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一下一下,目不轉睛地凝視着船頭的人影。

8飛梁鎖燕的傳奇

船到湖心時,有一處沙沙聲,是風過蘆葦所致。梅牽衣望着那近在眼前的蘆花兒,回頭來正要說話,卻見譚中柳忽然沉了臉色。

“這……”她的話未出口,便被他豎在唇邊的食指噤了聲。他彎腰撿起旁邊的書冊,再輕手輕腳地走近她來,指了指船篷,示意她到裏面去。梅牽衣不明所以,卻也明白眼下定是有情況發生。她如今內力不濟,眼力聽力自然比不得他,當下也乖乖地鑽進篷子裏,屏住呼吸。譚中柳随後也跟着進了來,卻把頭伏在外面。

果然是有情況的。幾聲聽不真切的喁喁私語後,突然一個沉穩低嗓喝起:“荒唐!誰給的說法?”

另一個稍稍年輕一點的聲音連忙道:“此事乃譚大莊主透露。靈嬰樓從前就曾做過如此實驗,據說就連慕家莊的慕老莊主在嬰孩時期也被他們劫去煉藥,說是煉藥,其實就是研究時空穿梭之術。”

“無稽之談!”

“這并非無稽之談。師兄,無風不起浪,空穴才來風。你當年與‘飛梁鎖燕’夫妻交好,對他們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難道不好奇嗎?”

半晌沉默後,那沉穩低嗓又重新響起,似是沉吟深思:“你是說……”

“正是如此。當年之事,師兄您知曉多少?”

又是半晌沉默後,那低嗓裏多了些遺憾與悲涼。“為兄知曉的并不多。當年他們出事之時,我人在山東,未能及時得到消息。後來聽說此事,我匆忙趕去洛陽,業已于事無補。他們當時居住的莊子早已人去樓空,一向跟随左右的展騰和問素也不知去向。這些年也再不曾聽說過他們,想必都已兇多吉少……還有那個孩兒,如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師兄,問題就在這!‘飛梁鎖燕’當年在江湖上并未樹敵,但據說正是因為他們誕下靈嬰,被靈嬰樓盯上,才遭來殺身之禍。但他們靈嬰在手,故此才神秘消失,連炸藥也奈何不了他們。可見,靈嬰之說其來有自,否則,靈嬰樓斷不至于前後執着一兩百年,仍熱衷于此。”

“若真是能穿過了時空,那……總是好的”那悲涼的聲音低低沉吟,半晌,又道:“所以譚笑書認為,靈嬰樓想借靈嬰之力,往返時空?”

“這是其次。師兄您想想,若有往返時空的能力,他去到将來,了解了江湖上所有發生的事情,然後再回到現在,對我們的一切了如指掌,對未來了如指掌,想要控制我們,那還不容易嗎?”

梅牽衣聽到此處,已是心神大震,心亂如麻,後面他們再說了什麽,完全沒法集中注意去聽。“飛梁鎖燕”夫妻的傳奇,背後竟有這樣的猜測?從未來回到現在,從現在回到過去?了解所有發生過的事情?

這是荒謬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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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這已經發生了!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不是夢,不是預示,而是,她去到了未來,又從未來回到了現在!

“牽妹,你如此待我,我豈會負你?”

正心緒混亂之際,譚中柳的聲音驀地響在耳邊,呼出的熱氣撓得她耳際發癢。梅牽衣回過神來,直覺歪頭避開,側目對上黑暗中那雙亮晶晶的眸子。那一抹閃亮近在咫尺,還在靠近中,梅牽衣想也沒想,伸手擋住。譚中柳的唇落在她掌心,他順勢親了兩下,還發出啾啾的聲音,他胳膊環在她腰上,把她抵在蓬壁之間,又笑着道:“等明兒我去見你爹,親口向他老人家說咱們的事。牽妹,你允我吧。”

他的聲音又刻意壓抑,卻并不壓低,像是着意變音一樣。聽不到外面的任何聲息,梅牽衣頓時恍悟,答道:“你不怕我爹他……他打斷你的腿?”

