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下,開船至漫山島,要一洗那日鑿船落水之恨。只可惜,“漫山四蛟”似乎是知曉他們還在平江,害怕被尋仇,早早地躲開了去。
撲了個空,他們也沒多大失望,順便再游了一遍太湖。雖然回來後,所有人都被大人們訓戒了一頓,他們互相擠眼兩下故作知錯,回頭依然樂呵呵地到練武場比過試招。梅青玄與金谷川見他們玩得開心,也有意無意想讓他們多與慕家莊接觸,又多停留了兩天,等水安南和曲昊傷好後,方才一起動身,共同往錢塘去。
有了一衆同齡人的陪伴,一路上,更是熱熱鬧鬧,梅牽衣也仿佛忘了那夢中之事,忘了武林山莊,是她那場噩夢的開始。
武林山位于錢塘西湖畔,山聊水繞,正值春景明容,樹木茵茵,柳絮兒亂飛,在藍天綠水之間,滿山的映山紅沿着山路石階在兩旁清溪裏映出一片雲蒸霞蔚。
譚中柳就在那一片雲蒸霞蔚中,單以一身柳綠春衫搶了滿目姹紫嫣紅的十足風采。山門始開,他左掌合着一本裝訂書,右手撚着一只狼毫筆,那麽大搖大擺地出現在衆人的視線裏,一點沒鋪墊,半分不含蓄。
梅牽衣看到他時,如遇雷擊一般,驟然想起了什麽,整個人都懵了。
“牽衣啊,既然你不肯愛你自己,沒關系,那我來愛你吧。”直白露骨,從不拐彎抹角。他總說……
“銀樓月如鈎,牽衣譚中柳。”譚中柳左掌的書已翻開,原來是個小冊子,右手握着那支狼毫,刷刷刷地下筆,行雲流水一般。書寫完畢,他接着道:“牽衣姑娘,咱倆真是有緣呢。”
他回頭來,眼底亮晶晶的,低頭直直地看着下一級臺階上的她,毫不避諱。
梅牽衣一陣心慌意亂,眼神亂竄不敢回視,往下退一級臺階移着步子往梅青玄身後躲。譚中柳以為是小姑娘害羞了,拿筆尾蹭了蹭鼻頭,看到梅青玄一臉嚴肅防火防盜的戒備神情,不由得哈哈笑了笑,卻不置一詞,回過頭去,繼續邊走邊念邊往下寫。
“慕氏十三劍,俞夏木……”
他一路領着衆人沿着石階往山上走去,一路筆耕不辍地在他那個小冊子上不停地寫寫畫畫,也不用看腳下的臺階,該直走時直走,該轉彎時轉彎,還不忘時不時探手做出“請”的手勢,指引衆人的方向。
“諸位請。”
在譚中柳最後一個“請”字落地,他們也終于到了武林山莊的大門口。梅牽衣斜眼偷睨了一眼,譚中柳正收起最後一筆,合上書冊,心有靈犀一般地擡頭,眼神直接定位,毫厘不差地捉住了梅牽衣偷睨的視線。
他唇角微挑,極自然地笑了,落落大方,彬彬有禮。梅牽衣沒有再躲開視線,也對他颔首點頭,只是那微垂的眼睫讓她看起來仍含了一絲小女兒的羞怯。
梅青玄不着痕跡地擋在他二人中間,牽着梅牽衣的手,語重心長道:“牽牽啊,這武林山莊可不比咱梅莊,小心跟緊了爹,別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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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中柳有一刻的錯愕,待要再去打量梅牽衣,确認她的年紀時,她已被梅青玄牽着走遠了,梅疏凝跟在身後,完全擋住了他的視線。
