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寧為欲碎》作者:步蟾
文案
晉江VIP2013.04.10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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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
梅牽衣為了愛展涼顏,從天真嬌女變成了心狠手辣的女魔頭,
最後反而成就了他除魔衛道的江湖大義;
這輩子,
展涼顏說:衣衣,不舍,要愛。
梅牽衣想了想:不如你回上輩子去吧。
展涼顏也想了想:已經回去過了,所以又回來了。
內容标簽:重生 陰差陽錯 江湖恩怨
搜索關鍵字:主角:梅牽衣 ┃ 配角:展涼顏,譚中柳,金雨朵,梅疏凝等 ┃ 其它:
1噩夢初醒
“展涼顏,你聽好了。我所做的一切,我從不曾後悔,但是,我卻想看到有一天,你因對我所做的一切,悔恨莫及!”
珠簾後的腳步微頓,随即遠去,淡漠沒有起伏的話語随着玉石輕擊悠然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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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姑娘恐怕是看不到那一天的,本座亦從不後悔做過的一切。”
——《江湖情話·靈嬰樓秘情篇》
“啊——”尖叫。
“撲通——”落地。
微風依依牽人衣,院子裏的醉八仙開得朵朵晶瑩,燦然生姿。院落後的卧房傳來兩聲怪音,端着水盆的丫鬟冬枝顧不得偷懶貪景,快走兩步穿過院子,推開雕花的房門。
入目的景象吓得她差點翻了手上的洗臉水。只見床鋪一片狼藉,床單快扭成了梅幹菜,春綠色的被子只剩下一半在床邊,還從一端露出一段潔白的玉腿;中間懸空的一段,露出一張慘白兮兮的小臉和滿散的青絲,下面一半落在地上,底頭探出一只玉足和一小截手肘,手則詭異地護着肚子。
冬枝瞠目結舌地看着這一幕,呆愣了半晌才記得快步走過去,放下水盆。“小姐呀,你怎麽睡成這副德行了?”冬枝忍不住笑,蹲下身子伸手穿過她家小姐的腰,要把她擡回床上去。
“啊——”她人未靠近,就被一股力道推出老遠,踉跄地後跌了幾步。等站穩身形,定目一看,原本懸躺在地上的小姐已經站了起來,一身素白的中衣皺皺巴巴,錦緞的被褥被踩在地上。只見她青絲如瀑,滿臉冷汗涔涔,連頭發都濕了,嗒嗒地貼在面頰上,臉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正陰沉着一雙狠戾的眼,直直盯着她。
“你是何人?”冰冷低沉的聲音,滿透着危險的味道。
冬枝愣了愣,眨眨眼,小姐仍舊陰沉着臉,再眨眨眼,那眼裏竟是殺氣,冷冽得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心裏忍不住發起毛來。“小姐,你……不認得我?”
那雙眼陡地晶亮,寒光四射,鼻孔冷哼一聲,道:“你以為假扮成冬枝就能接近我?卻不知冬枝早死!”
冬枝愣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瞠圓眼眸跟小姐四目相瞪。頃刻,卻見小姐那雙漂亮的杏眸陡然眯起,只須臾,她眼前一花,一個白影撲将過來,竟是一招“二龍搶珠”。冬枝一個哆嗦,就地一滾,避開了剜她雙目的素手。待回身一看,卻見她的小姐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她,似乎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但僅一瞬,那表情迅速隐去,她轉身抽起桌上的銀鞭,毫不猶豫地直直朝她甩了過來。
冬枝這下有了防備,彎腰避開,大聲喊道:“小姐!我真的是冬枝啊,冬枝明明活得好好的……”什麽時候死了?話音未了,銀鞭又纏了上來。
幾番追躲,銀鞭掃到了凳子,掃落了花瓶,掃倒了洗臉的盆架,銅盆哐當落地,潑出滿屋子的水,冬枝的武功原本與小姐不相上下,可此刻面前這個看着眼熟又着實陌生的小姐,精神癫狂,不知使了哪門子的鞭法,神出鬼沒,将她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到處閃躲。想逃出門去找老爺夫人,但小姐似乎認定了她是賊人,死活守着不讓她出門。
小姐怎麽了?是不是又夢見別人在追殺她了?這可怎麽辦好,得趕緊告訴夫人啊!冬枝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擔心,一個不留神,閃躲不及,銀光一閃,那長鞭迅速往她脖子卷來。她驚恐之下,大叫“救命!”
