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流月宮(五)
他的身影消失在林花深處,我有些失神。
直到丫鬟走過來叫我道:“林公子,水燒好了,請進來沐浴吧。”
我屏退了小丫鬟,坐進木桶裏。
熱水散發着蒙蒙的霧氣,整個房間都彌漫起氤氲水汽。
溫熱的觸覺讓我打了個激靈。
這才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想起那泡在冰水裏的兩天兩夜,再讓我來一次我寧願去死。
水面上飄着幾朵藍色的花瓣,花瓣被水打濕,暈在水中。
讓我想起了某個有藍色眸子的人。
正發着呆,有一樣溫熱的東西突然貼在我的背上。
我一驚,猛然回頭。
風燭目光淡然地看我,袖子捋了起來,手裏拿着一塊浴帕。
我吞了口唾沫,“小風燭啊,不帶這麽吓人的,你幹嘛?”
風燭道:“你怕什麽?”
我還沒緩過氣來,“我還以為是……”
風燭若有所思地看我,“還以為是別人?”
我眨了眨眼睛。
沉默就是默認了。
風燭靠近了一些,兩只深邃的眼睛看着我道:“在想誰?”
我笑了,舀起一把水朝他潑去,“我想誰幹嘛告訴你?你是我爹嗎?”
風燭竟沒有避開,水都潑到他身上了。
我詫異了一下。
這家夥一直行事詭異,我潑他水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
我道:“我還以為你能避開的,你可別生氣啊……”
風燭一只手肘撐在桶邊,手托着下巴,眯眯眼睛看我道:“你告訴我你在想誰,我就不生氣。”
我擡頭望天。
風燭靠得我更近了。
“你在想宮主。”
用的不是疑問句。
居然一猜就猜對了,太傷我自尊了。
我趕緊反駁道:“不是。”
風燭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你在想宮主。”
我揚眉看他,“你怎麽知道?我就不是在想他。”
風燭直直地看着我,好一會緩緩道:“我就是知道。”
水中,藍色的花瓣浮浮沉沉。
霧氣,彌漫在空氣中。
有水珠滴落在水面的聲音。
嘀嗒。
這段話,好像似曾相識。
“你不是流蘇。”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
“那我是誰?”
“你是林暮。”
他總是那麽自信。
我搖了搖頭。
接着咧嘴笑道:“你猜錯了。我不是在想他,我在想我的小情人。洛水山莊的尹洛依,人稱洛水伊人的大美人。跟他比起來,什麽流蘇宮主,就是個醜八怪。”
風燭愣了一下,接着緩緩垂下眼睑。
他輕聲道:“我給你搓背。”
我道:“小風燭啊,還是我自己來吧。我這是為你好,你要知道啊,雖然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但我是你們宮主的男寵,還是個斷袖。要是傳出去流月宮的護法風燭給一個男寵搓背,你以後就不是什麽影公子了,可能就變成搓背公子……或者是龍陽公子,總之不會好聽。”
風燭淡淡地笑笑,說:“那池子裏髒,你自己洗不幹淨。”
浴帕沾了沾水,在我背上一下一下地搓起來。
我看他好像很堅持,就梗着脖子讓他給我搓背。
朦胧水汽中,只聽見水聲回蕩。
他的手或輕或重地劃過我的皮膚,而且還有越搓越往下的趨勢。
說是搓背,不如說是在撫摸。
說是在撫摸,不如說是在挑逗。
他靠得我很近,呼吸噴在我脖頸處,讓我感覺毛毛的。
硬着頭皮讓他搓了一會,他的手若有若無地在我腰上掐了一把。
我再也忍不住了,嗖一下跳到一邊,警惕地看他。
“你怎麽了?”他淡淡地看我。
他……他居然還裝無辜!
我道:“風燭護法,我覺得……洗得夠幹淨的了,你先出去吧,我這就起來了。”
風燭道:“那我幫你擦幹。”
我道:“擦幹這種事,我還是能自己來的。”
他輕輕淡淡一笑,視線若有所思地掠過我的身體,道:“真的?”
我無奈了,郁悴道:“風燭,你是故意的。”
他還在裝傻,“什麽意思?”
我道:“你是故意的!你說,你是不是斷袖!”
風燭托着下巴看我,似乎在欣賞我的窘态。
我怒瞪回去。
可惜他穿得整整齊齊的,我一絲不挂。
氣勢上就輸了一截。
他那雙眼睛在我身上掃了掃去,我有種被他視線強*奸的感覺。
我被他看得心虛,敗下陣來。
風燭輕笑,伸手在我臉上刮了一下,把我臉上粘着的頭發撥到一邊。
“我是故意的。”他說。
我怒道:“果然!你想幹嘛!”