“不怕,為了你,一條腿算什麽?”譚中柳信誓旦旦。梅牽衣“撲哧”笑了,又頗為難憂慮地道:“你待我好,我知道,可我怕……怕我爹打斷我的腿……”

“嗚嗚,牽牽,只要你還想着爹,爹無論如何都舍不得打你的。”梅青玄的聲音突然從船的後方傳來,低沉喑啞,咬牙道:“但是這小子就不同了!”

梅青玄一把揪起譚中柳的後領,直接把他提起來往後摔開,低低喝道:“臭小子,人都走了,還裝什麽裝,還想占我家牽牽的便宜?”

梅牽衣望着梅青玄,伸臂抱住他的脖子,軟綿綿的聲音嬌嬌地道:“爹,你什麽時候來的?”

譚中柳摸着鼻子爬起來,頗有些無奈,“梅前輩打從一開始就跟着,不是嗎?”

梅青玄一點都沒覺得不好意思,理直氣壯地道:“那當然,我家牽牽我能不護着嗎?”梅牽衣把頭埋在他肩頭,道:“爹護着,牽牽很好。”

譚中柳無奈地望了梅牽衣一眼,對梅青玄這過份的寵溺不置一詞,摸向船橹,慢悠悠地搖着,篷船蕩開漣漪,漸漸離開小島。

“爹,那兩個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梅青玄答得幹脆利落,隐隐還在生什麽氣。

“怎麽會不認識呢?爹,我都聽出來了,其中一個是洛陽回刀門的掌門,另一個是他師兄。那,爹聽說過‘飛梁鎖燕’嗎?”

“沒聽說。”

“怎麽會沒聽說呢,爹?我都聽說過了!飛梁鎖燕夫妻倆非常厲害,但被靈嬰樓害死了。爹不是說,靈嬰樓近幾十年都沒在江湖過出現過嗎?怎麽他們還能害死飛梁鎖燕?”

“你這丫頭,就不能給爹留點面子嗎?爹不愛理這些江湖是非,看到了也要當沒看到,知道不?牽牽,快告訴爹,說你忘了。”

梅牽衣很委屈地望着梅青玄,為難道:“爹,我沒忘。你認識飛梁鎖燕嗎?他們是不是真的像那個人說的那樣,嗖地回去過去了?”

梅青玄看了他半晌,嘆了口氣道:“牽牽啊,這世上,不要別人說什麽,就聽什麽。尤其是男人的話,”說到此,狠狠地瞪了前面搖橹的譚中柳一眼,“多半會哄人。”頓了頓又補充一句:“爹除外。”

譚中柳摸了摸鼻子,不怕死地也補充一句:“牽牽,還有我,我也除外。”

梅牽衣抿嘴笑了,道:“好,我聽爹的話。那爹告訴我,靈嬰樓真的能去未來,再回到過去嗎?”

梅青玄認命地嘆了口氣,道:“他們若能回到過去,爹也跟着他們回去了。爹現在回去了嗎?”

梅牽衣搖頭。梅青玄一副的理所當然的模樣,引誘地問:“所以呢?”

梅牽衣配合地試探回答:“所以他們不能回去?”

梅青玄哈哈一笑,得意道:“爹的牽牽果然聰明。”

譚中柳聞言,腳下一個踉跄,差點摔倒。

梅牽衣面不改色,繼續問:“可是,為什麽他們若能回去,爹要跟着他們回去?”

