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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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的寒風吹來,涼意入體,擡頭仰望着頭頂幾顆明星。
梅牽衣猛地打了個寒顫。她……什麽時候不知不覺地已經出來了?這一條路……幽深,寂靜,一種緊張又興奮的感覺突然熟悉起來。腳不由自主地順着腳下的記憶路,朝密林深處走去,一步一步。
“江陵漢口……,金陵姑蘇……”
閉着眼無力地靠在樹幹之後,任耳邊輕響那聽不清的話語。夢裏,興奮的她走到這裏時,也只依稀聽得見幾個能懂的地名,拉着金雨朵想靠近去聽得仔細些,後被她制止。這一次,不需要金雨朵制止,她就已經無力上前了。
顫抖不已啊,那個夢境如此真實,真實到她反而覺得現在是身在夢裏。
“很好……”
冰涼低沉的聲音入耳,梅牽衣渾身血液頓時凝固,陡然睜眼。
那是……
腳像不聽使喚似的,她從樹後出來,一步一步朝那說話的人走去。心裏無數個聲音在叫她,停下來,停下來。可是,她停不住,像無形中有力量驅使着她,讓她往前走去,往前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髒之上,步步下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澤之地,步步深淵。黑黑的樹林裏,極其黯淡的星光,其實仍舊什麽都看不見,但是,她卻很清晰地看到了,前面有一條路,一條通往暗黑的血路,那是被稱作命運的東西。她在已經被命運寫好了的劇本裏,按部就班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往那萬劫不複的深淵走去。
眼淚又流出來了。
“你看,我好久……都沒流眼淚了……沒想到,現在又流淚了。”夢裏那凄涼哀婉的聲音,不住地在她耳邊回響,聽得她肝腸寸斷,聽得她五髒俱裂。
不,這條路我不認的!展涼顏,我絕不會愛你的!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按在她肩上,止住了她的腳步。梅牽衣脊背一縮,怔了怔,回過神來,轉頭看着眼前模糊的窈窕人影……
“金魚……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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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牙齒在打架,她的聲音在顫抖,她全身都在哆嗦。顫顫巍巍地再轉過身去,黑衣人退散後剩下的最後一個,那個有着冰涼低沉嗓音的人,不知何時已到了她前面。隐在夜色裏的容顏看不分明,一雙幽湛的眼眸,閃爍着星光。
他在看她們,一如夢境裏的情景。
金雨朵察覺到危險,上前把她護在身後,手停在腰間,那是她佩劍的地方。梅牽衣注意到她全身緊繃着,準備随時出手。但僵持半晌,沒有任何動靜,只有風帶着銀鈴叮叮悅耳。
最後,那個人,他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只淡淡地瞟了她們一眼,走了。
一如夢境。
梅牽衣的身子軟了下來,無力地跌在地上。
“牽牽!”金雨朵在她耳邊喚着。
展涼顏,竟然是展涼顏。
竟然真的有這個人,竟然真的有這個人!
“金魚姐姐,你救救我,救救我。”梅牽衣泣不成聲,喃喃不停,“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梅牽衣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捧着熱茶,專心致志地一口抿一口地喝着,不露出一點聲音,也不敢稍微擡一下頭。梅青玄滑稽地趴在床沿上,支着下巴瞪着雙眼,很努力地追着她躲閃的眼珠,玩上了瘾。最後,四目終于相對時,他哈哈笑了起來:“牽牽,看,爹贏了吧。”邊說着,起身坐在床上,又換一副認真的表情,看着梅牽衣,溫柔,卻不容抗拒。
“來,牽牽,告訴爹,昨晚看到什麽了?”
