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回頭關心女兒:“牽牽,沒事吧?”
梅牽衣笑着搖頭,示意沒事,然後望着展涼顏,一字一句道:“我是江陵梅莊梅青玄與金小果之女,梅疏凝之妹,梅、牽、衣。”
與你展涼顏,無任何關聯。
展涼顏眼眸微光閃過,遙遙睨着她。梅青玄梅夫人二人正對着他,見他望着自己女兒,護女心切,同時出招進攻。金家夫婦與梅疏凝金雨朵也紛紛攻上,六人六道身影,圍着中間紅雲翻滾,一時之間,其他人就是想插手都插不上。
金雨朵最先支撐不住,敗下陣來。梅牽衣驚訝地望着她,又愣愣地望着那飛舞的紅雲,視線來回穿梭。
驀地,她忽然咧嘴笑了。
展涼顏傷了金雨朵,他竟然傷了金雨朵。呵呵呵,還有什麽是不能改變的,有什麽是不能改變的?
緊接着,梅夫人和金夫人也紛紛敗下來。梅牽衣恍神過來,趕緊上前扶起。金雨朵擦了擦嘴角的血漬,道:“牽牽,聽金魚姐姐的話,不要再任性了,離開這裏。譚家的小公子就算再重要,可對于梅家來說,你比什麽都重要!”
梅牽衣看着受傷的梅夫人,杏眸一瞪,銀鞭一甩,咬牙跳入戰圈。梅青玄一見她,心下大驚。“牽牽,回去!”梅牽衣不聽,銀鞭甩向展涼顏,逼他收回正對梅疏凝的殺招。展涼顏眼眸一沉,竟直接朝她攻過來,梅牽衣凝神以對,将平生所學所知盡數施展——他的武功她多半都懂,總能撐上一時半刻。
場上一紅一白你來我往鬥得難分難舍,一時之間竟不分高下。周圍的人都愣住了,梅青玄等人也在稍稍驚訝後,迅速壓上幫她。
忽然,梅牽衣一口氣提不出來,胸中頓時一痛,喉中一股腥甜忍不住“哇!”地就噴了出來,腳下一個踉跄,差點摔倒。梅青玄緊跟在她身邊,眼疾手快地扶住,随即将她拉到身後,退出戰圈。
她懂武功,會武功,但是眼下的身體跟不上她會的武功,她內力不足,經脈不通,強行催息,最後反傷自己,真正同展涼顏打起來,完全不是對手。
“金老弟,梅老弟,承蒙援手,老朽感激不盡。令愛受傷,需要治療,這裏就先交給我們兄弟。”經過梅牽衣這番糾纏,武林山莊的談笑二生也已趕到,一人握劍,一人執筆,闊別多年的“筆劍合璧”又重出江湖。
面對“談笑二生”的筆劍合璧,展涼顏不敢大意。梅青玄與金谷川因擔憂女兒,趁着談笑二生頂上時,同時退下。
“譚莊主,武林山莊的小公子,本座不要了。”展涼顏在筆劍夾擊中得個喘息,左右揮開,紅雲冉冉升起,又陡然俯沖,一個起落,老鷹抓小雞一般地朝一旁雪白的身影沖去。
梅牽衣正努力調息,不防備身後有人偷襲,想也沒想揮鞭甩去。梅青玄梅夫人聽風辨位,反手相擊,卻不防,來人并不在攻擊,閃身避開後,伸手抓住一物,手往上一扯,便順着拉過一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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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牽,快撤鞭!”