梅青玄望着她,瞪眼狀似惡狠狠地道:“他們是壞人對吧?爹當然要盯着他們,保護爹的牽牽!小子,我告訴你,不能保護我的牽牽,就要懂得知難而退。”

沒問出什麽結果來,梅牽衣也只好作罷,細細思索着她所去的那個未來裏,靈嬰樓的資料。靈嬰樓以嬰兒為最高話語者,而話語行使權則是“靈嬰使者”,靈嬰樓裏堅信嬰兒的出生是帶着神谕,在它們會開口說話之前,都有着超人的意識,或帶着前世的記憶,或擁有異世的能力,只是無法表達,而“靈嬰使者”則負責“傾聽”那個意識,并“傳達”出來。實際說起來,不過就是靈嬰使者以“靈嬰”為幌子,掌管着靈嬰樓罷了。

但到展涼顏時,他殺了靈嬰,自封為靈嬰樓樓主,後來她接手靈嬰樓,直接成為了樓主,也沒有看到過關于靈嬰樓能穿越時空的任何資料,怎麽這會這裏突然蹦出了這種說法?

“牽牽,牽牽?”

梅牽衣從思緒中回神,看到梅青玄正站在船板上,彎着腰,朝她伸着一只大手,笑容可掬:“來,爹牽牽。”

梅牽衣甜甜一笑,把手放在他掌心,踏出船艙,跳下船板。

譚中柳瞪眼看着這一幕,終于有些明白這父女倆是怎麽回事了,看着梅牽衣,眼裏興味更盛。

梅青玄依然牽着梅牽衣,側過頭來,用哄小孩的語氣問道:“來,告訴爹,牽牽剛才在想什麽?”

梅牽衣擡頭,笑道:“爹,我在想,如果他們真的能回到過去,能改變未來嗎?”

能改變未來嗎?

沿着來時路,一路回走,直到他們回到客棧,直到譚中柳告辭離去,梅牽衣才突然醒悟過來,沖着他的背影問道:“你要帶我去的,就是那裏嗎?”

譚中柳回首,搖了搖頭,微笑地回答:“下次吧。”

天色已微明,青灰晨霧裏,他的笑疏朗恍惚,她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道:“那今晚,今晚可好?”

譚中柳聞言略略詫異,望着那雙急切的眼眸,忍不住勾唇笑了:“好。”

被完全忽視的梅青玄鐵青着臉,拉着梅牽衣的手就往客棧裏走,邊走邊甩着走,向後揮趕譚中柳,像趕蚊子似的。“走了走了。”

得到他的肯定答複,梅牽衣滿意地回頭,乖乖地跟在梅青玄身後。譚中柳望着他們進客棧去,保持着方才的笑容,待他們背影消失,他才轉過身去,取下狼毫筆,翻開書冊,邊走邊畫,一直消失在薄薄的晨霧裏。

三月十五,武林山莊。

賓客喧鬧,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喧嘩熱鬧中,粗聲啞嗓裏,一個女孩清脆糯軟的聲音格外突出:“姑爺爺,怎麽有這麽多人穿黑色的衣服呀?”

小女孩今年才四歲,生得明眸皓齒,很是可愛,是“談笑二生”的大舅子的孫女兒,跟着她爹爹從衡山遠道而來,專門為她的小表弟譚止戈慶生。譚笑書正舉着酒杯接受衆人祝酒,聞言掃了一眼大廳,略帶歉意。而後低頭,朝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身邊來的小女孩笑道:“黑色的衣服穿着好看。”

“可是臨行前奶娘說,黑衣帶煞,姑爺爺和止戈堂弟壽辰,不宜穿戴。姑爺爺你看,紫鳳都穿着紅紅的衣服,奶娘說喜氣。”

此言一出,大廳頓時寂靜了下來,祝酒的群雄均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非黑色的,心裏松了一口氣;正穿着黑色的,面露尴尬。一時間,衆人無語,大廳寂靜。

譚笑書也甚是尴尬,又不好當面訓斥這不懂事的小女娃,只得繼續放柔聲音道:“奶娘說錯了,紫鳳別信,去找你表嬸玩。”

“姑爺爺,沒錯呀,奶娘還說止戈弟弟年紀小,經不得黑色煞氣的,明天是給止戈弟弟喜酒……”

譚笑書咳嗽一聲,打斷她的話,又使眼色叫人把她帶走,随即轉過頭來對衆人道:“諸位別介意,小孩子口沒遮攔。大家喝酒,喝酒。”