只聽“咻”的一聲,一個細物從門外而入,将那銀鞭生生打轉了方向。
“牽牽,你在做什麽?”一個溫柔、驚訝又夾雜着擔憂的聲音随即響在耳邊。冬枝想也沒想地沖過去就要抱住來人的雙腿。
“夫人!”
不等她靠近,來人的雙腿早跟着身形一晃,消失在她眼前,随即身後又響起那溫柔又擔憂的聲音。“牽牽,出什麽事了?”
冬枝回頭一看,小姐的鞭子已經落在了夫人手裏,夫人正擁着小姐坐到床上去,那落在踏板上的被子正式被充了地毯,暖着小姐光裸的腳丫子。滿身戾氣的小姐突然之間變了個樣,一臉茫然訝然地望着夫人,剛才那陰狠的雙眼,此刻只剩下滿泓水溜溜,一眨不眨地,似懷疑,又似懷念。
夫人皺了皺眉,伸手探了探她額頭,随即回頭,嚴肅問道:“小姐怎麽了?”
冬枝見夫人穩下了小姐,松了一口氣,連忙回答:“小姐又做惡夢,從床上掉下來了。”
夫人臉色一變,連忙伸臂将小姐撈在懷裏,輕哄道:“牽牽別怕,惡夢走了,娘在這兒。”
被這個溫暖又柔軟的身子抱住,梅牽衣方才意識到身上是冷的。她恍然記起她原本就是覺得冷的,很冷很冷的、沒有溫度,四周都是如此,比三九天的冰窖還冷,沒有一處能供她汲暖。而那張對她永遠冰冷的顏面,永遠無情的聲音,比之更冷三分,他說:“我只恨沒有早點殺了你!”
身子驀地一顫,梅夫人察覺到,将她再抱得緊了些,手在她背後輕拍,一邊輕聲安撫:“別怕,娘在這兒。”
娘?這溫暖……是娘?
是啊,是娘啊。
娘沒有死?
梅牽衣半晌回不過神來,直到冬枝重新端來了熱水,擰幹了熱毛巾。梅夫人從她手裏接過來,輕輕替女兒擦着臉上的冷汗,柔聲道:“沒事了,那只是做夢。”
是夢?
身體漸漸有了些知覺,梅牽衣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細致溫柔的梅夫人,雙手不自覺地慢慢覆上小腹,不疼,沒有疼。再順着肚子往上,胳膊不疼,身上也沒有傷口。她慢慢地伸伸胳膊,深吸一口氣,丹田有些空,但內息穩定,全身都不疼。
梅夫人重新熱了毛巾回過身來,見她捂着肩膀處,還以為是她适才握鞭傷了哪裏,擔憂地道:“是哪裏疼嗎?給娘看看。”
熱的身體,熱的毛巾。溫柔的娘親,溫柔的話語。
是夢啊。
是了,她想起來了,小時候的她想象力豐富,老想出去闖蕩江湖,快意恩仇,結果導致晚上老做夢夢見被人追殺,醒來哭着鬧着喊爹娘,每次娘都這麽溫柔細致地照顧她、哄她。可是,後來,娘被她害死了,她要跟展涼顏在一起,所以害死了娘……
到底哪邊是夢?
“啊——”站在床頭的冬枝突然慘叫一聲。
梅牽衣收回掐她的手指,終于慢慢地道:“會疼,那就不是夢了。”那邊夢裏,她要害爹和娘,爹娘好像都不疼的樣子。只是,為什麽那邊夢裏,她卻感到那麽疼呢?疼得即使現在醒來了,都還是覺得身體的哪裏在疼着。
梅夫人原本還擔憂着,被她這一鬧,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是啊,不是夢,娘和冬枝都在身邊,護着牽牽。”
梅牽衣想了想,試探地問道:“爹……也在嗎?”