哎,好像被讨厭了。
譚中柳拿筆尾蹭了蹭鼻子,随即揚眉,繼續招呼後面陸續跟上的慕氏十三劍。
6怎麽又一個人
武林山莊如今有兄弟兩位莊主,大莊主譚笑書,擅以漢字筆畫入招,一支判官筆使得出神入化,二莊主譚笑劍,則以劍招入字,一柄龍吟劍未逢敵手。兄弟倆年輕時同闖江湖,一筆一劍,揚名立萬,江湖并稱“談笑二生”。後娶了衡山派掌門辛守陽的一雙明珠,兄弟對姊妹,一時傳為佳話。自慕家莊沒落後,武林山莊也因他兄弟倆聲名鵲起。如今二人年歲雖長,但老當益壯,在江湖上威望更甚。兼之後繼有人,譚笑書之子譚中楊與譚笑劍之子譚中柳均得乃父真傳,在江湖上也都闖出了些名堂。今次衆武林同道上山拜壽者即為大莊主譚笑書,并恭賀譚中楊之子的滿月。
梅牽衣此來武林山莊,不過是跟着梅青玄見識一下世面,場面的那些應酬,自有梅青玄和金谷川,梅疏凝和金雨朵在江湖上也有些名頭,被人贊着“後生可畏”“長江後浪推前浪”雲雲,而她則只需要跟在身後,跟着打着哈哈,到有人問起時,“叔叔伯伯”、“大俠大哥”地喊幾聲,順便接受對方幾聲誇贊。
“世侄女如此才貌,難怪梅兄藏得深護得緊啊。”
梅牽衣汗顏地接受着別人口不對心的誇贊,表現出一副愧不敢當的模樣。倒是梅青玄絲毫不掩飾對女兒的溺愛,甚是自豪地道:“我家牽牽就此寶貝一個,我這個當爹的不護着,誰來護啊。”
來客互相見過之後,江湖輩份高的主客便被邀至內廳敘話,一些後輩們則留在外廳,由武林山莊的幾名弟子招呼。梅牽衣跟着梅疏凝和金雨朵,與慕氏十三劍一起找了個人少的桌子坐下。大家邊吃着瓜子點心,邊閑聊些江湖趣事。
在座的衆人有不少是和梅牽衣一樣初入江湖的,如今長輩們不在,大家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有故人相見的,聚一處說鬧;有新認識人的,互相介紹;之前有過節的,如今也先抛開不理,各自說說笑笑。
梅疏凝在江湖露面較多,尚未落座時,就有人打招呼,現在也有不少人過來寒暄問好,末了補上一句:“這位是……”
梅疏凝微微一笑,禮貌作答:“舍妹梅牽衣。牽牽,這位是……”替來人一一介紹。
對記憶中熟悉的場景,心中已能平靜看待,跟着問好,然後百無聊賴地剝着瓜子,一顆一顆瓜子仁放在描着青花的瓷盤裏,看着它們越堆越高。
金雨朵見狀,也剝了瓜子仁和她的堆在一塊,不一會兒,那瓷盤裏就堆起了小山一樣的瓜子仁。梅牽衣小心翼翼地在頂上又放了一粒瓜子仁,确定它不會滑下來之後,彈開瓜子殼,再一粒一粒地從上頭揀瓜子仁吃,努力保證撿起一顆,不讓其他瓜子仁滑落,可惜,每次都不成功。她皺了皺眉,洩氣了。
“說起這三十年江湖上最傳奇的人物,那當然少不了武林山莊的‘談笑二生’前輩。當年兩位前輩在衡山回雁峰上與辛掌門的那一戰,那可真叫傳奇!”