梅牽衣被展涼顏借着銀鞭拉到半空中,才陡然回過神來。她雙足踢出,展涼顏不閃不躲,伸指直接在她肩窩氣戶穴一戳。梅牽衣頓時無力,往下墜去,展涼顏伸手勾住她的腰,兩□踏,身子往上騰起,落在樹枝之上,再借樹枝之力,往院外飛去。梅青玄梅夫人齊齊追趕,卻只看到那一抹紅雲,帶着雪白梅影,就像來時一樣,漸行漸遠地消失在那漫山的飄紅綴綠之中了。
“牽牽——”梅夫人聲嘶力竭的一聲喊聲響徹山谷。
梅牽衣聽到那一聲呼喚,心中一痛,張嘴大叫:“娘,我沒事——”山風呼呼灌入她口鼻,嗆得她連連咳嗽不止。等咳嗽停下,早已聽不到武林山莊上的半點人聲了,她的身子仍随着那朵紅雲在山間飄飛着。
她穴道被封,不能動彈,初始的驚慌過後,不多時便冷靜了下來。他為什麽改變主意要劫走她,她想她是知道原因的。與他過招時,能抵擋他的只能用靈嬰樓的武功。
側目看着他的銀月面具,她有一刻的恍惚。她去過的未來裏,那個梅牽衣曾多麽希望有一天與心愛的人雙雙齊飛,可她心愛的人卻只願與別人雙雙齊飛。這個她不願再與他有糾葛的現在,他倒自動湊上來,帶着她雙雙齊飛了。
忍不住哼氣嗤笑了一聲,展涼顏側眉看了她一眼,并未說話,腳下不停,依然在山花之間奔走着。足過之處,紅飛綠染,步步飄香。
梅牽衣知他施展輕功不會開口,于是自顧自地道:“展涼顏,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我要告訴你的是,你都想錯了。我與靈嬰樓沒有任何關系,我會靈嬰樓的武功,只因今日你已都使過一遍了,我看到便記住了。你看我這個人這麽沒用,總得有一點長處不是?”
“所以,你放棄小公子抓我,是完全徒勞的……”
說到此處,梅牽衣怔了怔,陡然想到一事,突然笑了起來。不對,不對,不是徒勞!他放棄小公子轉而抓她,這實在是大大的好事!雖心疼爹娘不知要擔憂成什麽樣子,但與被疼愛的親生女兒害死相比,擔憂一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了。
改變了啊,終于有改變了。武林山上幾十人的性命,小公子的命運,還有她的,都改變了啊。想到此處,她便不再說話了,安安心心地當個俘虜,望着他戴着銀月面具的側臉,聽着足下生風,聽着耳邊生風,風吹着她衣袖上的晃鈴叮叮,在山間清風、在漫山紅綠中聽來煞是好聽。他身上的血味,也都那麽熟悉啊。那個未來,好像也不怎麽痛苦啊。花香樹香草香泥香,真舒服。
那個時候啊,在武林山頂,她第一次見到他,一顆心就那麽陷了進去,看他嗜血如魔,紅雲瞬息展,歃血因涼顏,幾十條人命被他毫不費力瞬間奪去,練武場血流如河。在場好多姑娘吓得叫出來,哭出來,稍稍膽小的男人都吓得腿軟了。娘還怕她也吓着,可是啊,她一點都不覺得可怕呢,那血的顏色,跟他衣服的顏色一模一樣,哪裏可怕了,她最愛呀,最愛呀。
“展涼顏,那天,一定有好多姑娘希望你是個好人,她們都比我聰明啊。”梅牽衣喃喃地低溢出聲。展涼顏胳膊一沉,低頭看了懷中的姑娘一眼,頓時錯愕,腳下差點不穩。
被劫的俘虜,竟然在他臂間睡着了。
梅牽衣醒來時,意識最先回來的是晃動的床板,再努力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抹晃動的銀光,剛翻動身子,就聽到屋子一角傳來一聲:“醒了?”
梅牽衣眨眨眼,望着燭火閃爍處的人影,再轉頭望向窗子外的明月,詫異道:“天黑了?”
“梅姑娘,本座抓你來不是讓你睡覺的。”燭火處傳來的聲音甚是不悅。
梅牽衣收拾收拾心情,翻身坐起,笑道:“那沒辦法,誰叫你非要抓一個兩夜沒合眼的人呢。”推開窗子向外望了望,近山浮沉。她驚訝地脫口而出:“這是西湖?”