梅夫人道:“是啊,爹也在。爹和哥哥在外頭準備車馬,說是吃過早飯就出發。牽牽身子不舒服,娘去叫他們晚一會再出門,先去叫大夫來。”
“他們要去哪裏?”
梅夫人詫異地望了她一眼,包容地耐心解釋:“三月十五武林山莊的大莊主五十大壽兼孫子滿月,邀武林同道上山一聚。牽牽,你不也一直都想去麽?”
梅牽衣的眼眸瞪了瞪,身子不自覺地繃緊了。三月十五,武林山莊拜壽?剛醒來的夢裏,也去過了呀。這……到底怎麽回事?
“先讓冬枝幫你梳洗好,娘叫哥哥去喊宋大夫過來瞧瞧,遲些再出發也不打緊。”梅夫人攏着她的長發,滿眼全是心疼。
冬枝取來一件嫩粉色的春衫,抖開來還有細碎的小鈴聲,梅牽衣睨着那袖口的幾只銀色小晃鈴,怔了一會,不多言地換上衣服。坐在鏡子前,銅鏡映出一張秀美的容顏,眉眼處仍可見青澀稚氣,清秀雅致,沒有夢中那黑衣女子的妖冶豔麗。
她的發飾簡單,有冬枝幫忙很快梳理妥當。提着裙子才剛邁出房門,一名玄青色衣衫的中年男子就張着臂膀大步朝她過來了——說是飛奔都不為過。一見她,原本擔憂的臉色頓時笑開了,寬厚的身形移得飛快,兩臂張開,像是要撲小雞的老鷹一樣。
“爹的寶貝牽牽——來,牽牽。”
熟悉的、久違的、身形、動作、神态、聲音、和語調。
梅牽衣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向她伸着一只大手。那雙手很寬很大很溫暖,因為長年握劍,總是長着薄繭,有些粗糙,但是把手放在那手心裏時,總是很舒服很安心。那雙手的主人總是喜歡笑呵呵地叫她:“來,牽牽。”
“牽牽”是爹起的小名,也是爹常跟她玩的牽牽游戲。從小爹就疼極了她,說她出生時,爹站在房門外等着,聽到她的哭聲時,正好一朵梅花被風吹落,沾在了爹的衣袍上,所以,爹給她起個名字,叫沾衣,說她就是一朵沾在爹衣服上的小梅花。可是爹轉念又想,覺得“沾衣”太不好,爹巴不得她黏在他身邊,可不能“沾衣十八跌”,于是,改成了“牽衣”,希望她一直牽着爹爹的衣袖不放手。雖說如此,但其實,明明是爹老喜歡牽她的手,叫她“牽牽——”,“牽牽——”。
“來,牽牽——。”
記憶裏一個少女嘟着嘴,臉上洋溢着喜悅歡快地朝敞開懷抱的爹爹跑去,然後在最後爹要牽起她手時,偏調皮地躲開,一轉身,扔給爹爹一個白眼,皺鼻嘲笑他一聲“幼稚”,然後昂首挺胸大跨步地走了。
如今的梅牽衣卻跑不動了,她不自覺地走上前去,慢慢地,然後小心地把手放進梅青玄的大手裏。大手合上,薄繭糙糙地摩着她細嫩的皮膚,就像以前曾喝過的大麥茶一樣。嘴忍不住撇起,眼眶不知不覺就濡濕了。
“爹——”
是,那是夢,這才是現實。娘還會抱她,爹還會牽她的手。這才是現實。
“哎喲,誰欺負我的寶貝牽牽了,告訴爹,爹去教訓他。”梅青玄有些受寵若驚地抱着懷裏不斷蹭着的小腦袋,仰頭望天細數着,上次這麽抱着女兒是什麽時候的事?