梅牽衣趴在桌子上,聽着廳上衆人的話題不知何時都聚成了一個,整個大廳十幾張桌子百號人,閑聊能聊成一個話題,倒也着實可貴。
“談笑二生”與辛守陽的那一戰,她那個夢裏也如此聽說了,如今得到确認的故事也簡單。當年年輕氣盛的“談笑二生”看上了衡山派的“衡山雙秀”,上門求親,辛守陽問他二人何以求親,他二人道:“我兄弟聯手,不出四十招,必勝辛掌門。”辛守陽笑後生小輩大言不慚,于是許諾,只要他二人能抵得住他四十招,就把“衡山雙秀”許給他兄弟。誰知,“談笑二生”筆劍合璧,共寫一句“青天七十二芙蓉”,筆畫入劍招,劍招寫筆畫,來來去去反反複複只四十招,卻有一千多種配合招式,渾然天成。劍氣劃過山壁,留下蒼勁有力的一行提書“青天七十二芙蓉”。辛守陽撐到百招之後,便欣然作罷,心甘情願将一雙女兒嫁給他們兄弟倆。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衡山回雁峰的山壁之上,依然保留着當日那一戰所留下的痕跡。
這不過是江湖中一個旖旎浪漫的傳奇故事,若要她說這江湖中的傳奇人物,誰能傳奇過展涼顏?到今天為止,江湖無人聽說展涼顏,但兩天後,他在武林山頂,如雷神臨世,晴空霹靂,從此掀起江湖血雨腥風。
“那頂多叫英雄事跡,還算不上傳奇。我要說一個,那才叫傳奇。”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各自将所崇拜的江湖老一輩的英雄人物當作傳奇來說,鄰桌一個藍布衣衫的漢子突然放大聲音,振振有詞。
梅牽衣掀眉看了一眼,依稀記得那是洛陽回刀門的大弟子王惜山。只見那王惜山喝了一杯茶,清清嗓子,很有長篇故事開始的架勢。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二十多年前,江湖上突然出現了一對夫妻……”
梅牽衣的背稍稍直起了一些,慢慢想起來。王惜山說的那對夫妻,憑空入世涉足江湖,絲毫不懂武功,沒有任何背景來路,卻插手江湖紛争,解決江湖難題,只一年時間,在武林中逐漸樹立威信。他們自稱“飛梁鎖燕”,響當當的名號無人不知,正道魔道無一不買其賬,當之無愧稱之為“大俠”。但很快,江湖局勢風雲變幻,兩年後,不知道是得罪了什麽人,被引入陷阱炸死了。其實這都沒什麽好奇怪的,怪就怪在,據說後來有人想去收揀他們的屍骨,結果挖地三尺連一個骨頭碎片都沒尋到,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初始以為是他們逃過了一劫,但事實證明,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對夫妻就像突然出現時一樣,突然又消失了。
當初聽到這個傳奇時,初出江湖的梅牽衣非常非常好奇,纏着那個王惜山不停地追問,後來呢,後來呢?可惜,王惜山也答不上來,問了半天,他也只能說,當時他十來歲,在洛陽回刀門曾有幸見到過那夫妻倆,丈夫容顏精致,斯斯文文,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不過腳步虛浮,一看就知道手無縛雞之力;妻子則說不上特點,倒是挺有親和力,兩人走在一起,若非神态親熱,極易被人當成是富家公子帶着貼身丫鬟。
這個傳奇沒有任何下文,梅牽衣在夢裏等到了她死的那一天,都沒有再聽到過這對夫妻的任何事情。或許所謂傳奇,本就是留有無數的猜測謎題讓人去猜想的。她也只當聽聽就過了,現下也沒工夫去琢磨那些與她無關的事情。
回過神來,正好看到金雨朵纖細的手指從她面前的瓷盤裏拈一顆瓜子仁吃,姿勢優雅無比,更重要的是,她拿起上面一粒,下面的瓜子仁沒一粒晃動的,更別說滾到小山下面去了。
梅牽衣驚訝地盯着她,看她再拿第二粒,第三粒……
“金魚姐姐,你怎麽做到的?”
金雨朵早知她在看,微笑地再揀起一粒瓜子仁,用中指和拇指捏着,道:“拈花拂穴手。牽牽,你又忘了是不是?”
梅牽衣讪讪地笑了笑,擡頭望了望通往內廳的那扇門。“爹和舅舅怎麽還不出來?”
金雨朵頗訝異地看了她一眼,道:“武林前輩難得集聚一堂,要議的事、說的話自然不少。覺得無聊了?”
相鄰的梅疏凝聽到這話也湊過來,懷疑地問道:“牽牽覺得無聊?”
