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絕地
呂州考察的半個月後,政府首核通過的文件下來了。
常順很高興,給我放了三天假,我剛好有時間四處找找房子,争取盡早和母親搬出小舅家。
小舅人很和善,待我不差,但是小舅媽總是拉着我問東問西。
“青囡,26歲啦,可以考慮找個男朋友了嘛。你這麽漂亮,還不是想要車有車,要房有房。”
我在心中嘆氣:這些人,為什麽覺得自己都沒有得到的東西,對別人來說就一定輕而易舉?
也不是沒想過,或許應該使點勁,找個男人,這樣媽媽和自己就有依靠了。
可是這世界上,哪來那麽安全的依靠?又豈是唾手可得?
回公司當天,又要加班。
“小宋,今晚有個應酬,還得你坐鎮。”劉經理又在下班的點逮住我。
“我又不會喝酒,坐什麽鎮?”我心知酒杯一端,以後肯定是沒完沒了的加班應酬。
“你不喝酒,也賞心悅目啊,”這個公司的管理層基本上都承襲了常順的馬屁風,“是有關項目的應酬,答謝宴,所以你去,運用你的智慧。”
答謝宴?李達康是不是也在?
想着那雙手持夜光杯,美景是也。為此恐怕我也要破個例,痛飲三杯。
我跟着常順一踏入餐廳:“常老板,八項規定是過眼雲煙?”
“別胡說,偶爾放松下嘛。”
這個餐廳裝潢華麗,看路過服務員端的菜品,價格肯定不菲。餘光掃過垂簾下的幾桌,皆是莺莺燕燕,觥籌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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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之前陪同李達康時吃的巴士盒飯,畫風可謂是突變。
常順帶我走進一個包間,雕花大門後,一張大桌上已擺滿佳肴。服務員端上兩瓶茅臺。
“常老板,準備犯錯誤啊?”我笑道。
“宴請老友,随意,随意。”
十分鐘後,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跨進門:“哎喲老同學老同學!”
常順立刻迎上:“老同學!我來介紹下,這是我秘書小宋。小宋,這是京州市規劃局管教育類規劃的處長蘇安泰。以後我們的項目跟他,要多打招呼。”
行吧,李達康一個市委書/記粗茶淡飯,這個蘇處長的風格顯然是另一個極端。
看來今天李達康不會來了。
酒過三巡,我都推脫掉了。常順和蘇處長聊得熱絡,有我這個觀衆捧場,他也不為難我。
菜太多,我再松褲帶,三個人也吃不完滿桌珍馐。吃到一半,常順放下筷子,抱拳:“這個事情,真的全靠蘇處長你。這個你必須收下。”
我叼着一口木耳絲:什麽?難道項目的成功,靠行賄這個小處長?
“哎老同學你這是教人犯錯誤啊!這不可以的!”蘇處長擺手推脫常順硬塞給他的卡。
“別跟我客氣,如果不是你把關,我們不得賠錢才怪。”常順一把把卡塞入處長襯衫上的胸袋。
我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去個衛生間。”
出門之後我再也沒回到那家餐廳。
這一幕的隐患,對公司,對我,都是存在的。我不能參與其中,否則任何糟糕的事情發生,我可能會負有法律責任。我也猶豫要不要去舉報,但萬一常順行賄不成功,我豈不是自掘墳墓。
但是直覺告訴我,這個公司我恐怕不能待下去了。疏松的人事錄用,太快速的發展,還有今天的事情——我不能再粘上另一樁醜聞。
第二日,常順一進公司,就鐵青着臉把我叫去辦公室。
“宋青囡你什麽意思?”他仰頭坐在老板椅上,興師問罪的架勢已經擺好,“你昨天上衛生間為什麽就沒回來?你給我丢了大臉你知道麽?”
我深呼吸:“老板,你昨晚在犯罪,我這叫逃離犯罪現場。”
“你懂什麽?蘇處長,他負責的是這塊教育用地的具體規劃落實,我只是同他建議,學校的校舍區,分出一部分作為學區房出售給家長。這樣怎麽了?”