梅牽衣眼角瞟了一眼旁邊幫她準備熱茶的金雨朵,回頭望着梅青玄,輕聲道:“有黑衣人……”她輕輕地說着,到最後,很委屈地道:“我就是害怕嘛,那麽黑,那個人那麽吓人,我……我怕他一掌來就殺了我。爹——”
揚手把碗一扔,随即撲進梅青玄懷裏。梅青玄搶着接住她的碗,張着雙臂任她挂在身上,一時之間有些狼狽,還好金雨朵幫他解圍拿走了茶碗,才讓他放下手來,輕輕拍着女兒的背,柔聲哄着。
“牽牽不怕,爹保護的。”
梅牽衣在他懷裏猛點頭如搗蒜。“幸虧有金魚姐姐。”
“你這丫頭,這下知道江湖不好玩了吧?別人家的事少管,不小心看到了就趕緊躲開,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梅青玄難得地教育着女兒。梅牽衣抽抽噎噎地回答他:“我只是好奇嘛。”
“這不就是好奇的結果?”梅疏凝一句話堵住她因抗議撅起的小嘴。
原來,在武林山莊之前,她和展涼顏就已經見過面了,只是,那時候她不認識他,黑夜裏自然無法認出。可是,那個夢,他在夢裏如此特別,刻骨銘心,他的聲音身形,絕不會認錯。他就是展涼顏,她在夢裏愛得如狂如魔的展涼顏。
不,她不能坐以待斃,不能任那沒有由來的夢境預示牽着照着它的安排走。
如果那個夢預示未來,那麽,她就當是警示好了,她要改變她在那裏被寫好的命運。夢裏她會喜歡展涼顏,那她偏不喜歡;夢裏她抛棄家人,現在她只要家人。她重新審視自己,審視身邊,她的爹爹,娘親,哥哥,還有金魚姐姐,這都是她絕對不能失去的人,夢裏的她不懂,現在的她完全懂得。展涼顏算什麽東西,他憑什麽讓她為了他背棄她的世界?
還不晚,還不晚,一切都不晚。她的人生才剛開始,決不能停止在二十歲。
她花了一整個晚上來整理出思緒,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活在當下,當下才是現實,她必須找回現在正常的梅牽衣。不然,不等将來犯錯,她就先被那子虛烏有的夢裏未來給吓死了,還是讓爹娘傷心。
這其實有些難度,在經歷了那樣身臨其境的夢境之後,她幾乎都快忘了當初那個純真活潑的模樣。但要做起來,也不是特別難。和家人在一起的溫暖,讓她麻木茫然的心又好像重新活了過來。她努力地回憶着當初的美好,努力想着,那個雖然任性,但也頗有俠氣的梅牽衣,努力想着當初,她在第一次跟着爹爹出走江湖時,是怎樣的心情,做怎樣的事情。
“哥,金魚姐姐,我們來比賽,看前面那個亭子,誰先到誰贏!”馬背上的梅牽衣神采飛揚,揚着她的小銀鞭,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又回頭朝梅青玄道:“爹,你來給裁決,別讓他倆作弊!”
梅疏凝聞言立刻抗議:“爹做裁判,我跟小金魚恐怕下輩子都沒機會贏了。”
“你!”梅牽衣圓瞪着眼,“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我之前贏的,都是爹包庇的麽?”
梅疏凝抱着雙臂,把頭歪在一邊,意思不言而喻。梅牽衣氣得哼哼叫:“哼,叫你小瞧人。爹,你告訴哥哥,你最公平了,沒有包庇。”
梅青玄有些無奈地道:“牽牽啊,這個……爹說不出口啊……”
一言既出,除了梅牽衣氣得哇哇叫,其他在場的全都笑了。梅牽衣恨恨地一甩鞭子,咬牙道:“好,這次叫你們輸得心服口服。爹,你別偏袒我,就算我贏了也不能說我贏了!哥,你比不比?”
梅疏凝摸了摸鼻子,無奈地看了金雨朵一眼:“那就比吧。誰叫我有這麽一個妹妹呢。”梅疏凝和金雨朵很顯然讓着梅牽衣,卻又不露痕跡,總是與她保持一個馬身的距離,偶爾跑到她前面,但不多時,又故意讓她給追上。梅青玄和金谷川兩人策馬跟在他們身上,遙看着兒女們笑顏盈然。
當那個十裏亭已遙遙在望時,梅牽衣腦中念頭閃過,突然勒馬停住。梅疏凝緊跟在她身後,眨眼又超過了她,也跟着勒馬停住,調轉馬頭。
“怎麽停了?”