展涼顏不置可否,挑着燭火的燈芯。
梅牽衣道:“你膽子可真大,孤身一人敢闖武林山莊,如今被整個中原武林追捕,竟然還敢停在他們眼皮底下,不緊不慢。”她邊說着,走到桌邊,在他對面坐下,看了看桌上的棋盤,零星地落着幾粒紅白棋子。不客氣地伸手拿過那盒白色棋子,随意往棋盤空子處落。
展涼顏微訝,擡眸看了她一眼,問:“你從何知曉我的名字?”問完,視線重新投入棋盤。
梅牽衣坐得随意,掃也不掃一眼棋盤上的局勢,道:“紅雲瞬息展,歃血因涼顏。不是你說的麽?莫非展樓主健忘?”見展涼顏落子,她仍舊不在意地扔一粒在空白處。
“為何懂靈嬰樓的武功?”展涼顏指間夾一顆紅子,懸在空中,看着棋盤上的落子。
“這個我已經解釋過了,本姑娘對武功過目不忘。有人天生聰明,你也不至于這也要嫉恨吧?”每句解釋後都要夾一句反語攻擊,不譏不快啊。
“為何知曉本座會殺穿黑衣的人?”展涼顏頭未擡,終于落下一子,擡頭望着梅牽衣。
梅牽衣的手微微一抖,笑道:“展樓主第一殺了紫陽門的人,只因他一身白衣被染了一道墨跡,故一刀沿着墨跡劈下,用血色洗掉;第二殺了武林山莊報喪的,那人恰好是一身黑衣,本姑娘明察秋毫心細如發,你不至于這也要嫉妒吧?”
“前日武林山莊有個叫紫風的丫頭,在壽宴上大說黑色煞氣的話,那時本座并未出手。”靜如死水的眼眸深鎖着她,一動不動。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該去問她。”梅牽衣渾不在意,揀起一顆棋子,随意再往空白處落下。
“是你教她的。”展涼顏的眼神忽然散開,看不清楚他的聚焦,像是盯着她,又像是看着桌上的棋局。
梅牽衣的手停在空中,擡眸望了他一眼。展涼顏終于扔了棋子擡頭看着她,銀月面具下,一雙眼睛幽湛陰沉。
對峙半晌,梅牽衣突然笑了,眼眸間略顯妖嬈,松手讓棋子掉落棋盒,拍拍手站起來,望着窗外西沉的銀月。
“無可奉告。”
14我有喜歡的人
展涼顏眼眸一沉,冷嗓道:“梅姑娘,若本座想要一個女人開口,有千百種方法,你不會想嘗試的。”梅牽衣轉過身來,背着明月望着他,仍舊帶着淡笑道:“但那個女人是我,所以,你只有一種方法。”
“是什麽?”
“我死。”梅牽衣飄忽的嗓音淡淡道。睨見展涼顏再次沉下的眼眸,她心中忽起一陣快意,語氣略頓,微擡語調,輕快道:“啊,差點忘了,死了就沒辦法開口了。不好意思,展樓主,這個方法好像也行不通。”
展涼顏沉默半晌,突然冷笑了一聲:“沒想到一個被虜還能睡得香甜的女人,竟也還有氣節。”
梅牽衣撩了一下頰邊的散發,甚至從懷裏掏出一把小篦子緩緩地梳着發尾,望着窗外幽幽的明月,聲音也不由得跟着幽幽起來。“沒辦法,誰叫我是個姑娘家呢。”半晌不聞身後有言語,回頭側眸瞥見展涼顏似有疑惑的眼神,她笑了笑,又道:“姑娘家都是會記仇的,而且記得比她想的還要深。”
展涼顏眼眸微擡,梅牽衣不再理他,仍舊回頭,望着窗外那輪明月,映在水裏的倒影順着微微的漣漪,變成一片破碎的影子。
當初她多希望能跟他說話,他聽嗎?現在他要她說了,哼,對不起,姑娘不想說了,就不說,偏不說!