常順怒目圓瞪,額頭青筋爆出。看來正如我娘親林曉蓉女士常說的,讓一個男人丢面子,如同閹割他的性功能。
我沉默半晌,待他稍許平靜:
“老板,這就是違規的啊。政府有文件明文規定,嚴禁在中小學校舍內進行房地産開發,或不經報批将任何建築物作商品房用途。”
常順剛平和稍許的臉色突然爆紅,他顫抖着雙唇,呆立數秒後,猛力拍桌:
“宋青囡!你他媽還想不想幹!”
我嘆氣,從口袋裏取出一封信:“這是我的辭呈。我會辦好工作交接。”
兩個月後,我在一間餐廳裏做服務生時,回想這段,總不禁問自己:值得嗎?
為了頭頂的道德律,一下子斷掉自己的經濟來源,搬出小舅家也成了空想。之前事務所賠償的三萬,早已用來支付母親的醫藥費,所剩無幾。沒有時間讓自己閑坐在家,如今連餐廳服務員的微薄薪水我也沒資格看不起。
換了個老板仍然喜歡我,這年頭,願意從早做到晚加班加點賺幾分小利的人都不多了。人人都向往着更大的目标。
我有什麽目标?我只希望時間快點過去,讓人們記憶淡去,然後換個工作,接媽媽同住,互相依靠一輩子。
“小宋,你來這邊一下。”
兩個月後的一天下午,老板找到我。
“老板有何吩咐?”我笑臉迎去。他待我極好,常常惋惜我的浪費,下班總備菜打包給我帶回去給家人吃,讓我少看小舅媽臉色。
“我朋友家招聘保姆,包吃包住,月薪是現在的兩倍,”老板拿出手機,給我看一個地址,“我推薦了你。小宋,你在我這裏太辛苦了,我也付不起更高的工資。我這個朋友是很靠譜的人,絕對的正直有文化,他也不會讓你太辛苦。”
我接過手機:“可是我沒有保姆經驗啊。”
“不打緊,你這麽能幹,很快就能上手,”老板贊許,“再說做家務有什麽難度,擦,洗,煮,你在這裏都鍛煉過了。去吧小宋,別在這兒讓我看着心疼。”
雇傭家是一座環境僻靜的兩層洋房,老板交代要周末上門報到,一般主人太忙很晚才回家。
我是周六早上10點過去的,想着這時主人應該起床,也不耽誤飯點。門鈴響過,裏面有女聲:“來了來了!”然後一陣拖鞋噼啪的聲音。
開門的是一個和善的中年婦女,個子不高,露出一張喜洋洋的臉:“小宋吧?請進請進。”
我換上拖鞋進門,迅速環顧四周:這是客廳,全深紅木色家具,一張黑色皮沙發,還有幾盆綠植,稱得上簡潔大方。
“小宋你坐,”自稱姓田的阿姨張羅我坐下,端上一杯茶,“我先跟你說說情況,等會兒帶你見我表哥,也就是這家主人。”
聽她說,我了解到這家的男主人是獨居,幾年前和妻子離婚了,女兒留在美國。她是男主人的表妹,常常住在這兒幫工,只是最近在老家的長輩身體不好了,要她回去一陣子,難說時間長短,所以需要找個保姆。至于包吃包住的條件,是男主人提議的,他太忙不在家,需要有人氣養家。
“所以你知道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太忙了——這樣也好啊,你一個人在家輕松,安排好日常打掃采購的事情就行,只要在他回家時做好飯和整理。我交待的還清楚不?”田阿姨實在可愛。
“清楚,阿姨你的彙報能力太強了。”我豎起大拇指。
“哎呀沒辦法呀,我哥哥在政府做事,我被他教訓多了,說話必須簡潔明了,不拖泥帶水,免得耽誤他為人民服務的時間。我現在啊帶你上去見他。”
我跟她上樓,至一間房門前,田阿姨叩門。
“人到了麽?進來吧。”房內傳來男子的聲音。
這聲音,字正腔圓,沉穩之中帶着利落,怎麽這麽熟悉。
田阿姨推門帶我進去。這是書房,一個男人坐在書桌前面對我們,手持報紙,看不見臉。
但是我認出了那雙手,纖瘦的長手指,流暢的關節。
報紙移下,一雙沉靜不失銳利的眼睛盯住我。
“李書.記。”
心中難以平靜,說不清這一次次的相遇,帶給我的是驚訝,激動,還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