“爹,宋大夫來了。”
梅牽衣從梅青玄的懷裏擡起頭來,望向院門口。青衣的梅疏凝引着一個大夫模樣的人進來,旁邊還跟着一個鵝黃春衫的女子。梅牽衣一見那女子,臉色陡變,不知哪裏來的沖動,猛地推開梅青玄,一把沖了上去。
“金雨朵!”
鵝黃衫子的金雨朵原本揚起的笑臉頓時怔住。“牽牽?”
梅牽衣揮臂正要甩鞭過去,卻忽地發覺手掌空捏,并沒有鞭子。她愣了愣,驀地停住收手,再眨眨眼,看着眼前明豔瞠目的女子,再看看她旁邊的青衣男子。
梅疏凝,她的哥哥,一只手提着那把從不離身的劍,另一只手則扶着被驚到的金雨朵。
雙……臂?
梅牽衣甩甩頭,又望了他們一眼,頓時局促了起來。“我……”注意到梅疏凝身後的大夫。她記起來了,是宋大夫,每次她惡夢醒來,娘都很擔心地叫哥哥去請宋大夫來幫她開碗安神藥。
“我……頭暈。”她捂着額頭掩飾過去。
宋大夫替她看完診,同梅青玄夫婦在門外小聲解釋着診斷結果。爾後梅疏凝送大夫回去,冬枝跟着去取藥,梅青玄回來在旁邊逗了她兩句後出去重新安排行程,留下梅夫人和金雨朵陪她說話。不多一會,梅夫人也走了,留下金雨朵一個人,趴在她床邊,朝她眨眨眼。
“牽牽,你老說你膽子大,怎麽偏偏老是被夢吓着呢?”
梅牽衣怔怔地望着她美麗的容顏,想到夢裏的展涼顏喜歡着她,所以不喜歡自己。她恨極了她,想方設法都要殺她,哥哥不讓,爹不讓,娘也不讓,她以為他們都喜歡她,明明她是他們的女兒妹妹,為什麽他們都向着金雨朵。
噫,那是夢,只是夢!
“要不這樣好了,牽牽,你以後再做噩夢,就舉手大喊金魚姐姐,如果你叫了,我卻沒出現,就一定是在做夢,不要怕,睜開眼睛醒過來就好了。”
這段話,好熟悉啊。她不知不覺地順下去問:“那如果你出現了呢?”
“那就更不用怕了!有金魚姐姐在,牽牽還怕什麽?”金雨朵拍着胸膛保證,慧黠的眼睛眨巴眨巴。
梅牽衣瞠着圓眸,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那真的只是簡單一個夢嗎?
她猛地打了個寒顫。她殺了爹,殺了娘,砍了哥哥一只手臂,還要殺金魚姐姐。
2展涼顏活該啊
梅牽衣最近很安靜。
若與夢相接,她早已安靜太久了。夢裏展涼顏離開靈嬰樓後,她常常一個人站在閣樓的最高處,望過蕭蕭肅肅的樹林,望過浩浩湯湯的海浪,一直望着視線及不到的地方,也一直安靜着。
但這個現實裏的梅牽衣應該是天真活潑的,那是怎樣的模樣?好像已經想不起來了。
沒人問她的反常,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是被夢吓到了,出口就是安慰:那是夢,只是夢。然後是随着一日三餐黑乎乎的湯藥,說是大夫開的,助她安神,趕走夢魇。她沒覺得苦,順從地喝下。
但心裏卻起了疑。早習慣的味道,從小就這麽喝着,每次惡夢醒來。但近些年,随着她年歲增大,已少做那被人追殺的惡夢了,藥也自然喝得少了。這次再嘗起來,她多了個心眼,偷偷去問了人,才知道那藥裏有萱草有川烏,萱草忘憂,川烏麻醉。
那貼安神藥,能讓人記憶減退。
所以,爹娘是想讓她忘了夢裏的情景麽?