金雨朵也從後面追上來。“怎麽了?”
梅牽衣望着前面的地形。十裏亭的坡下有條小溪,溪水的另一邊是樹林,最适合埋伏。那一次,她先跑到了十裏亭,正得意地向梅疏凝和金雨朵宣布她贏了,然後要爹爹承認,爹爹很為難地告訴她,她前面說了,就算她贏了,也不能說她贏,不然爹爹就會被認為是偏袒。
然後,事情就那麽發生了。一支響箭朝她射來,又急又快,她有心躲開卻閃避不及。梅疏凝離她最近,一把拉過了她,他自己卻被箭釘住了肩胛。緊接着,嗖嗖的響箭從樹林裏射出,雨一般地飛來。梅青玄和金谷川在最前面護着他們,金雨朵則緊跟其後護着她和梅疏凝,梅疏凝忍着傷,硬是把金雨朵拉到身後,由他保護。
箭雨稍歇時,跳出一幫穿着奇怪的人,像三教九流不入流的混混們雜糅在一起,但卻個個武功高強,出手狠辣。好在梅青玄和金谷川的江湖名望也不是打诨的,一前一後,一劍一算盤,和他們打得難分高下,再加上梅疏凝和金雨朵,還有她時不時地補上一兩招,最後總算是把他們打跑了。但是,爹和舅舅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伏擊者是什麽人。
或許,就算想到了也不會告訴她吧。
那麽,這一次,也會遇上麽?
4畫舫裏的男子
梅牽衣極不情願地撇撇嘴,道:“我突然想到,就算贏了,爹也會判我輸了。沒意思。”故作耷拉地不言不語,靜靜地騎着馬,慢慢往坡上走去,等着後面的梅青玄和金谷川跟上。她刻意選了路的左邊,把梅疏凝留給樹林那一邊,這樣,等響箭來時,只要不用心急救她,他自己就足夠應付了。
梅疏凝近來早習慣了她的心血來潮一天三變,見她不想比了,也樂得輕松,轉換話題與她閑聊要逗她開心。“你不是對慕氏十三劍很感興趣麽?昨日我聽爹和舅舅商量,經過太湖時,我們放慢行程,繞道平江,再去錢塘。太湖風景甚是美好,牽牽若歡喜,還可以一路坐船過去。”
“真的嗎?”梅牽衣兩眼一亮,回頭朝梅青玄道:“爹,哥哥說的是真的嗎?我們要去平江?”
梅牽衣當然知道是真的,那個夢裏他們也去了平江,還在太湖上遇到了慕氏十三劍。江湖最初的慕氏十三劍其實是慕家莊十三個弟子,只是慕家莊沒落之後,連十三個弟子都收不齊,如今的慕氏十三劍,只有七劍。但為了維系十三劍之名,其中六名男弟子每人背了兩把劍充數。當時在太湖上遇到,她足足偷笑了半個時辰。就算梅疏凝不住地跟她使眼色,讓她別笑,她還是忍不住。
話音剛落,那響箭咻咻地就來了,如記憶裏一般。只不過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受傷。她躲在梅青玄身邊,梅疏凝不用受傷,他們也沒有失去先機。不多時,那群偷襲者便速速撤去,就像突然出現一樣。
梅牽衣想,或許那個夢境也不錯,她窺見了未來發生的事,那麽就能未雨綢缪,避過那些不好的事。
梅青玄和金谷川立馬溪邊,望着那群人消失的樹林,沉吟半晌,沒有半分頭緒。
“從他們的裝束和招式絲毫看不出路數,出手雖狠辣,卻沒有非要置人于死地。”金谷川撥着手裏的算盤,珠子噼啪響着,甚是悅耳。
“像是在試探什麽。”梅青玄想了半晌,得出可能的結論。
“試探什麽?”梅牽衣湊過頭來,好奇地發問。梅青玄看到她,嚴肅的臉色頓時變得輕松,笑道:“試探你爹久不出手,是否寶刀未老。來,牽牽過來,告訴爹,剛才怕不怕?”