氣氛再次活躍起來,大家互相招呼着吃喝,席中的小插曲看似誰都沒有放在心上,卻不知小女孩有意無心一句話,将調整多少人的命運。

9我喜歡你

晚上酒過,不意外地,梅夫人與金夫人等在山下,冬枝跟在後頭。梅牽衣故作驚訝地問他們怎麽來了,梅夫人微笑道:“牽牽打小就沒離開過娘,這幾日不見,娘渾身不舒服,索性就和你舅母一起來了。”

梅夫人來是要帶她回去的,梅牽衣心知肚明。他們離開金陵後一段時間,靈嬰樓對江湖各大門派的試探襲擊,也早傳開,雖然并不知道是誰人所為,但行徑一致,必出同脈。梅夫人擔憂武林山莊上會出什麽大事,急急地趕來要帶她遠離是非。

“娘,我也會武功,不會有事的。再說了,還有爹和哥哥他們在,你就別擔心了,讓我留下吧。”當初,她也是這麽央求的,但是梅夫人說什麽也不同意,非要說她從小沒離開家,沒經歷江湖紛争,還是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好。當時她雖任性,但是爹娘不買賬,也沒辦法,最後仍被強制帶離。

但如今,她不能走。

“娘,我跟武林山莊的二公子……唔……”嘴被捂住,梅牽衣支吾半天沒說出來,好不容易把捂在手上的打手拉開,梅牽衣氣憤道:“爹,你做什麽?”回頭又委屈地道:“娘,我跟二公子約好了,今晚他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昨天沒去成,今天不能再失信于人。娘若讓我現在就回家,我不依。”

梅夫人兩眼圓瞪,不敢置信地瞪着梅青玄,梅青玄似是知錯一般地躲到梅牽衣身後,惹得金谷川金夫人都輕笑不已。梅牽衣也忍不住笑了,道:“娘,我知道我在做什麽。如果你們不放心,跟在後面也可以呀,爹昨晚就跟着。靈嬰樓的事我也聽說了,武林山莊這麽多英雄豪傑,他們不敢怎麽樣的。娘,你就讓我再留一天,就一天好不好?明天有比武大會,比武大會一結束,我就跟您回去。好不好,娘?”

梅牽衣搖着梅夫人的胳膊撒嬌,眼見她因她的話語臉色漸沉,後又稍微緩和,細看她沒事,與梅青玄交換了一下眼色,終于妥協了。梅牽衣高興地趁機繼續撒嬌賣甜藥:“就知道娘最好了。我保證,比武大會一結束就跟您回去。”

晚上譚中柳沒有來。入夜不多久,武林山莊的小厮就送來一封信,信上說他臨時有事,無法赴約,歉意之餘,承諾下次再帶她去。梅牽衣看着那潔白宣紙上的簡短字句,寒意陡然竄起,握着宣紙的手直打顫。

梅青玄本來是不認同梅牽衣與譚中柳走得近,見他不能來,心裏頭正暗自高興着,但見自己女兒如此在意,心中不甘又不忍,問道:“牽牽,他說什麽?”

梅牽衣把信遞給他,默默地回到房裏。梅夫人見她如此失落的模樣,禁不住也擔憂了起來,喚一聲:“牽牽?”

梅牽衣充耳不聞,徑直回房關上了門。梅夫人回頭與梅青玄交換一個眼神,又同時看向金雨朵。金雨朵也搖搖頭,想起昨晚的對話,道:“也許,牽牽是喜歡二公子……”

梅青玄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幽怨地看着金谷川夫婦,長嘆一口氣:“若小金魚還有個哥哥,我和小果兒也不用發愁了。”幽怨完畢,又從椅子上跳起來,用滑稽的語氣道:“這個時候,我的牽牽怎麽能少了爹爹呢?”