梅牽衣擡手撫了撫額頭,道:“還好,還好。”
是,她是喜歡聽江湖轶事的,但是,重複聽過的故事,多少會有些無趣。更何況,此刻在這繁花似錦,綿柳如煙的武林山背後,正有一只魔手隐在平靜的湖面之下,只待時機一到,破水而出翻手為雲覆手雨。到時,這裏……數數,至少兩成的人,将無法看到後天的月亮,而近一半的人,活不過下個月。只可惜,大家都渾然不覺,還幻想着未來某一天能像他們口中的那些傳奇人物一樣,揚萬江湖,留名史冊。
“本來就很無聊嘛,這算什麽傳奇。要說傳奇,還不得說我爺爺……”
“瑜兒!”
坐旁邊的慕夏瑜聽到梅牽衣對這些故事覺得無聊,頓時起了“同道中人”的感慨,忍不住便插嘴要加入自己的傳奇故事,卻被大師兄俞夏木制止。她平時對這大師兄呼來喝去沒什麽,但只要大師兄認真嚴肅起來,她就又敬又怕,當下只得吐吐舌,悻悻然住嘴。
慕夏瑜的爺爺慕仃伶,就是當年領着慕氏十三劍,将靈嬰樓一舉打敗,趕出中原,直趕到東海以外去的傳奇人物。梅牽衣有所耳聞,卻從未親見。但對這等過往風流人物,她也沒什麽好奇,伸手指了指門外,表情尴尬。“金魚姐姐,我……”
金雨朵意會,道:“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跟哥哥在這裏,我很快回來。”
不等金雨朵再說什麽,她快步出了大廳,旋即往左拐,經過一道花籬,路遇來往的小厮丫鬟,見到她也沒驚訝什麽。梅牽衣面色坦然地往後廳去,過一個園子時,突然另一邊窗口傳出一句:“靈嬰樓竟如此嚣張!”
梅牽衣的心咕咚一跳,忙屏住呼吸,想了想,又放開來,反而走遠了兩步,沿着□來回,故作觀賞風景,耳朵卻巴巴地豎起,聽着窗子裏的人繼續談論。
“自慕家莊慕老前輩不管江湖事後,最近幾年,江湖雖未出什麽大事,卻形同散沙。想必靈嬰樓也打着這算盤,趁機卷土重來……”
“……老朽何德何能?此次大費周章邀請諸位來此,不過是借個理由,江湖同道朋友共聚一堂,好讓靈嬰樓知難而退。若他仍舊執迷,有在座諸君助陣,老夫也就不同他客氣了……”
斷斷續續,或近或遠,或高或低,梅牽衣也聽出了個大概。站在小徑上,揚手扯下一片細葉,無意識地湊在鼻尖嗅着那清香,卻不期然聞到了一陣墨香。
“牽衣姑娘,一個人在此?”
譚中柳一身柳綠春衫,憑空出現一般地站立在她前面,依然是左手合着一本書,右手執一只狼毫,漫不經心地在指尖轉着。
“怎麽又一個人?牽衣啊,夜寒露重,至少多加件衣服相陪。”腦海裏一個聲音突然跳出來,梅牽衣眼眸微閃,輕垂眉睫掩飾,道:“譚大哥不是也在此麽?”
譚中柳微怔,哈哈笑道:“說的也是。那麽,在下路經此處,牽衣姑娘在此又是為何?”
話裏有試探和戒備,不是那個他啊。梅牽衣斂起心神,看了前面的窗子一眼,怯生生嗫嚅道:“我……想找我爹。”
譚中柳又是一愣,認認真真地上下打量她一遍,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沿着小徑遠離那窗子,往園子裏走去。梅牽衣沒有掙開,任由他拉着,跟着走過去。
譚中柳把她拉到一個小石頭旁,按着她肩膀讓她坐下,然後半蹲在她面前,柔着嗓子用哄騙小妹妹的語氣道:“來,牽衣妹妹,坐這兒。”
梅牽衣一聽到那句“牽衣妹妹”,覺得皮膚頓時凸起了一層細紋,不由得伸手使勁擦了擦,雞皮疙瘩還沒擦下去,又聽譚中柳繼續哄着:“告訴譚二哥,你今年幾歲啦?”