“梅姑娘若如實相告,本座即刻派人送姑娘回去。”
他以為她是記他擄她之仇?
梅牽衣笑了笑,不作回應。展涼顏亦不說話,低頭在棋盤落子,一白一紅,交錯而落。清脆的玉石輕撞的聲音,極是悅耳。
半晌,他再次開口:“月沉西山,一夜已過。梅姑娘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本座劫走,等時日再久,屆時梅姑娘縱使開口,本座将姑娘送回,于姑娘清譽也不大好了。”
梅牽衣聞言,竟是“噗嗤”笑了出聲,過了一會兒方道:“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無論你如何,他都會要你;另一種是,無論你如何,他都不會要你。清譽這東西,不過是給不想要你的人準備的堂而皇之的理由罷了。”
展涼顏聞言擡頭,凝望她半晌,手中捏緊棋子,指節突出,半晌,他手指忽動,撚着棋子,不多會兒,桌上便留下一小堆紅色齑粉。梅牽衣知道已經惹惱了他,他身為樓主,極少有人敢違背他的意願,她這樣軟硬不吃,很讓他惱吧?但是,她很開心,很開心啊,這開心都有些病态了。
“梅姑娘,你最好明白,本座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也絕無憐香惜玉之念。你若是抱着這樣的想法,趁早死心。本座想達成的目的,沒什麽手段是不可以的。”
“我知道啊。”梅牽衣清淡一笑,道:“展涼顏,你也最好明白,本姑娘不是什麽弱質嬌女,也絕無僥幸天真之心。你若抱着這樣的想法,也趁早死心。本姑娘不想說的事,也沒什麽手段能讓我開口。”
展涼顏的眼神陡然一凝,殺意驟起,他驟然伸掌,梅牽衣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他飛過去。他的手捏着她脖子,冷冷地道:“梅姑娘,本座耐心有限。”
梅牽衣呼吸困難,臉漲得通紅,仍是笑着,道:“沒關系,本姑娘耐心很好。”
“找死!”他手中用力,指下的喉骨傳來咯咯的響聲。梅牽衣呼吸逐漸困難,意識又有些飄忽,仿佛回到那個未來,最後那一刻,她也是這般呼吸困難,渾身疼痛,下腹的熱流汩汩流出身體。他從來不留情啊,對她。
恍恍惚惚的,喉嚨處的力道忽然松開,她獲救一般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聽他冰涼的聲音在頭頂吐出:“梅姑娘,你最好老實說出,不然,下一次,就沒這好運了。”
梅牽衣再呼吸兩口,摸着脖子從椅子上爬起來,望着他笑道:“展涼顏,你知道嗎?你殺人有個弱點,你不想殺的人,你不會殺的。”
展涼顏陰沉着眼眸睨她,冷冷道:“或許應該讓你明白,落在本座手裏,最幸福的事就是被殺。”
梅牽衣搖頭道:“不是啊,落在你手中,最幸福的事絕不是被殺。”是被你愛着啊,你不知道,被你愛着,是多麽幸福的事,是會幸福得想死掉都甘願。
“那你不妨一試。”展涼顏眸光一沉,伸手握住她手腕,內力催動,只聽喀的一聲骨頭錯位,梅牽衣痛得大叫一聲,仍咬牙挺住,額上冷汗冒出,慘白地露出一絲笑容,道:“你盡管試,我梅牽衣最不怕的,就是疼。”
展涼顏伸手,按在她無力垂在桌上的手,鑽心的疼頓時從手腕處襲來,蝕心裂骨。梅牽衣咬着牙道:“展涼顏,我應該提醒你,武林山莊離此不遠,你最好封住我的啞穴。”
展涼顏眼眸明滅,半晌,手指忽動,喀地一聲,又将她骨頭複原,随即起身,拂袖離開,走到門口,他突然停步,道:“梅姑娘,你知道嗎?你打一開始,就确定我的名字,不好奇我的長相。你認識我。”頓了頓,他又道:“認識我的人,多是我要殺的人。”
梅牽衣慘白着臉,握着手腕,趴在桌上喘息,道:“是嗎,那為何你不殺我?”