梅牽衣揚起笑臉,一派天真的模樣,搖頭道:“有爹在,不怕。”
“乖牽牽。”梅青玄拍拍她的肩膀,朝金谷川爽朗一笑:“大哥,想不出來就随他們吧,馬上就到太湖了,可別讓這幾只小毛賊壞了我牽牽的游興。”
梅牽衣雙眸發亮,眼珠滴溜兒轉了一圈,小臉掩着興奮,神秘兮兮地問道:“爹,你說他們是不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黑衣人?”
那夥人,一招一式,全是靈嬰樓的武功,進退有度,都是展涼顏的手下。雖然衣着混亂,但誰說混亂就不能是一種秩序?那天晚上她看到他們,也許就是在部署這些,只可惜,當時她沒注意聽,以至于他們的目的,她也一概不知。或許就像梅青玄所說的,試探。
那夢境如此真實啊,真實到她連她練過什麽武功都記得一清二楚。
梅青玄聞言一怔,與金谷川對望一眼,回頭來看着她,想說點什麽,終于還是掩了口,只道:“不管那些小毛賊了,我的牽牽游太湖最重要。”
這溺愛呀。梅牽衣想,她要記住爹的好,牢牢地記住。只要她記住了這些,将來無論發生什麽事,就算讓她殺了自己,她都絕不會動手傷害爹爹一根頭發。
湖光□,景色宜人。細雨斜斜地落在湖面,極輕極輕地畫出一道又一道漣漪。翠色柳煙在青灰的湖面盡頭,飄飄渺渺看不真切。迷蒙景致裏,遠處的一艘畫舫,像極了那水墨丹青畫裏,因墨汁含了過多水氣,而不經意落下的一滴,在畫紙上暈染成這點睛的筆畫。
梅牽衣靜靜地坐在船頭,聽着艙裏傳出的低緩琴聲,任雨絲微濕了衣衫也渾不在意。金雨朵在艙口撫琴,梅疏凝在旁守護,爹和舅舅煮茶談天,她一個人坐在這船頭,瞧着遠處那隐約模糊的畫舫,心有些揪揪的寂寥。
那夢裏,也并不全是痛苦的。與展涼顏,也是有過歡喜日子的。不管當時他是真心還是假意,至少那時,她是歡喜的。江南煙雨時,他喜歡在舫船裏,在靠近窗邊的位置,打開紗簾,讓斜斜的雨絲在他周身打出些微涼意。有時候,僅僅是這樣,只要雨不停,他可以坐上一整天,動也不動。
他喜歡下棋,很慢很慢地下。棋子是紅白色的,因為他不喜歡黑色。她纏着跟他學,他也不嫌煩,很慢很慢地教她。一盤棋,他們往往能下上一整天,還不分出勝負。她曾經問他,你的棋藝到底怎樣?他回答說,能和一個不會下棋的人下一整天還分不出勝負。
那時候,她以為是說他棋藝也很差,後來才明白,真正的高手,不是能下贏棋藝高超的,而是讓一個不會下棋的人,在他的棋局裏變得會下棋,讓對手也變成他的棋子。展涼顏下棋就是這樣,他的棋局全是他在控制,不管你怎麽下,他都能讓你在他的棋局控制之中,輸不了也贏不了。靈嬰樓裏的人都害怕跟他下棋,唯獨她喜歡得不得了。夢裏那個梅牽衣,最初遇上他時,心思單純,武功不高,出門都要父母保護,是他讓那樣的她一步一步變成了他最厲害的一招棋,猶不自知。
耳際響起船槳撥水的聲音,嘩——許,嘩——許。慢慢悠悠,像當年,她好動的性子賴在他身邊時,偶爾也能有安靜的時候。那個時候,就能聽到這樣的聲音,“嘩——許,嘩——許”,一聲一聲,那船槳全撥在她心上,撥出一圈一圈的浪紋,推着心不斷前進,不斷前進,也不管前面是漩渦還是深淵。
那時候,她能看到他的側影,長長的發絲任意披落,垂在流水紋的蒲團上。胳膊随意搭在窗沿上,修長的手就垂在窗邊,彎出自然的弧度,慵懶又悠閑,像是哪家的富貴公子,又像是何方的閑雲散人,平生只識調宮弄羽,不曾沾染鮮血。
那是他一身白衣的模樣,江湖人都不曾看到。她,也只見過一次。
無意識地依着記憶裏的姿勢,懶懶地擡頭望去。驀地,她視線陡然凝固,雙眸不自覺地瞠圓,忘了眨眼。
淡淡斜雨裏,懶懶的姿勢,涼涼的容顏,一縷青絲滑落垂在頸邊。輕垂的眸,淡挑的唇,一雙臂膀擱在窗沿。
他……他怎地在這裏?