那就忘了吧。盡管這一次的夢,與以前不一樣,盡管夢到被親人追殺,被知道姓名的陌生人追殺,是頭一次。
梅夫人因她做了惡夢,原本還想反悔不讓她跟着梅青玄父子去武林山莊拜壽,但梅牽衣心有好奇,自然不依,再三表示已經沒事了,好不容易才讓梅夫人又點頭。
她自小被家裏人保護得極好,疼愛她的爹娘什麽事都依她,但就是不喜歡她出門,說她年紀小,外頭危險,明明是江湖兒女,卻當做官家小姐養在深閨裏。好不容易去年冬天,她滿了十七歲,又趕上這次武林山莊大莊主的壽辰,她央求了又央求,懇請了再懇請,好話說盡,保證做盡,他們才答應她跟去。
梅青玄原本想讨好女兒,認為既然決定帶她出門,索性就提早出來,順路一路游山玩水,多見識游覽一番,讓這從小悶在家當千金小姐養卻性子活潑的女兒好好高興高興。
誰知道出門半天,原本應該興高采烈樂呵呵的女兒卻始終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他女兒從小心思單純,若是沒精打采了,那只能是——
自以為明白了女兒心思的梅青玄樂呵呵地從馬上回過頭來。“牽牽,爹帶你游山玩水,就要多想想爹,不想娘了。來,爹牽牽。”邊說着,又伸出一只手來。
不需要梅牽衣勒缰繩,馬自然地停住了。擡頭就看到一張笑容可掬的臉,一只大手伸在面前。她有一種下馬到溪邊去照照的沖動,确認一下她的年紀,是不是她其實才七八歲。
她這個活寶爹爹啊,從小就愛跟她這麽玩,老當她是七八歲的小女娃長不大。以前她老嫌他幼稚,現在卻總嫌棄不起來,反而不知從哪裏湧出柔軟的情潮,讓她忍不住澀了眼眶。
夢裏的情景,忘不了啊。一無所有時,才知道曾經随意舍棄的東西有多珍貴。
“牽牽,我們來比比誰的馬兒跑得快吧!”與她并辔的金雨朵一直在想辦法吸引她的注意,可惜她總是興致缺缺。
梅疏凝聞言,也似乎挺有興趣,道:“好極!我來給你們當裁判。小金魚……”他話音未落,梅牽衣已經趕着馬上前到梅青玄旁邊去了,還撒嬌一般地牽上梅青玄的手,并辔挨靠着走。
這……梅疏凝的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了,回頭來與金雨朵面面相觑。梅青玄對女兒這突然的乖順也是受寵若驚,笑得樂呵呵的。“哎喲,爹的好牽牽,來爹這兒了。”
梅牽衣低頭斟酌着字句:“爹,我想問您個問題……”
“牽——牽——”梅青玄拖長音調低沉着嗓音打斷了她,很不高興的樣子。梅牽衣緊張地擡頭望他,梅青玄一臉的嚴肅,道:“跟爹還這麽客氣?”話鋒一轉,臉色突然又變,笑容頃刻間又堆了上來。“有什麽問題随便問,爹最喜歡給牽牽答疑了,拽着爹的胡子拷問都沒關系。來來,爹的胡子給牽牽拽。”
梅青玄邊說着,昂着下巴朝她這邊湊過來,手指撩起上嘴唇那一小撮短短的胡須,示意梅牽衣來拽。那滑稽的表情終于逗笑了梅牽衣,當下真的伸手去扯着幾根胡須使勁拽了拽,疼得梅青玄龇牙咧嘴,吹着胡子道:“哎喲,牽牽,你還真拽呀。你爹好不容易蓄起來的這點胡子,你娘最喜愛了,你要這麽拔完了,你娘不要爹了怎麽辦?”