展涼顏幽深的眸看着她,半晌,沒有回答,徑直出門去了。
梅牽衣松了一口氣,順勢一滾,滾落到旁邊的床榻上,仰面望着窗外月已沒山,蒼藍微明。摸着手腕處隐存的疼痛,長吐兩口氣。
梅牽衣,你笨啊,你跟他怄什麽氣,活該讨苦吃。
可是,怨啊!這濃濃的怨氣,不發出來她心裏不快活。明知最後吃苦的是自個兒,還是忍不住。
天亮的時候,他們離開了西湖,往南穿山,在武林山莊的眼皮底下而過。梅牽衣當他們從未起過沖突似的,毫無芥蒂地問他:“你不怕被人發現?”
展涼顏銀月的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卻很明顯能讓人察覺到他輕蔑的冷笑。梅牽衣也懶得自讨沒趣,想了想,又道:“那你能幫我給我爹娘捎個信,告訴他們我安好麽?”
展涼顏瞪着眼看了她一眼,道:“你說出與靈嬰樓的關系,我立刻送你回去。”
梅牽衣道:“你說過,認識你的人,多是你要殺的人,我沒那麽笨,等我說了,就沒命了。”
展涼顏微微眯眸:“那你最好相信,本座耐心用完時,不管你說與不說,你都會沒命。”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已在錢塘江上,梅牽衣望着窗外陰沉的天氣,雲層壓得極厚,像是随時随地都可能傾塌下來。展涼顏似乎很閑,在船艙的另一邊窗口,優哉游哉地在下棋,時不時地擡首望着窗外,像在等着什麽。
梅牽衣笑道:“你就這麽自信,等你耐性用完時,我還會困在這裏等死嗎?”
“你不妨一試。”展涼顏頭也沒擡,自顧自地研究着面前的棋盤。就像以前很多個日日夜夜,那樣。
他其實對她很好很寬容的。像現在,他想獨處時,沒人敢打擾他,但她來,她在,他都不介意。他的寝居她常常不經允許就随便闖入,他也從來不罵她。他喜愛他的銀月面具,不允許別人碰,可她想看,他也會很大方地取下來給她看——雖然她常常在他取下面具時,就忘了看面具,只看他了……
梅牽衣靜靜地看着他半晌,突然道:“你知道嗎?我有喜歡的人。”
展涼顏眼皮都沒擡一下,像沒聽見似的。梅牽衣不管他,繼續慢慢道:“是在去武林山莊的路上,在太湖上,那天的天氣比今天還糟,下着雨,很小、很小的那種毛毛雨,落在身上柔柔的。我坐在船頭看風景,然後就看到了他,他坐在一艘畫舫裏……”邊說着,偷觑了那邊的男人一眼,男人的手果然頓了頓。梅牽衣偷偷笑了笑,雙手捂上臉頰,道:“我對他一見鐘情了。”
心頭忽然撲通撲通地快跳起來,比想象中跳得還快,心髒處震動厲害。她太熟悉這種感覺了,卻仍舊為這反應感到不知所措,臉頰突然泛出熱潮,在指下迅速暈出暖意。
展涼顏回過頭來,望着她雙眼晶晶,小手捧着兩腮,一副害羞無措的模樣。他心頭忽悸,微眯了眯眸,道:“不必跟我說。”
梅牽衣還驚愕在自個兒的心跳與臊意裏,不敢置信地捂上心口,撲通撲通地起伏着,好像一不留神就要從胸口跳出來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擡眼望了望他,他卻眼眸忽沉,臉龐微側,低低道一聲:“如何?”