梅牽衣霍地站起身子,待要細看确認時,那畫舫已錯身而過,船身遮住了她的視線。徒留那“嘩——許,嘩——許”的聲音,慢慢悠悠,隐隐傳來。
心如火燎一般,想也沒想,她急忙忙地要追過去。
“牽牽。”
嬌柔的一聲呼喊,梅牽衣整個回過神來。
鵝黃衫子的女子撐着淡竹油紙傘,在細細雨絲裏,緩步走近她,行走處腳尖掀起的裙裾像翻在水裏的清波。微風掀動衣袂輕翩,那樣的女子,美好得像湘夫人一樣。
梅牽衣微怔了怔,停在原地。須臾,拍了拍額頭,吐出胸口緊閉的一口氣,擡頭喚她:“金魚姐姐。”
“怎麽不進去避雨?”金雨朵走近來,舉傘幫她罩住雨絲,“現在到了‘漫山四蛟’的範圍,爹說雖然與四蛟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但這是人家的地盤,還是小心為上。”
梅牽衣的眼光仍不自覺地追着那錯身的畫舫,心不在焉地聽金雨朵說話,眼見那畫舫越來越遠,心在胸腔裏沖撞得厲害起來,随口甩下一句:“不會有事的”,撒足就往船艙裏鑽,蹬蹬蹬地穿過船艙,從另一邊鑽出來,正好看到畫舫遠去。
細雨裏,那窗邊的人似乎擡起了頭,朝這裏望了一眼,煙雨裏看不真切。然後畫舫轉向,只依稀看到紗簾在風裏輕舞,重新回到那水墨丹青畫去了。
梅牽衣的心中沒由來地沮喪低落,左胸心髒處隐隐如針絞一般地疼着、空着,覺得寂寞、寂寥。
“什麽好東西?”梅青玄早在船艙中看到女兒蹬蹬蹬跑過時就出聲喚了她,既然喚不住,就索性跟着出來一起看熱鬧了。結果到船板上,卻只看到女兒凝望着遠處霧蒙蒙的一片,愣愣地出神。
“不知道,才在船頭就看她跑過來。”金雨朵跟在後面出來,聽到梅青玄如此問,便幫她回答着。
梅青玄遠眺了一會,忽然笑了,揮臂示意,遙指前方,道:“開船追那艘畫舫!”他的寶貝牽牽看到畫舫裏的什麽了,戀戀不舍魂不守舍的,他這個當爹的,當然要助她一臂之力了,不能就這麽擦肩而過錯失了。
梅牽衣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對話,她仍舊望着那逐漸消失在綿綿細雨裏的畫舫,拼命地搜尋着,夢境裏,是否也有這一個場景,是否當年在太湖上,與他們的船只錯身而過的,也有這麽一艘畫舫。
可是,任她如何搜尋,夢境已是遙遠的記憶,無論如何也搜不出來,這漫天的煙雨裏,這千百萬的漣漪上,她與他,是否在這裏曾有她不記得的一面之緣。
三月十五未到,她與他已見面兩次。兩次都在夢裏的記憶之外。
尋思良久,她隐約明白,也許不是不曾發生,而是沒在意。那時候她不認識他,不喜歡他,周圍有更多比他更能吸引她注意的東西,就算見到他,自然也沒有放在心上。
原來,他并不是全世界。
原來夢裏那個愛他愛到神魂颠倒,以為沒有他就沒有世界的女人,其實也曾輕易就忽視了他。
梅牽衣忽然輕松地笑了。那麽,她還害怕什麽?