梅牽衣一愣,當即啞口。梅青玄是個活寶爹爹,老喜歡玩笑地把她當小孩子對待,以前她不認同,總喜歡跟他唱反調,嘲笑他幼稚,現在反過來,想讓爹高興,就配合着他,有時候也學着小孩子的說話語氣跟他鬧。剛才見譚中柳懷疑她有偷聽的意圖,她情急之下又以小孩子的身份吵着要爹爹,難怪這譚中柳要懷疑她的年紀了。
想到此處,梅牽衣頓時哭笑不得,站起來拍了拍裙子,鈴鈴的銀鈴細響不絕于耳。末了,果真裝作未成年的小姑娘笑嘻嘻地道:“譚二哥,我今年十八歲啦,爹說可以成親嫁人了。”兩頰紅紅,清亮的眼眸亮晶晶,一派天真無邪的表情。
譚中柳呆愣了半晌沒反應過來,直直地瞪着面前言笑晏晏的嬌顏,直到手裏的書漸漸滑落,在脫手的剎那,他才驀地回神握緊。來不及有任何回應,耳邊就沖來一句:“爹沒說過!”
梅青玄站在拉開的窗子裏,隔着稀疏的園木,朝他們這邊吼着。吼完還不解恨,幹脆按着窗沿往外一跳,石青色的身影頓時就落在園外小徑上,大步朝他們走來,那氣勢,就像是準備去找殺父仇人拼命一樣。
梅牽衣擡手捏捏額角,朝譚中柳揚眉一笑,道:“實在對不住,譚二哥,我爹反悔啦。”語未畢,梅青玄已到近旁,老母雞似的護住她,瞪着譚中柳道:“二公子,我家牽牽還小,你別當真。”
梅牽衣又忍不住擡手捏着額角,她這個寶貝爹爹,真是給道菜就得意忘形地開流水席了。以前她不配合,他自己一個人玩“大人和小孩”的游戲玩得不亦樂乎,現在有她偶爾配合了,就更加變本加厲。她敢肯定,現在那扇窗子另一邊的江湖群雄,十有□都在笑她的寶貝爹爹了。
哎,丢人吶!
梅牽衣任梅青玄牽着她沿着小徑離開,兩旁紅花綠葉,芳菲萋萋,她一身雪白的衫子,飄飄仿佛若流風回雪。路旁的花枝牽住她的衣擺,牽衣留戀,清風拂動她袖口的銀鈴,叮鈴鈴輕響,聲若蚊蠅,像遠從天際而來,又像近貼耳鼓,細小卻悅耳。
風中頓時沁滿了白梅冷香的味道。
譚中柳看得出了神,突然朗聲追着那背影喚一聲:“牽衣姑娘。”
梅牽衣回頭。
“晚上我去找你,帶你去個地方。”他說完,朝她眨眨眼,滿臉疏朗的笑容。
7帶我去那個地方
梅牽衣聞言怔了怔,并未覺得他這話有多少不妥,想到的只是另外一件事。倒是梅青玄聽言,鐵青了臉,回頭朝譚中柳不客氣地道:“二公子,請自重身份!我梅家牽牽豈是你說見就見的?”
經梅青玄鬧這麽一出,內廳裏敘事的衆豪傑也就順勢散了。梅青玄與金谷川帶着三個兒女下山回客棧去,下山路上,梅青玄語調頗寂寞地對金谷川道:“哎,老喽,現在連小生後輩們都不把老夫放在眼裏了,竟敢當面拐我的牽牽。”
金谷川笑道:“總會有這一天的,至少牽牽還留到現在了。看,我家朵朵,還不早被疏凝拐走了。”
與梅疏凝走在前面的金雨朵聽言,耳根羞紅地回到金谷川身邊,抱着他胳膊,道:“爹要再說,不理你了。”
“牽牽,跟着爹喲,可別上壞人的當了。”梅青玄有意無意地提醒梅牽衣。梅牽衣卻不領情,道:“爹,二公子不是壞人。”
梅青玄回過頭來,誇張地瞪眼,道:“牽牽,你不會真被拐走了吧?”梅牽衣調皮地也學金雨朵挽住他的胳膊,笑道:“如果是的呢?”