船艙中幽幽寧靜,沒有半息聲響。半晌後,展涼顏又道一聲:“很好,帶進來。”爾後回頭意味深長地睇了一眼仍在發怔的梅牽衣。
過了一會,艙外傳來蹬蹬的腳步聲,随即門被拉開,珠簾撞擊,一個聲音大喇喇傳來,打破了一室的安靜。
“樓主,我這次可是拼了老命了,要不是那個臭丫頭……”
有外人闖入,梅牽衣方才回過神來,眨眨眼,對上一雙瞠圓的眼。片刻,那雙眼随即笑得眯起,舔着舌頭不懷好意道:“臭丫頭,戚爺可逮到你了!樓主,譚家的小公子給你,這臭丫頭歸我了!”
紅布團的影子往旁邊飛去,梅牽衣驚回過神來,眼見着那淺杏色的身影朝她撲過來,她就地翻身,舉起小凳砸過去。小凳被戚尋樂揮臂掃開,梅牽衣情急之下習慣性地朝展涼顏跳過去,躲在他身後。
展涼顏一手接着小公子,冷眼瞪向戚尋樂。不需要說什麽,只一個眼神,戚尋樂立時止住腳步。
梅牽衣心下稍安,不由得笑了。初始跟着展涼顏時,靈嬰樓裏有人見她軟弱好欺,常常欺負她,但他總是先護着她,不管是非對錯。
戚尋樂瞪了她一眼,随即掀起袖子,露出一道刀傷,道:“樓主,你說過這任務完成,可以邀賞。”擡手指了指梅牽衣,“戚爺我就要她!”
展涼顏眼眸微沉,道:“理由?”
戚尋樂呲牙咧笑道:“若不是她,戚爺我這胳膊怎會多這道傷?這小公子我早已得手,若不是她,戚爺我斷不會受這血光之災……”
展涼顏聽着戚尋樂講述前日梅牽衣奪回小公子之事,心底更加納悶,側目看了她一眼,卻見她之前的自信與鎮定全然不見,面色蒼白無一絲血色,身子微微顫抖,顯是害怕至極。壓下心裏莫名的情緒,他冷笑一聲,眸裏閃着嗜血的光芒,道:“梅姑娘不怕疼,不怕死……原來竟怕你。既然如此,你就有怨報怨,有恨血恨吧。”
語畢,拂袖甩開梅牽衣捏着他衣袖的手,像甩蚊子一般,也不管她軟倒在地,抱着小公子往艙外走去,很有君子成人之美的氣度。走了兩步,又回頭補充一句:“她交給你。不過,如果她突然有什麽想說的了……”望了跌坐在地上的小人兒一眼,他語音略頓,道:“就帶她來見我。”
珠簾玉石互擊的聲音,清脆悅耳,身後忽然傳來幽幽的一聲:“展涼顏,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恨一個人。”
展涼顏眼眸微暗,頭也沒回,冷冷地道:“恨一個人,那還不容易。殺父之仇,弑母之恨,奪愛之怨,背棄之怒,自然便恨了。”
“殺父之仇,弑母之恨,奪愛之怨,背棄之怒,自然便恨了。”梅牽衣喃喃地一字一句地重複,死灰一般的眼裏像是終于有了一絲波紋,道:“展涼顏,我想到,有一句話一直想告訴你,你聽好了。”擡眼死盯着他,“我所做的一切,我從不曾後悔,但是,我卻想看到有一天,你因對我所做的一切,悔恨莫及。”
珠簾後的腳步微頓,随即遠去,淡漠沒有起伏的話語随着玉石輕擊悠然傳來。
“梅姑娘恐怕是看不到那一天的,本座亦從不後悔所做的一切。”
15不想殺的人
改變了啊,終是有改變了。
她看到的那個未來,小公子被展涼顏抓走了,江湖群雄圍追堵截要救出小公子。爹和哥哥他們都去救人了,她被娘強制帶回家。可她喜歡他啊,情窦初開的心,喜歡上就死心塌地喜歡了,哪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她半夜偷偷溜跑,想去尋他,想去見他,想得心都疼了。在黑暗的夜裏,有個月亮一直跟着她,她好喜歡,就好像那個戴銀月面具的人,也跟着她一樣。然後,她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問:“小姑娘,這麽晚你要去哪裏?”