梅夫人原本緊鎖着眉頭,聞言終于忍不住笑了笑。金雨朵也在旁安慰道:“姑姑,姑爹你們也別太憂心,我去看看她。”

梅牽衣坐在窗邊,趴在窗沿上,望着樹梢頭的一輪明月。月不如鈎。

銀樓月如鈎,牽衣譚中柳。

這一次,不是她被娘帶回去,而是,他無法赴約了。

如果回到過去,能改變未來嗎?

“牽牽啊,開門咧,是爹喲。”敲門聲傳來,還有梅青玄那哄小孩的聲音。梅牽衣忍不住牽動嘴角笑了笑。她這爹爹,還真把她當小孩當得徹底了。

“那小子爽牽牽的約,牽牽不理他,是對的。但是,別不理爹呀。”

可憐巴巴的聲音在門外,梅牽衣嘆了口氣,無奈出聲道:“爹,我沒鎖門。”

梅青玄踏進門來,梅夫人也跟着進來了,梅牽衣擡頭朝他們笑道:“爹,娘,你們怎麽都苦着臉?我只是有些失望,因為很好奇他想帶我去什麽地方,就是這樣。不過沒關系,他都說了下次,來日方長。”

夜往深處,梅牽衣悄悄起身,抓起衣服,推開窗子,一躍而下,腳步不停地朝武林山莊跑去。

“牽衣,我去找你,你爹說你跟你娘回家了。沒關系,現在還來得及,走,我帶你去。”後來再遇到他時,他這麽說着。她當時急着去找展涼顏,哪曾理過他?

他想帶她去什麽地方,她要知道,非知道不可!

梅牽衣腳下飛快,銀鈴輕響,施展着輕功一路朝武林山上奔去。她要向他問個明白,就算他有事再忙,這一次,他也非要他帶她去不可。

“牽衣?”耳畔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手腕随即被抓,梅牽衣停步回頭,對上一雙微訝的瞳眸。

“真的是你?”譚中柳萬分驚訝,一把拉過她到面前來,滿臉笑容。“你怎麽在這裏?”

“你……”梅牽衣愣愣地看着他,“你說你有事……”

譚中柳怔了怔,哈哈地笑道:“是,我是有事,我要帶牽衣去一個地方。”

“那信……”

譚中柳依然笑着,慧黠地朝她眨眨眼,道:“若沒那封信,你爹娘會讓你出來嗎?”

梅牽衣頓時明白。有個爹在,他已經夠難約她出來了,如今娘也在,哪個娘親會讓未出閣的女兒與男子夜間私會?所以,他寫了那封信,讓她爹娘放松戒備,到時候,他再偷偷地去找她,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曾預料,她因那封信,跑上山來了。

譚中柳看着她發紅的臉頰,笑得兩眼發亮,心口發熱,道:“牽衣以為我失約了,所以上來找我了?”

梅牽衣突然覺得不好意思了,撩了撩鬓發繞到耳後,問:“所以,你其實還是要帶我去的?”沒有失約,所以,他們是能去的。

“當然,我說要帶牽衣去,就一定會的。若失約,牽衣惱我了,怎麽辦?”

“……”梅牽衣咕哝一句。

“你說什麽?”

“我爹說得對,男人的話不能聽,多半會哄人。”

譚中柳笑了,眼色柔了下來,道:“剩下的少半留給牽衣,不哄人。”

梅牽衣點點頭,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抓起他的袖子,急急地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頭上銀月照影,路畔柔柳牽衣。

梅牽衣看着地上平行的兩道細長的身影,風拂起二人裙裾糾纏,不知怎的,心中突起柔情,道:“月不如鈎。”

譚中柳愣了愣,微擡頭望着那暗幕上的一輪明月,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麽,啓唇改口道:“是,涼月滿銀樓,牽衣譚中柳。”他說着話時,眼裏幽幽明滅,停下腳步,低頭注視着她。“牽衣……”

梅牽衣擡頭正要答話,入眼的情景瞬間叫她閉了聲。

夜霧裏,一把大刀斫下,人影恍惚。

譚中柳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頓時變色,想了沒想,他手中那支狼毫便箭一般地疾飛而去,在空中留下尖利的破空之聲。與此同時,他道:“等我一會。”語未畢,他人已飛出老遠。