梅青玄眼裏的擔憂一閃而過,随即掩起,裝模做樣地長嘆一聲,甩着衣袖徑直下山去了。梅牽衣愣愣地看着空了的胳膊,一時竟有些不習慣梅青玄的先離開。卻見金谷川也長嘆一聲,抽出被女兒抱着的胳膊,甩着衣袖走在梅青玄後頭,徑直下山去了,邊走邊嘆道:“吾家有女初長成,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兩個大人滑稽的姿勢和語氣,逗笑了身後的兒女,只是笑着笑着,心思都轉了彎。梅疏凝與金雨朵均想到了來山莊的路上梅青玄所說的“等拜壽完回家,就把疏凝和小金魚的事給辦了”,四目心有靈犀一般地對上,視線膠着一會,又各自臉頰發熱地撇開了去。然後,梅疏凝又伸手悄悄握住了金雨朵的手,讓金雨朵那粉暈的頰更增一份暖色。
與他們的旖旎單純相比,梅牽衣心中想的就複雜多了。她這個溺愛女兒的爹爹,明明不喜歡她與譚中柳走得近,态度早表現得十分明顯,卻偏偏不對她說一個拒絕反對。
唉——
梅牽衣也在心裏長嘆一聲,吾家有爹疼如許,可憐天下子女心。想孝順,不想讓他擔心,就照他的意思去吧。
話雖這麽說,但——有時候應該也是可以有些變通的吧。
梅牽衣輕嘆一口氣,望着窗外,低聲喚了一聲:“金魚姐姐……”
躺在她身邊的金雨朵翻了個身,面向她道:“牽牽,你真的喜歡二公子了?”
梅牽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與譚中柳……
時間變了,地點變了,但是,他的話依然沒變。
綿柳依依裏,他望着她的眼,眉眼帶笑:“晚上我去找你,帶你去個地方。”
芳菲淨盡的湖邊,黃土官道,他拉着她的手腕,欣喜油然:“走,帶你去個地方。”
春寒猶厲時節,她站在靈嬰樓的最頂層,他在她身後,扶着她的肩,悠然含笑:“牽衣,我帶你去個地方,可好?”
秋葉凋敝,煙籠寒水的渡口,他一手合着書,一手執着筆,望着那淼淼海濤,回頭朝她疏朗一笑,道:“牽衣,我一直想帶你去個地方。”
他想帶她去哪裏?夢裏的她從來沒把他的話聽進去,他疏朗的笑容,很容易讓人忽視掉他的真實情緒。現在回想起來,記憶裏他最後的那個笑,其實全是心疼與落寞,他知道他無法阻止她去找展涼顏,無法帶她去那個地方,也知道她再也去不了了。
心裏有些隐痛,是以前對他從沒有過的感受。沉默一會,她輕輕啓唇,低低的嗓音像是在心裏像誰承認着:“他……對我很好。”
“你們才認識一天,怎麽就知道他對你很好?”金雨朵有些無奈,“牽牽,你涉世不深,不明白有些人對你好,只能好一時,這樣的好,不能貪。喜歡一個人,是要喜歡一個一輩子都能對你好的。”
“他……”是一輩子都對我好的。梅牽衣心裏反駁,卻又不好說出口,改口問道:“那怎麽能知道對我一時好的是不是能一輩子都對我好呢?”
“這個……”金雨朵想了想,“撲哧”一聲笑了,“這倒難倒我了。”
“若有個一輩子都對你好的人,你就一定會喜歡嗎?”梅牽衣繼續問着。
“當然,除去父母親人,能一輩子對你好的人,還能有幾個?”
“可有人就不會!”