那時候的她,天真純善,被爹娘保護得滴水不漏,哪裏知道晚上出門是會遇到危險的。她回答:“我要去找人。”
“找什麽人?是不是找我啊?”那個人笑得陰邪,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懷好意。她意識到危險,轉身就跑,卻被他抓住。她的銀鞭被他搶去,衣衫被他撕破,她害怕極了,哭着喊着,拼命掙紮着,可是,那個人好大的力氣,她完全抵不過他。那時候,她想,她定是會死的了,爹娘不在身邊,沒有人會護着她,她遇到壞人了,定是會死的了。
可是,就是那個時候,他出現了,銀月之下,他戴着銀月面具,一身紅袍随風輕擺。她忘了哭鬧,忘了喊打,也忘了掙紮,狼狽的她就那麽定定地望着他,望着那個像月神的他,眼裏還含着來不及掉落的珠子。
他掃了她一眼,默不做聲,過了一會兒,像沒看到似的,擡腳就走。她目光追随着他,看他走了兩步,忽然揮袖掃開了那個欺負她的人,然後繼續往前。她從地上爬起來,追了上去,她說:“你不要走,我……”話沒說完,腳下一軟,她倒在了他的紅袍之上。然後,等她醒來,在這個船上,看到他們是一夥的,劫了小公子,暫居在這船上。
改變啊,終還是有改變了。
改變的是,他又親手把她扔給了戚尋樂。
“難怪梅老頭寶貝得緊,這小臉生得多俏啊……戚爺一見你就喜歡啊。”
她到底是還抱着什麽期望?期望他對她心軟,會舍不得會再救她嗎?期望重來一次,他會愛上她嗎?梅牽衣呀梅牽衣,你是有多笨多傻!
“小丫頭,戚爺疼你。你是第一個能認出戚爺本尊的人,戚爺自然會疼你。”
不,自己的疼從來都只有自己知道,感同身受都是騙人的!除了自己沒人會疼你!
梅牽衣雙眸陡睜,喝道:“放開我,我有話說!”
“哎喲,怎麽在這個節骨眼要說,戚爺我箭在弦上了,等做完再說。”
“放開!”梅牽衣色厲聲利,倏然勾指鎖在戚尋樂喉間,捏着他喉骨,狠瞪着眼,咬牙冷冷地喝道:“把你髒手拿開!”
“姑奶奶,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別動手。”戚尋樂被她這突然的氣勢吓了一跳,使勁瞟着喉間的手指,驚出了一身冷汗,舉着雙手慢慢站起來,顫顫巍巍道,“你要見樓主,我帶你去,馬上帶你去,現在就帶你去。千萬別動手!別動手……”
梅牽衣瞪他半晌,瞪得戚尋樂心虛氣弱方才“哼”地一聲收手,把撕破的衣衫攏了攏,回頭瞥見戚尋樂還敢色迷迷地瞧着她咽口水,她再次冷眼掃過去,戚尋樂馬上瑟縮地站直了身子。梅牽衣暗自咬牙握緊了拳頭,揚手又扯下兩邊的窗簾披在肩上,擡腳往艙外而去。
展涼顏盤腿坐在窗下的蒲團上,一只手逗着乖乖趴在他腿上的小公子,另一只手則撐着下巴,凝望着桌上零落紅白棋子的棋盤。聽到珠簾晃動的聲音,他略略擡頭,道:“肯說了?”聲音平淡,看不出情緒。
梅牽衣徑直坐在他面前,抓過白色的棋盒,往裏面随意落子。反正與他對弈,會不會下都無所謂,無論你怎麽下,他總是能讓你在他這棋局裏出不來,以前她欣然與他這樣對弈,對上一整天都沒關系,還傻傻地高興。現在,她懶得去顧那棋局,随意落子後,慢慢啓唇:“我曾遇到過一個人……”
展涼顏沉靜地看着她落下的一子,微微凝眸,見她話語頓住,随口問着:“然後?”