梅牽衣撚着指尖拔下的幾根胡子,吹口氣呼啦一下全部吹走,然後拍了拍手。
“娘敢不要爹,牽牽也不要娘了!” 挑眉斜視,不可一世。
梅青玄見她心情放開,終于放下心來,仍舊笑眯眯地道:“就知道牽牽最疼爹了,來來,爹再給你拔,多拔點。”
“爹,再拔當心娘真的不要你了。”梅牽衣收回梅青玄拉着她去拔胡子的手,同時白了那活寶爹爹一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想起剛才的事,又道:“爹,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嗯,嗯,什麽問題?牽牽問,爹聽着。”梅青玄正襟危坐,一副全神貫注準備回答的模樣。看得旁邊的金谷川哈哈大笑:“我說青玄啊,你還真是有女萬事足。等牽牽将來嫁人,你也跟着一起嫁過去吧。”
“嗯,”梅青玄摸着下巴沉吟着,很認真地思考着這個問題,最後得出結論:“大哥所言極是,将來誰要娶我的牽牽,就把我和小果兒都一起娶過去吧。”
小果兒是梅夫人的閨名。梅夫人是金谷川的妹妹,二十多前嫁給了江陵梅莊的梅青玄。過了幾年後,因思念家鄉,寝食難安。梅青玄愛妻心重,竟然舉家從江陵搬到她老家金陵,與金家比鄰而居。
“你呀,你呀!”金谷川無奈地擡臂拍了拍他的肩膀,望了一眼後面跟着的梅疏凝與金雨朵,二人并辔而行不知說着什麽笑話,金雨朵掩唇小臉頰兒嫣紅一片,伸手捶了梅疏凝的臂膀,感情甚好的模樣。金谷川頗覺寂寞地嘆了一口氣:“你這老小子拐走了我妹妹,現在又叫你的小小子來拐我女兒,世仇啊世仇!”
“爹——”後面的金雨朵聽到這話,難為情地抗議一聲。梅青玄高聲回應:“哎,真乖。”直把金雨朵應得面紅耳赤,梅疏凝也在一旁咧嘴直笑,惹得金雨朵一陣好打。這一下,大家笑得更開了,黃土官道上,馬鈴兒伴着陣陣笑聲。
最後,梅青玄道:“孩子們都大了,等這趟祝壽回來,把疏凝和小金魚的事兒辦了吧。”
梅牽衣幾次問話被打斷,正惱恨着,此刻聞言卻陡然一驚,幾乎坐馬不穩。那個噩夢裏,爹也在這路上提議,等從武林山莊回去,就操辦梅疏凝和金雨朵的婚事,可是後來,她遇上了展涼顏,展涼顏遇上了金雨朵,把這一切都改變了。
那不只是夢,那是預示,是将來會發生的事!
每每意識到這一點,她都忍不住心驚肉跳全身直冒冷汗。她不相信将來真會發生那麽可怕的事情,可誰能給她解釋,為何夢裏的場景都在現實中一一兌現了?
雙手下意識地撫上肚腹,她心中一凜,連忙松手,插嘴抗議道:“爹,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梅青玄正跟金谷川趁熱打鐵商量着提親之事,乍見寶貝女兒生氣了,方才忙收起嬉皮笑臉,回頭整理衣冠,一本正經道:“嗯,牽牽的問題還沒問。”
梅牽衣低頭又斟酌一會,道:“爹,江湖上,有沒有一個靈嬰樓?”
梅青玄握缰繩的手陡然一緊,雙目陡瞠,臉色僵住。不止是他,就連旁邊的金谷川以及後面的梅疏凝與金雨朵聽到這個問題,都停下說笑,四人八目,頃刻之間唰唰地集中到她身上來。
半晌,梅青玄清了清嗓子,柔聲道:“牽牽,你……從哪聽說的靈嬰樓?”語氣謹慎,小心翼翼,像是生怕驚擾了誰。
梅牽衣不知道為何他們在聽到靈嬰樓時,反應如此大。雖然夢裏的靈嬰樓是個邪派組織,但江湖有正有邪,就算靈嬰樓是邪中之首,也不應該如此反應。那反應……倒不像是對靈嬰樓,而是……對她。
“我……我就是好奇,有沒有嘛,爹——”總不可能說是夢裏聽說的,但是她這個爹對她千依百順,只要撒個嬌,什麽問題都好糊弄過去。
梅青玄看着她嬌憨撒嬌的模樣,果然笑了,少了之前的小心謹慎,像是長舒了一口氣一般地回答:“是有啊。牽牽問這做什麽?”