船身就在這時,突然搖晃了起來,梅牽衣驚覺地回神,人已落在梅青玄的臂彎。梅青玄使着“千斤墜”的功夫沉着下盤,努力穩着船身。
“爹,怎麽了?”梅牽衣抓着梅青玄的胳膊,穩着左右搖擺的身子。
不等梅青玄回答,金谷川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明人不做暗事,是好漢就出來一戰。金陵金谷川,領教閣下高招。”
“嘿,有些宵小之輩想搶你舅舅的金算盤。”梅青玄喟然嘆道,“唉,有錢也有有錢的難處啊。”
梅牽衣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太湖之濱,魚米俱興,往來商船客船無數,總有些嚣張的,鑿船搶劫過道商客,做那沒本錢的生意。官府向來對江湖人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太湖邊上的慕家莊自沒落之後,自掃門前雪,也不大插手別家江湖事,因此,這太湖之上的漁盜水賊也就更加猖狂,漫山島上的“漫山四蛟”就是其中最膽大妄為的一派。不過,自她入主靈嬰樓以後,“漫山四蛟”在她手下倒也頗聽話,因此,就算他們燒殺搶掠,但既是別家之事,她也不多管。
不對,不是別家,現在是“漫山四蛟”要搶他們!
梅牽衣自那混亂的記憶裏跳脫出來,正看到遠處水裏鑽出一個光溜溜的人頭來,抹着臉上的水,得意地遙聲喊道:“我們弟兄們混這太湖,從來只做明事,不做暗事。咱明白說清楚,金老板的船已經被鑿穿了,頂多還能撐半柱香的時間。要打,下來水裏打啊。”
5牽衣譚中柳
“姑爹,怎麽做?”金雨朵站在梅青玄身邊,腰間佩劍已握在手裏,望着遠處水裏的人,随時準備出手。
梅青玄不以為然道:“小金魚別擔心,他們不過是看中你爹姓金,讨點金子罷了,好打發。”話音落地,那邊金谷川正好放話:“原來是漫山的雷大哥。金某一個生意人,做些小本買賣養家糊口,不曾記得有搶雷大哥生意。不如雷大哥劃個道兒來,也好親近親近。”
“三月十五,武林山莊譚大莊主五十大壽,不知道金老板備了什麽賀禮?弟兄們在這太湖混久了,不知道長江如今的水勢如何了,想長長見識,還望金老板不要太小氣啊。”
梅牽衣看着他們一來一去地綿裏藏針,料定這一戰定是難免了,但想不通的是,以“漫山四蛟”的水平,斷不至于在太湖上公然攔截江陵梅莊和金陵金家,還打着武林山莊壽禮的主意。
更想不通的是,那個夢的記憶裏,不曾有他們出現!
“牽牽啊,你這漂亮的衣服,今天是要不成了,等咱上了岸,爹再帶你去買新的。”梅青玄坐在船頭,狀似随意地探手摘下梅牽衣袖子上的一只小銀鈴,撚在指尖,“嗖”地一下,遠遠彈了出去。只聽得一聲“哎喲”,凫在遠處的一個人捂住了額頭,罵道:“誰暗算老子!”