沒見過他有父母親人,沒見過誰對他好,明明只有她對他最好,為何他偏偏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牽牽?”金雨朵被她突然的激動驚了驚,在被子裏握住她的手,正要細說,驀然發現她的軟手冰涼發顫。“你的手好涼!”
梅牽衣回過神來,望着她模糊的容顏,又慢慢問道:“金魚姐姐,如果将來你又遇到了一個會一輩子對你好的人,你會不會喜歡?”
金雨朵認真地想了想,篤定地道:“不會。不會再有人比表哥對我更好了。”
“如果有呢?如果将來有個人,他肯為你生為你死為你放棄他所有的一切甚至……甚至為你殺了他自己的親生孩子,你會不會喜歡他?”
金雨朵怔住了,被她噼裏啪啦一連珠的問題問得啞口,為她的激動感到驚訝,黑暗中看着她發紅的眼眶,帶着莫名的狠勁與憂傷,與平時所知的她完全不一樣。她捏了捏她的手指,擔憂地道:“牽牽,你怎麽了?”
梅牽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眼神轉淡。“金魚姐姐,你弄錯了,會一輩子對你好的人,你不見得會喜歡,你只喜歡,你願一輩子都對他好的那個人。”頓了頓,又道:“我出去了,晚些時候回來。”
“牽牽!”
“不要擔心,我不會有事的。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想帶我去哪裏。”
夢裏的這個約定,約在壽宴當晚,三月十五。但黃昏時,梅夫人突然出現在錢塘,跟梅青玄商量了些什麽事,然後硬是要帶她回家。她無奈之下,只好暫時妥協,因此錯過了這個從未放在心上的約定。但現在,今日是三月十四,時間已出現了偏差,夢裏的預示已經改變了。那麽,這一次,就在最開始的時候,去他想帶她去的地方吧。
梅牽衣推門而出,從二樓往下看去,客棧的天井裏,白玉蘭淡淡地散着香,一身柳綠衫子的譚中柳背着手,手裏合着一本書,站在那棵白玉蘭旁邊,安安靜靜的。
聽到身後有開門的吱呀聲,他轉過身來,望着樓上的她,揚眉笑得似乎很開心。
“我就知道你會等我。”他依然在笑,自負又張狂,好像一點都不覺得半夜幽會良家女子是一件唐突的事。
梅牽衣反問道:“你怎會知道?”
筆在指尖轉了個圈,然後依然停在指尖。他道:“正如你知道我一定會等你一樣。”
梅牽衣笑了,按着欄杆,飛身躍下。銀鈴聲止時,她正好落在他面前,粲然一笑。
“你說對了,我會等你。”
“二公子。”二人正要離去時,金雨朵也步出了房門,隔着闌幹輕喚着。
“金姑娘有何指教?”揚起的臉,微笑禮貌。
金雨朵道:“我妹妹是我們梅金兩家的寶貝,不容任何人傷她分毫。望二公子好自為之。”
譚中柳臉上表情不變,聞金雨朵此話,笑意反增三分。“金姑娘所言極是,牽衣姑娘是寶貝,譚某雖不才,但絕對會保護好她,不讓任何人傷她分毫。”
二人相攜而去,金雨朵望着他們的背影,臉上是掩不住的擔憂與疑惑。擔憂的是,梅牽衣從小被他們驕縱慣養,梅青玄夫婦自以為将她藏在深閨就是安全,幾乎所有一切都任她随意,連女子半夜不能與男子出門都不教育約束,這樣真的是對牽牽好嗎?同時她又疑惑,牽牽心智長得慢,單純得比雪還白,怎麽會突然之間懂得喜歡一個男子?