那把大刀在最後一刻,掉落在了地上,血光未起。梅牽衣回過神來,跟着跑過去。

原來是日間比武的兩個門派,一時意氣失了和氣,白日裏當着江湖群雄之面不好發作,卻在夜裏來尋仇,混戰之中,譚中柳好不容易穩下情勢,勸得雙方坐下和談。譚中柳是武林山莊二公子,雙方賣他個面子,最後雖未鬧成大事,但也餘恨未消地雙雙離去。

只是解決完這件事情,夜已至下半夜,二人連續兩夜未曾合眼,譚中柳見她已露倦意,便道:“牽衣,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梅牽衣不依,喃喃堅持道:“你說要帶我去那個地方的。”在他勸解的過程中,她已經提醒過他好幾次,但他執意把事情處理完,不理會她拽他衣袖的抗議。

譚中柳臉露歉意,道:“現在很晚了,我們去到那裏,天都亮了。我先送你回去,明晚好不好,我們明晚再去?等來武林山莊的客人都走了,你在錢塘多留兩天,我帶你去很多地方。”

“不,我只要去那個地方!”梅牽衣大聲喊着。以前的他,只要她想去,誰生誰死他哪會放在心上?

譚中柳因她突然的激動怔了怔,不及回應,又見她幽幽地道:“譚中柳,你不喜歡我了麽?你不想帶我去那個地方了,你要幫不相幹的人,管那些不相幹的事,也不想帶我去了?”

譚中柳被她那個“喜歡”震得七葷八素,再回過神來,她已跑遠了,臨跑之前的話還繞在他耳邊。

“是了,不喜歡也沒關系。不,不喜歡好,不喜歡最好,最好。”

譚中柳回過神來,望着夜霧裏逐漸遠去的白色身影,幽幽地似一朵白梅飛舞,他想也沒想地,發足追了上去。

追上她,他什麽也沒說,攬起她的腰就往西湖跑去。他邊跑邊說:“牽衣,我喜歡你。喜歡你任性,喜歡你孩子氣,你要去,我就帶你去,我原本就準備帶你去的。”

梅牽衣在他懷裏,聽着他的心跳,聞着他身上的墨香。她想,爹不喜歡他,可是他對她很好,是一輩子的,爹會明白的。她回到這“過去”,想要改變她的“未來”,改變爹娘的未來,那麽,就從現在開始吧,在愛上展涼顏之前,喜歡他。這樣,一切都可以扭轉了。

譚中柳,一定告訴我,你要帶我去什麽地方。

天已微明,湖邊仍然停着那艘中型篷船,譚中柳解繩上船,用力地搖着橹,他一路疾奔,臉頰紅紅,微喘着氣,一雙眼睛卻亮晶晶地盯着坐在對面的梅牽衣。

“牽衣,你說不喜歡最好,是什麽意思?”

梅牽衣望着他一邊喘着氣,還一邊費力地搖着重重的船橹,然後還不忘找她“算賬”,不由得抿嘴笑了。譚中柳等了半晌,嘆了一口氣,有些認命地道:“牽衣,我總算是明白你爹的感覺了。我随便說句話,你就認得這麽死。這麽傻氣,你爹不能護着你一輩子,你将來可怎麽辦啊?”

10武林山上的紅雲

梅牽衣搖頭道:“我不傻。我爹護我,他高興,我也高興,所以我讓他護着。”

譚中柳聞言笑了笑,空出一只手朝她招了招。“來,牽衣,坐這兒來。”

梅牽衣移到他身邊,譚中柳側首,認真地問道:“那我護着你,我高興,你高興嗎?”