梅青玄不緊不慢地慢慢傳出話去:“你這‘白條蝦’,好端端的鑿我們的船,鑿船也就算了,害得我的寶貝牽牽的新衣服弄髒了,給你點教訓。”
梅牽衣噗嗤笑了一聲,她的兩邊衣袖口處都縫了好幾只微型的銀色小晃鈴,聲如蚊蠅,細小卻清脆悅耳,當裝飾用的。此刻見梅青玄摘下來當暗器使了,她也不吝啬地又扯下兩只遞給他。
梅青玄笑呵呵地道:“哎呀,都給爹啦。那可不能讓牽牽的小鈴白摘了。”邊說着,他抽出豎在旁邊的佩劍,站起身來,把梅牽衣交給身後的金雨朵。只見他握着劍在空中虛劃幾招,驀地橫空朝那空無一人的湖面揮去,湖面頓時湧起一排浪濤,一個緊身玄衣的人在那白浪中跳脫出來,梅青玄笑道:“牽牽,看到黑蝦了沒?打他!”
梅牽衣極其默契地彈出一只晃鈴去,可惜她內力不夠,勁道不足,被那水波一擋,立時就掉進了水裏。反倒是梅青玄邊說話的同時,彈出左手指間的小晃鈴,随着“嗤”的一聲破空而去,那水裏的玄衣人半空中扭身避開。梅青玄一早料到,緊接着又一指彈出,銀光穿透細雨急馳而去,又傳回一陣“哎喲”的叫罵。梅牽衣樂得拍手叫好,嚷道:“爹,再打一個!”
梅青玄收了劍勢,頗有些為難地看着她,道:“蝦米都游走了,爹想打也沒了。牽牽啊,爹教你的泅水忘了沒?咱到水裏去捉吧。小金魚,船艙裏的東西不用管啦,疏凝已經都帶上了,你跟好他,別丢了。”
狼狽中遇上慕氏十三劍,梅牽衣就是再想嘲笑他們,也都笑不出來了。倒是梅青玄拉着她,一邊淅瀝瀝地滴着水,模樣狼狽滑稽,一邊卻語重心長地道:“牽牽啊,畫舫裏看到了什麽,都忘了吧。人家不讓咱追,咱就別追了。”
梅牽衣一愣,頓時明白過來。“漫山四蛟”打一開始就沒想搶他們什麽東西,就算他們是太湖地頭蛇,水上功夫了得,金陵金家與江陵梅莊也都是紮根長江邊上,真打起來也不見得會差,再加上江湖名望地位,他們還惹不起。但是,明知惹不起,卻敢公然挑釁梅莊和金家,背後一定是有什麽靠山撐腰了。再聯系之前的情景,就不難猜到,真正想鑿他們的船的,是他們要追的那艘畫舫,很顯然,畫舫的主人不想給人追,所以才授意“漫山四蛟”動手。
原來“漫山四蛟”這個時候就已經投向“靈嬰樓”了。夢裏那個她不認識展涼顏,沒有追去畫舫,于是不曾有“漫山四蛟”出現,現在的她,認識了展涼顏,跟上了畫舫,于是“漫山四蛟”出現了,改變了夢裏的預示。
認識到這一點,梅牽衣頓時覺得精神大振。原來啊,那個夢裏的未來,從她做了這個夢開始時,一切都已經改變了。
“好,爹說不追,牽牽就不追。”頓了頓,又發狠道:“死也不追了。”
“兩位姐姐,先随我進來換身衣服吧。”嬌脆的聲音傳來,一身輕靈綠裝的慕夏瑜掩嘴笑着,然後又輕咳一聲,掩飾過去,帶着渾身濕透狼狽的梅牽衣和金雨朵,往船艙內室裏去。
梅牽衣自然是認得慕夏瑜的,慕家莊的獨生女兒,衆星拱月的嬌嬌女,比她還小了兩歲。嬌而不縱,随而不任,平生最大願望就是複興慕家莊在武林中的地位。除此之外,比較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周圍六個各有特色的師兄,跟前跟後,随她使喚。
