衣擺輕輕地擺動着。

有一瞬間,我多希望這條路很長很長。

然後,我可以不用記得他是誰。

他似乎聽見了我的心聲,忽然扭過頭來對我一笑,伸手撫上我髒兮兮的臉,緊接着輕輕印下來一個吻。

我懵了,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個蜻蜓點水的吻已經結束了。

他說:“你在想什麽?”

我說:“那你在想什麽?”

他笑道:“我在想和你一樣的事。”

我心中一動。

和風掠過山林,林間亂舞飛花。

他眼中的笑意隐沒在飛花之中。

我低下頭,他牽着我繼續往前走。

回到了那座彼岸花山谷中的宅子,流蘇拍了拍手,從屋子裏走出一名丫鬟。

流蘇道:“給林公子準備沐浴。”

丫鬟畢恭畢敬地領了命下去,流蘇對我輕笑道:“好好休息,別得風寒了。”

他再次伸手觸碰我的臉,我以為他還要親我,于是警惕地朝後退了一步。但他只是用手指揩掉我臉上的泥點,笑了笑便擡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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