梅牽衣擡眼望他,緩緩往下道:“她十八歲時,喜歡上一個男子,為那個男子不顧一切,抛棄家人,投向魔教。”
展涼顏輕哼一聲,不以為然,望着棋盤上的局勢變化。梅牽衣繼續道:“後來那個男子喜歡上了另外一個正道的女子,為那正道女子抛棄師門,脫離魔教。”
展涼顏擡頭看了她一眼,梅牽衣卻把眼睛移開了,再落下一子在棋盤上。“那個男子離開師門,失去了師門的保護,正道武林又容他不下,于是她保護他,但那個男子卻不願意……後來,為了他,她殺父弑母,犯下滔天大錯……”
展涼顏指間撚着紅子,懸在半空,認真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說。
“最後,那個男子與他心愛的正道女子成親,引犯錯的她出來,然後……殺了她,還有她腹中三個月大的孩子……”
心中仍不免一痛,梅牽衣手一抖,緊緊地捏着手中的棋子,擡頭對上他的視線,道:“我在她死之前遇到了她,她跟我說這些事,把她的武功教給我。她說她愛了,是她的選擇,她不恨那個男子,但她告訴我,姑娘家不能一輩子靠爹娘保護,長大了也要學着保護爹娘,千萬不能把心全交給男人,要自個兒本事,就不怕別人欺負,誰敢欺負就欺負回去。她還告訴我,将來遇到靈嬰樓的人,千萬不能穿黑色的衣服。”
展涼顏沉吟半晌,道:“那個女子是靈嬰樓的人?我不曾聽說過這種事。”
“我不知道,她沒說。”頓了頓,她道:“我現在告訴你了,你是殺我,還是要放我回去?”
展涼顏眼中眸光閃過,梅牽衣不等他回答,在棋盤上又落下一子,道:“或者等這盤棋下完,你再告訴我結論。”
展涼顏垂眸表示默認,沒再說話,專注地看着棋局。落下幾子後,他擡頭,淡淡地開口:“梅姑娘,會下棋嗎?”
梅牽衣笑了笑,道:“會不會下又有什麽關系?”
展涼顏眼裏明暗不定,道:“不會下,容易輸得稀裏糊塗。我要殺人,就要你死得明白。”
梅牽衣道:“誰贏誰輸,沒下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她邊說着,再落下一粒白子,“這棋局,你有你的規則,我也有我的規則。保護好自己的疆界領土,誰敢侵入過來,當然要将它拔出,一個不留。” 她邊說着,慢慢揀着棋盤上侵入自己疆界的紅子。
展涼顏訝然地看着她公然耍賴,一時竟無法去阻止。只聽她繼續道:“沒有誰甘心做棋子,我入棋,皆因我願,但我不會再任你操控棋局。這一局,我不會再輸。”
窗外的雲越來越重,幾聲鳥叫,沖着水面掠過,抓起魚兒一條,留下圈圈漣漪。
展涼顏看着棋盤,看她一粒一粒地揀起紅子,最後,竟發出一聲輕笑:“還沒下完呢。”
“已經結束了。”梅牽衣擡頭,輕笑道:“你知道嗎,你最不該劫的人就是我。”複又低下頭去慢條斯理地一粒一粒揀着棋子,慢慢地道:“我娘啊,老喜歡用梅幫我熏衣服,說會有梅的香味。但其實,你聞聞,是聞不到的,再好的鼻子都聞不到。所以,娘喜歡用梅枝炒瓜子,說炒出來的瓜子也有梅的清香。娘用它們喂畫眉鳥,她說動物的鼻子比人要靈得多,無論隔多遠,只要留了那個香,就能聞到。”
展涼顏眼眸一沉,望向窗外,烏雲密布,低低地壓下,不遠處的岸頭隐約有人。
“也許你以為他們還在武林山莊等着争出個盟主之位了,再來救我和小公子。但是,你知道嗎?我有個天底下最疼女兒的爹娘,他們不會管誰是盟主,誰不是,