夢裏那個她遇到她時,也是在這太湖之上。細雨初霁,湖光如珍,梅牽衣正大贊着這太湖之美,剛發完感嘆,就看到對面行來的船頭甲板上,幾個青灰色衣衫的男子圍着一個湖綠衣衫的窈窕少女。少女衣飾華貴,明豔照人,一張臉色卻擺的不好,冷顏瞪眼,在這大好的三月春光裏憑空引來了春寒。但她身邊的那些個男子卻不畏寒似的,一個搶着一個往她身邊湊,你一言我一語,說東說西。突然,不知道是哪個人說了什麽笑話,她“撲哧”笑了一下,馬上又重新端回冷顏。
梅牽衣看他們身後背着劍,像江湖人打扮,高興地揮手遙遙招呼。兩船相近時,見那幾個男子每人背着兩把劍,自稱“慕氏十三劍”,當時她還真數了數,六個男子每人兩把,再加上那少女一把,加起來正好十三劍,想到以前聽說過的江湖事,當下沒忍住就笑了出來。
是沒落的慕氏十三劍啊。
誰知道這一次,情況完全颠倒過來了,他們成了落水的引人發笑,還要求助于沒落的慕家莊,那個被她笑過的,沒落家的慕家公主。
“多謝慕姑娘。”梅牽衣還在感慨今時不同往日時,金雨朵已經禮貌地道謝了。
慕夏瑜身段與她二人均相差不多,換上幹淨的衣服,梅牽衣扯了扯袖口垂下的絲縧,注意到慕夏瑜的衣衫多是偏綠色,質地上好,做工絕佳,綿綿地貼着身子,很是舒服。慕家莊在武林上雖然沒落,但在商道上卻是勢頭正旺,江南的絲綢紡織,太湖的珍珠水産,他們坐擁富貴,占了整個平江三成的商業生意,與金家和梅莊也常有生意往來。
既然到此,又巧遇上了,金谷川和梅青玄也就順水推舟,應邀過府一敘,一來拜訪故人,二來也是聊表謝意。梅牽衣這次與慕夏瑜有個良好的初遇,二人性情又适當,加之她對這慕家小公主也有諸多了解,不消半天,竟被視為知己,相見恨晚。
梅牽衣着實有些慚愧,對他們的記憶都是你死我活的敵對,突然之間要以朋友相處,還真有些不習慣。
“梅姐姐,你說的沒錯,适才在船上,我确實惱着。慕家雖然不大管江湖事,但也容不得別人如此欺負。你不知道,這兩天幾個三教九流的小角色,竟敢三番五次挑釁,真氣死我了!”
“既然都說了是小角色,理他們做什麽?”梅牽衣在慕家庭院裏随意轉着。柔柳牽衣,滿園清香。
慕夏瑜在前面帶着路,帶着帶着就忘了帶路,停在一棵白玉蘭下,恨恨地道:“爹也說不理不理,結果咧,人家越發欺負到頭上來了,現下還傷了三師哥和五師哥,幸虧傷不重,不然跟他們沒完!”
梅牽衣心念微動,扯斷手裏的一葉花莖。慕氏十三劍雖然威名減退,但也絕非泛泛之輩,一般小角色豈敢上門來挑釁,還能傷了慕氏三劍水安南和五劍曲昊?
“莫非……”正沉吟間,金雨朵已經将她的猜測溢出了口。慕夏瑜聽她言下似乎知道什麽,連忙追問:“什麽?”
金雨朵頓了頓,問道:“水三俠和曲五俠傷後,他們還有再來挑釁嗎?”
“傷了慕家莊的人,他們還敢來嗎?”慕夏瑜氣呼呼地道,“早溜之大吉了。”
聞言,梅牽衣頓時覺得有趣了起來。原來展涼顏其實是一早就在試探部署了,只待武林山莊一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虧她還以為他是多麽藝高人膽大,敢在江湖高手雲集之時,獨闖武林山莊。
在慕家莊逗留了幾天,與慕氏十三劍也相處得甚為融洽,梅牽衣甚至還在慕氏十三劍的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