梅牽衣看着他晶晶的眼眸,眼睫染了晨霧,讓那雙眼看起來更加發亮,他那樣看着她,就像曾經一樣。梅牽衣抿了抿嘴,垂眸輕輕啓唇:“我爹……不喜歡我跟你在一起。”

譚中柳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來:“還說不孩子氣,你說話老不離開你爹,不是孩子氣是什麽?”笑完了,他又道:“你爹不喜歡你跟我在一起,是因為我是武林山莊的二公子,武林山莊如今處在江湖中心,你爹不喜歡你牽扯江湖是非,所以不喜歡我跟你在一起。但是,我也不喜歡江湖是非,武林山莊有大哥,有沒有我都沒關系。等我跟你爹說過,他就明白了。”

梅牽衣隐約也是明白的,她爹娘不喜歡她惹江湖是非,總教她遠遠地避開。但是,對梅疏凝則完全不同,梅疏凝總在江湖來去,就連金雨朵也常涉足江湖,爹娘自己也與江湖人結交甚廣。偏偏只有她,從小當個官家小姐養在深閨,江湖中人能避就避。這次武林山莊之行,還是她央了好久才成,但一旦意識到有狀況,娘就馬上趕來要帶她回去。

她能不懷疑麽?以前什麽也不知道便什麽也沒察覺,只當爹娘見她是女兒,武功又練不好,所以護得緊,如今來看,她已知曉這事情背後的諸多線頭,再回想她爹娘,便覺不對勁。

給她喝的藥是有損記憶,寧願她從小學什麽都學不會;明明是江湖兒女偏要關在閨中養大,寧願她不曉世事陰陽;衣服上繡着銀鈴,爹娘只要在家随時都能聽到她在哪……對哥哥嚴格對她卻是溺愛到極點。做惡夢緊張,提到壞人緊張,跟江湖中人混入江湖事也緊張。

唯一不緊張,反而一再撺掇的就是……

梅牽衣突然醒悟,難道爹爹這次帶她出來,打的竟是這個主意麽?

“這樣,我護着牽牽,牽牽高興嗎?”

梅牽衣擡頭望着譚中柳朗朗的笑意帶着期盼。爹護着我,爹高興,我也高興,所以,我讓爹護着。

我護着你,我高興,你高興嗎?

梅牽衣明白,這個問題,是在問她的決定。

張張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想說高興的,可是,爹想她嫁的是慕家莊,是沒落的慕家莊,是不理江湖事的慕家莊。

她不想教爹娘再失望……

譚中柳那雙亮眸仍在她面前,似乎很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她看到的未來,譚中柳何時喜歡的她,她從未注意,只知道當她知曉時,他已經是生死不棄了。她從不曾去想他為什麽會喜歡她,那個未來,她與他在武林山莊那一面後,就沒怎麽再見。後來,她跟着展涼顏,燒殺搶掠,壞事做盡,最終落到一無所有時,竟是他走近了身邊,以他武林山莊二公子的身份,從朗朗月明的正道中心,穿過那血海,走向了血海中央的她,到死無悔。

梅牽衣終于幾不可聞地,輕輕點頭,輕嗯一聲。

譚中柳驀地臉龐生輝,随即俊眉一揚,道:“我就知道。那,牽牽,我們約定了,我護着你,我高興,你也高興,那麽讓我護着你,可好?以後你爹再問,他不護着你,誰護着你時,你就告訴她,譚二哥護着。”

譚中柳意氣風發地搖着船橹,搖啊搖,搖啊搖,欸乃、欸乃——山清水秀月明。今晚之前,他從不知道自個兒竟然會這麽快就跟個姑娘定下終生,就在昨天,他抱着小侄子被大嫂問起什麽時候成親時,他還回答:“成了親,從此只能畫一人,我會膩死的。”