真有?
“就是問問嘛。爹,那此次武林山莊的譚莊主大壽邀請武林同道,有邀請靈嬰樓嗎?”
“武林山莊乃正道泰鬥,靈嬰樓道不同不相為謀,邀他們去做什麽?牽牽,來,告訴爹,怎麽突然問起靈嬰樓了?”
果然如此麽?不是靈嬰樓有問題,而是對她有問題。梅牽衣恍然記起,她雖在閨中長大,但江陵梅莊身處江湖,她也聽過不少江湖事,卻不曾有半點關于靈嬰樓的訊息傳進她耳朵。但在那夢境裏,靈嬰樓展涼顏一出,當世武林群雄瞬間變色,可見靈嬰樓并不是默默無聞。
“那,他們是不是有個樓主?”想起夢裏那個讓她愛到毀天滅地卻依然只得他冷顏絕情的人,心髒仍然隐隐疼痛。
“是有吧。”梅青玄再三确認她安好如常後,皺着眉頭看起來答得漫不經心,“不過大約五十多年前,他們連續兩任樓主都先後敗在慕家莊六芒七星慕氏十三劍之下,然後躲到海外很久沒在中原露面了,大概是不敢再來了吧。牽牽別怕喲,壞人都有好人來制的。”
六芒七星慕氏十三劍,當年震驚整個武林,只可惜,有幸目睹的當事人多已過世,後人提起當年,也只能遙遙追憶其輝煌。如今的慕氏十三劍,早不複當初威名,她單鞭百招之內即可得勝。不知道是她太厲害,還是當初的樓主太不濟,或者真是慕氏十三劍威力大減,總之,随着慕氏十三劍的退步,慕家莊也逐漸沒落,以至于近二十年來,武林山莊新近崛起,威望逐漸趕超。
梅牽衣心神陡斂,意識到方才不知不覺又陷入了那個夢境之中。正正思緒,擡頭對上梅青玄那雙似睜未睜的雙眼,不由得咯噔心虛了。咧嘴一笑,掩飾着做出悠然向往的表情,順着梅青玄的意圖轉換話題,問道:“爹,慕氏十三劍是不是很厲害?我們此去武林山莊,能遇上他們嗎?”
梅青玄見她對慕氏十三劍感興趣,眼睛一亮,道:“牽牽想見他們?”
“我就說嘛,安靜不會超過半刻鐘。”後面傳來梅疏凝打趣的聲音。
“這才像牽牽嘛。”金雨朵也笑着望着她。
梅牽衣心念一動,忽然舉手大聲道:“爹,我有個提議。”
“什麽提議?”
梅牽衣放下舉起的胳膊,手指指向梅疏凝和金雨朵。“哥哥和金魚姐姐是青梅竹馬、夫唱婦随,爹你不能等到回金陵了才向舅舅提親。金魚姐姐美麗又有本事,萬一這次上武林山莊有其他武林世家看上她了怎麽辦?爹,近水樓臺就應該趕緊抓緊,別等回家了,現在就跟舅舅定下來!”
梅牽衣說得理直氣壯,金雨朵聽得臉紅耳赤,上來就掐着她胳膊笑罵:“牽牽,姐姐白疼你了,你就這麽取笑?”
梅牽衣一本正經道:“金魚姐姐,我說的是真的,哥哥喜歡你,可擔心你去武林山被武林山莊的二公子看上了。昨晚他還跟我說,牽牽啊,你說……”
梅牽衣的話未說完,就被梅疏凝一個石子彈過來,封住了她的啞穴。她再努力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憤怒地瞪向梅疏凝,又回頭可憐兮兮地望着梅青玄。梅青玄笑着伸手在她啞門穴上推過,梅牽衣喉中氣流一通,大聲抗議道:“爹,哥哥欺負我!”
梅青玄笑道:“牽牽,你這下該挨。說哥哥不打緊,你道咱家的小金魚會輕輕易易就被別人拐走麽?”