他笑得淡若清風,欠了欠身站起來,道:“懲罰。”
又是懲罰。
不過這個懲罰好像比泡在水裏好了不是一點。
只不過我幹了什麽要讓他懲罰我的事?
他往外走去,我跳起來叫道:“等會!你說清楚,懲罰什麽意思?”
他頓住了,看我的眼神有些戲谑,目光從我臉上一直下移,最後停在我下腹的地方。
他眯眯眼輕笑了一下。
他……笑了一下!
他在笑什麽!?
我趕緊夾着腿坐下來。
他低笑道:“你不用害羞。它沒丢你的臉。”
我想一頭撞在木桶上死了算了。
他笑着離開了。
被嘲笑了一番,還是不知道他在耍什麽花樣。
我洗過澡,拖着腳癱倒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動一根手指頭了。
窗外日暮西斜,莺歌燕舞。
滿眼的藍色花海。
花香的味道和流蘇的味道很像。
彼岸花。
傳說中的妖花。
佛經語:“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花開無葉,葉生無花。
生生世世,花葉兩相錯。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為何……會有這麽多彼岸花呢?
這魅人心魄的妖藍,又為何,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曾見過?
困倦感鋪天蓋地而來,我墜入睡夢當中。
漫天林花飄旋而落,粉色花瓣落在酒杯之中,輕輕漾出波紋。
有琴聲悠揚飄出,如從遙遠的蒼穹傳來的天籁之聲,飄遠悠長,不絕如縷。
婉轉綿長,餘音飛揚。
鳥鳴莺啼都為之寂靜。
溫潤的水滴落在我的臉上。
一滴,一滴。
我擡頭,看見淚珠兒從爹爹的眼眶湧出,順着他的臉龐一滴滴地滑落。
淚珠不斷地流着,爹爹卻沒有伸手去擦。
眼睛眨也不眨,目光怔怔地看着遠處。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紛落林華之間,一名白衣男子端坐在漫天花雨之下,膝上一把五弦琴發出铮铮之聲,溫婉玉指清揚,雪白衣袖飄動。
玉顏人不言語,一颦一笑盡斷魂。
他輕輕擡眸,視線看了過來。
但我卻看不清他的模樣。
我醒了過來。
彼岸花香彌漫在小屋裏。
來到流月島後,我似乎經常會夢到父親。
在花雨下彈琴的男子,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
但我卻無法認出他的模樣。
在我的記憶中,有這麽一個人存在嗎?
亦或是……花香給我帶來的夢魇呢?
我在床上坐了一會,小丫鬟走進來,對我恭敬地行了個禮。
“林公子,瓶眉為公子梳洗。”
我點點頭,她端過來一個盆子,用溫熱的濕布給我擦臉。
我笑道:“瓶眉,你不用這麽客氣,我跟你一樣,是流月宮的下等人。”
瓶眉掩嘴一笑,道:“公子說什麽呢,瓶眉可不是什麽下等人,瓶眉是流月宮的弟子,是宮主讓我伺候公子,而且看着公子不讓公子做傻事的。”
我尴尬地笑笑。
原來就我一個是下等人。
我道:“那就更不能讓瓶眉給我洗臉了。我自己來吧。”
瓶眉退了下去,一會兒給我端來幾個小菜一碗粥。
我正在吃早膳,風燭來了。
瓶眉施了個禮,退了下去。
我無奈道:“風燭護法早啊,你們流月宮很閑嗎?不用出去殺殺人,屠屠門麽?怎麽整天有空跑到我這個男寵的地方來?”
風燭在我對面坐下,道:“你不是不喜歡殺人麽?”
我道:“我是我。你們是邪教,不一樣。”
風燭笑了笑,讓瓶眉拿來一套碗筷,大大方方地跟我一起吃了起來。
居人籬下,主人要來吃飯那是看得起你。
總不好把主人趕走,于是我便迅速地把好菜挑着吃完,以示抗議。
風燭靜靜地看我吃完,笑着說:“你胃口很好。”
之後,瓶眉給我準備飯菜的時候特意準備了兩倍的量。
我徹底無能為力了。
風燭經常跑到我的房裏來,吃飯的時間就吃個飯,不是吃飯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房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調侃。
他很悶,大多數時候是我在說,他在聽。
他連我的嘲諷都聽不出來。
每次我諷刺他,他都只是輕笑而過。
說得多了,我也就沒得說了。
沒話說的時候,我就捧着臉發呆,而他坐在旁邊看我發呆。
有的時候他還會帶來一壺溫酒,我們坐在廊前,品着小酒,看漫山的彼岸花随風飄揚。
每次看着漫天遍地飛舞的藍色花瓣,我就會想起流蘇在花海中練武的場景。
那麽多的花,都沒有他那幽藍的眸子勾人心魄。
就這麽着,大半個月渾渾噩噩地過去了。
流蘇再也沒有來找過我。
也沒有召我侍寝。
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忘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