可如今,他竟是心甘情願地主動地把自個兒陷了進去,還生怕人家姑娘不讓她陷進去。只畫一人,從今往後,只畫她一人啊。

為什麽?譚中柳沒來得及去想為什麽,只知道情意來得如此之快,快到他措手不及。

涼月滿銀樓,牽衣譚中柳。

或許,他見她的第一句話,說對了。牽衣姑娘,咱倆真是有緣啊。

若是有緣人,兩天時間,或許還嫌長了呢。啊,他以後也能跟那個老喜歡炫耀自己女兒的活寶爹爹搶着喊“我家牽牽”了。哈哈,氣死他。

譚中柳幾乎都能想象得到天亮見到梅青玄時,那老頭兒鐵青着臉圓瞠着眼的模樣了。

到了湖心島,棄舟上岸,譚中柳先跳上岸,回頭一腳踩在船板上,朝梅牽衣伸手,笑道:“來,牽衣,牽牽。”

梅牽衣雙目陡瞠,呆愣片刻,随即笑了,一手拍開他,皺了皺鼻子,道:“幼稚!”然後徑直跳上岸,踩着蘆花兒嘩嘩地響。

譚中柳被她拒絕也不在意,收回手,跟在後頭,踩着一地蘆花,往島中央走去。

初陽已露,晨曦籠着整個小島一片赤色霞光,蘆花兒閃耀着,柳條兒閃耀着,灌木的葉兒也跟着閃耀,還有榆錢老槐,新綠的樹葉全都籠罩着一層薄光。如果他們此刻回望一眼,會看到那澄碧的湖水,如今也成了一片赤色,粼粼波紋,閃着血一樣的光彩。朝陽,靜靜地懸在天邊,一點一點地往上爬着,沿着山,往上爬着。

孤山之上,樹多林多花亦多,他們爬得極為不易,但随着日頭越高,逐漸加快了速度。譚中柳在前,一路踩着那些灌木開路,防止有的小刺紮到身後的梅牽衣。梅牽衣已兩個晚上沒合眼了,一晚上沒吃東西,這麽折騰着,早就氣喘籲籲累得不行了。

半山腰上歇了會,暖風送來,竟有絲絲腥味。譚中柳皺了皺眉,深嗅了兩下,眉頭鎖得更緊。梅牽衣也意識到不對,起身要去看,譚中柳按住她,道:“牽衣,你在這裏等我。”

梅牽衣沒依他,跟在身後,朝那血腥味起始之處尋去,翻過半壁山路,再轉過一個石壁,二人頓時愣住。

零落的兵刃,橫七豎八的屍體,打折的樹枝,壓倒的灌木,還有零落的野花從屍體下面努力地探出頭來。留在地上、石上、草木上的血跡已然幹涸,但那留存的斑斑血跡,足以告訴他們,當時的血流。

譚中柳連忙捂住梅牽衣的眼睛,半晌不得言語。他沒有走過去翻那屍體,只是很平靜地陳述道:“是洛陽回刀門。”

洛陽回刀門,前一晚掌門人在此與他師兄密會,詢問靈嬰樓時空穿梭的問題。這一晚,他們就看到他們陳屍于此。

譚中柳喃喃道:“不知道林前輩怎樣……”

“林前輩?”梅牽衣落下他落在眼上的手掌,冷靜地看着這亂陳的屍體。

“洛陽回刀門掌門人的師兄,林行甫。退隐江湖二十年,原來他竟隐居在此處。”頓了頓,譚中柳突然低喝一聲:“不好!”炯炯的雙目對上梅牽衣,“牽衣,我們得趕緊回去!武林山莊要出事了!”

梅牽衣擡頭望了那日頭,心中微頓,還早啊。但由不得她多考慮,譚中柳已經拉起她,飛快地往山下跑去。他踏着輕功一路往下,梅牽衣扯了他不少後腿,到最後,他幹脆一把抄起她,抱着往山下而去。剛到山下,就看到一葉扁舟急速飄來來。船頭的兩個人在看到他們時,雙雙踏足翩翩飛起,落到岸上。

“牽牽!”

梅青玄夫婦見譚中柳抱着梅牽衣跑得飛快,以為她出了什麽事,大驚失色,雙雙上前,搶過梅牽衣。譚中柳順勢放開,然後飛身躍上他們劃來的船只,回頭抱拳道:“兩位前輩請恕罪,晚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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