但看到隔壁房裏隐在暗處的梅青玄走出來時,她不由得又無奈笑了笑,放下心來,目送着他跟上先離開的二人,再回過頭來,和走出來的梅疏凝無奈相視。
銀月相随,拉着二人的影子長長地落在青石的街道上,轉到草茵的小徑上,最後遷到粼光閃爍的湖面。湖邊柳條兒随風輕舞着,在月下葉片兒都閃着粼光,輕微的沙沙簌簌,安閑又靜谧。
一路上,他跟她說着各種話,有逗笑的,有裝深沉的,不過大多是閑聊的,他不喜歡兩人之間的沉默,盡管才剛認識,他仍然想法子跟她說了很多話。他問她是否真的有十八歲,問她平日裏都有哪些好玩的,甚至,他問:“牽衣,我們以前見過嗎?”
自然沒見過。
他又道:“那為何,你看我時,總像一副我們見過的模樣?”
梅牽衣胸中一凜,擡頭看他。他卻依然面視前方負手昂頭,慢悠悠地道:“總一副‘是啊,就是你’的表情,老叫我自個兒錯亂,生怕得罪了姑娘,使勁兒地想,是不是以前見過卻不記得了。可沒道理呀,這麽美的姑娘,若是見過,哪那麽輕易忘記?”
梅牽衣硬着頭皮道:“譚二哥多心了,我們以前未曾見過。”頓了頓,又補充道:“打我記事就沒離開過金陵,連家門都很少出。但哥哥和表姐有在江湖走動,時常會聽到一些江湖的人和事,有些聽得多了,便自以為是認識了。”
譚中柳甚是好奇地探問:“是嗎?聽到我的什麽了?”
梅牽衣笑道:“聽到武林山莊的二公子,雖然出身武林世家,卻是個書癡和畫癡,成天筆不離手,書不合攏,走到哪寫到那,走到哪畫到哪,還說……”
“還說什麽?”譚中柳停下腳步來,頗有興味地追問。
梅牽衣也跟着停下腳步,望着他探問的眸子,閃閃發亮的,裏面有好多星星,一顆兩顆……然後她笑了。
“還說啊,二公子最喜歡畫美人圖,各式各樣的美人。所以,譚二公子生平最大的喜好是……”
“搜美獵豔。”譚中柳耷拉下頭來,狀似無奈道,“原來在下的狼藉聲名,早已遠播至金陵了。”
“那是你自己說的。”梅牽衣攤手,看到停在湖邊的一艘中型篷船,遂跳了上去,回頭道:“你是要帶我游西湖麽?”
譚中柳解下栓在岸邊的纖繩,扔到船板上去,也跟着輕輕一躍,跳上船去。“你認為呢?”他靠在船邊慢慢地搖橹,難得地把他的書和筆擱在了一邊。船順着水流,順着那船槳劃水的聲音,慢慢離開了邊岸,慢慢往湖心漂去。
“我認為不是。”梅牽衣在他對面找個地方坐下,仰着頭望着他,“西湖不至于讓你如此念念不忘。”
“是嗎,這麽了解我?”她答錯了他的問題,他也無所謂,調侃道,“那還敢半夜孤身一人跟我上船來,不怕我——對你怎麽樣?”
他邊說着,壞笑地擠擠眼。梅牽衣笑着歪過了頭去,還搖頭嘆了口氣,斜眼望着那一輪明月映在湖心,順着船橹蕩開的漣漪,一圈圈,把那月兒攪得滿湖全是她粼粼的影子。
人都沒變啊,夢境與現實。所以,她是知道他的,知道他的确是喜愛搜美獵豔。但這搜美獵豔着實停留在字面意思。他喜愛美人,認為美人是世間最自然完美的形态,他用丹青畫着他認為最完美的形态,勾勒着,琢磨着,直到那完美的形态在他筆下也臻于完美——那才是他想要的,沒有一絲瑕疵與漏洞,毫無破綻。他認為,完美的畫,亦是完美的劍招。在那之前,他斷不會自己去破壞那完美。
遠處依稀燈火,湖面霧氣迷蒙,梅牽衣一身雪白的衫子,外頭系着一件同樣顏色的披風,纖細的身子怯生生地坐在船頭,身畔氤氲着淡淡的月光,籠着薄薄的輕紗。
欸乃聲聲,譚中柳有節奏地搖着船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