梅牽衣愣了愣,回頭望着梅疏凝和金雨朵,二人均臉色微赧。青梅竹馬這麽多年,早被大家看成一對,但當面說起來,還是會有害羞。
梅牽衣看着他倆,想到那夢境的最後,她趕到喜堂,卻發現裏裏外外全是武林高手,梅疏凝不見半點傷心地觀禮,金雨朵毫不猶豫地掀了蓋頭,而展涼顏,那“這樣就足夠”的表情……那個婚禮是騙局啊,是請君入甕的騙局。
心好疼,但是卻又好高興,扭曲般的高興。夢裏的她死了,愛不愛都與她無關,疼不疼都已成過去,但他卻仍要忍受着愛人愛別人的痛苦,真是……大快人心啊!展涼顏,那個世界裏,等你孤獨地看他人麗影雙雙時,是否會後悔那樣對我?
3萬劫不複的血路
夜裏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梅牽衣瞪着頂上的床帳。想着夢境裏同樣的場景,在去武林山莊的路上,她興奮得整晚睡不着覺,最後拉着金雨朵煞有其事地要夜探白馬鎮,結果真的給他們探到有人夜裏集合商議密事。只可惜,那商議的密事,她當時沒聽懂,後來也沒懂,再後來,就完全不記得這件事了,想必不過是些小事,沒引起什麽大事。
如今歷史重現,她興奮沒有,卻依然躺在客棧睡不着,心裏有兩個聲音在鬥争着。她想出去,再去夜探,看是否依然有那一群黑衣人,在夜議密事,看那個夢境到底是不是真的能預示。可同時,她又不願意出去,既然那個預示未來的夢裏她有出去過,那只要她不出去,那個夢就是不成立的,她不用害怕将來會幹下那等天理不容的事來。
側身看着已然熟睡的金雨朵,梅牽衣不禁苦笑一聲。夢裏那個梅牽衣是白癡嗎?對她毫無防備的金雨朵,她竟然殺不死她?也是,夢裏那個梅牽衣是夠白癡的!多好的金魚姐姐啊,她竟然為了一個對她毫無情意的男人,要千方百計地殺她。
記得初到金陵時,金雨朵一見到她,就很高興地喊她“牽衣妹妹”,把她當親妹妹一般疼着。所以,盡管只比她小半歲,她也心甘情願地喊她“金魚姐姐”。金雨朵很能幹,金家就她一個女兒,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金陵金家在武林中有兩個名號,一是金陵金針,這是金夫人的絕技,風家金針針随劍飛,揮劍之時,金針如漫天花雨般随着劍氣而出。金雨朵得她娘親真傳,将此招練得出神入化。二是金陵算盤,是金谷川的絕技,這一稱號有兩重意思,一是會算賬,生意做得好;二則是那鐵算盤的功夫,以算盤為兵器,必要時刻,算珠也能拆為暗器。金雨朵樣樣學得出色,不僅如此,還能彈出一手好琴,畫一手好畫,是一個真正的大家閨秀。若非江湖都知道江陵梅莊有個梅疏凝,不然打從她十六歲起,提親的人估計早踏平她家的門檻了。在梅牽衣眼裏,她就是完美的象征,所以,當初的她,在知道展涼顏喜歡金雨朵時,才會那麽恨她,恨她的完美,又恨自己的不完美。
她從小受父母嬌寵,只喜歡跟人瞎玩瞎鬧,爹娘的武功學了一遍累了厭了就不再練習,彈琴畫畫那些修身養性的東西更是避之千裏。因為有哥哥在,爹娘對她也不抱什麽期望,從不逼她做什麽,無限制地寵着溺着。不止是爹娘、哥哥和金雨朵,還有舅舅舅母也都對她如此,梅家與金家的期望都寄托在哥哥與金雨朵身上,他們也的确不負衆望,而她這個多出來的小尾巴,就成了大家的開心果,只負責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是不是,正因為這樣,她才任性到無法無天,終于鑄成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